冬閑趕大集，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秋分之后，金黃的玉米收進(jìn)倉里，誠實(shí)的麥粒播進(jìn)土地。如果天氣暖和，七八天，那嫩綠的麥苗也就鉆出來了。莊稼收割，田野空曠。原本掩于青紗帳里的小路，也就顯現(xiàn)出來。自村口，彎彎曲曲伸向遠(yuǎn)方的小河、場院、樹林，以及村鎮(zhèn)。沿著這小路走五六里，就是三十里鋪的市集。農(nóng)歷逢五排十，便會有許多商販和農(nóng)民聚集在那里，賣菜賣糧，買豬買羊。隨意閑逛，或者扯幾尺洋布，給孩子裁一身新衣裳。
　　 因?yàn)殡x得不遠(yuǎn)，去三十里鋪趕大集，你可以騎自行車，可以趕毛驢車，也可以拿兩條腿走過去。而我最中意的方式，就是坐在父親的自行車上，自后邊摟著父親的腰，將耳朵貼于他厚實(shí)的脊梁。風(fēng)吹路邊的蒿草沙沙響，有麻雀落在草尖上嘰嘰喳喳唱。一路騎著，父親都不怎么說話，只有遇見相識的人，才微笑著打幾聲招呼。或者偶爾對我說：“等長大了，你騎車，我坐車?！?br />　　 在讀書之前每去趕集，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涼涼的薄荷糖，酸酸的糖葫蘆；或是兩根油條，一碗熱熱的豆?jié){。在父親那里，這些欲望都會一一得到滿足。待回村之后，就可以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兜里白白的薄荷糖，手中紅紅的糖葫蘆。
　　 在讀書之后，尤其讀到三四年級，能夠磕磕絆絆看一些簡單的書籍；每次去三十里鋪趕集，父親都會將我領(lǐng)進(jìn)書店里。那書店在集市的中間地段，坐南朝北三間門面。門楣上的墻面拿水泥抹著，上面寫著“新華書店”。作為裝飾，那四個大字的上邊，還畫著一顆五角星，很是紅艷。迎門是紅磚壘起的柜臺，柜臺后面的木架子上，擺著《毛主席語錄》《毛澤東選集》，還有《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duì)》之類的書籍。
　　 那時候還不時興教輔書和課外讀物，孩子們最愛的，就是那些我們老家稱之為“畫本”的小人書。薄薄的巴掌大小，彩色封面，黑白線條。有單本的《黃繼光》《董存瑞》《牛郎織女》，也有成套的《岳飛傳》《楊家將》和《西游記》。那些畫本都極便宜，幾分錢一毛多而已。即便如此，父親也不會一次給我買太多。畢竟那些糶糧食賣棉花得來的錢，需要細(xì)水長流，細(xì)心積攢。來年開春，還要打柴油，購農(nóng)藥，買二銨。不過每次一兩本，慢慢累積著，家中那黑漆小木盒子里，也收藏了二十本之多。孫悟空三借芭蕉扇、楊令公血戰(zhàn)金沙灘、楊再興馬陷小商河，那些情節(jié)，那些畫面，到如今仍在腦子里印刻著。那有著黃銅合頁的黑色木盒，也算是我最初的書屋了。我甚至跟父親要了一把小鐵鎖，將那盒子日夜鎖著，生怕那些書被弟弟們弄破了。
　　 再略略長大些，除了小人書就有一些雜志可讀，《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大眾電影》。那些雜志，大都不舍得自己買，只是向同學(xué)或者伙伴們借閱。小心翼翼地翻開，聚精會神地讀來。且要讀得快，生怕人家催著取回，不得讀到結(jié)尾。中學(xué)時讀到一篇古文《送東陽馬生序》，便對那種借書而讀的心情，有了更深的感觸。
　　 記得初三那年，從女同學(xué)王彩云那里得來一本《短篇小說選》。厚厚的一本，里面皆是現(xiàn)代大家的作品，讀來印象極深，感觸頗深。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孔乙己》自不必提，茅盾先生的《林家鋪?zhàn)印贰⒗仙嵯壬摹读掖笤骸方匀胗谄渲?。之外，還有許地山的《春桃》、蕭紅的《后花園》、廢名的《竹林的故事》、羅峰的《第七個坑》……一時讀得入迷，寒冬臘月天氣，瑟縮在被窩里仍然秉燭翻閱。不想那蠟燭歪倒，將棉被燒了一個大洞，黑黑的一個窟窿。惹得母親一頓埋怨，說：“新做的被子，新里新表新瓤子（棉絮）?！?br />　　 那時孩子們漸漸長大，開銷增加，那幾畝薄地里的收入，就顯得干干巴巴。母親總是極力節(jié)儉，舍不得浪費(fèi)一針一線。自然沒有閑錢，讓我買些自己喜歡的書。除了課本和作業(yè)本，我輕易不敢向父母要錢。可那本《短篇小說選》，我甚是喜歡，就極想買下來，學(xué)著古人的樣子藏于自己的書齋。于是壯著膽子說要買鋼筆和墨水，從父親那里討來兩塊錢，找到王彩云去商談?？赏醪试戚p輕搖頭，笑而不言。將我遞錢的手推開，停頓一會兒方說：“不賣。”像一盆涼水嘩地潑下來，冷得我呆呆站著，一時不知如何回說。又讀了幾日，將最后一頁讀完，就捧著書前去歸還。可王彩云仍是笑著搖頭，輕輕說：“送給你了?！币痪湓拰⑽壹拥弥皇呛┖┑匦πΓ瑓s什么感激話也沒說。
　　 那時候的鄉(xiāng)下，房子少孩子多。五六歲、八九歲的年紀(jì)，就和父母睡在一個大炕上，緊緊挨著，即舒適又暖和。可等到十來歲，就要和父母分開，隨便尋一間房子，或是獨(dú)自一個，或是弟兄幾個。一盤土炕，幾床被窩。幸喜我家有一處無人居住的老宅，四間土坯房，一圈泥巴墻。雖有些破舊，倒也遮風(fēng)擋雨，完全可居。除了我的弟弟，還有同村的三個男孩，也住在那處老宅子里。每晚睡覺之前，都要說笑一番，打鬧一番，腳丫子踏得土炕咚咚咚亂響。
　　 那院子里倒也漂亮，有一棵高大的榆錢翠綠的老榆樹，有三顆粗黑的果子紅紅的老棗樹。還有一棵苦楝樹，每年初夏都會開出紫色的花朵，讓整個小院的空氣都變的馥郁。弟弟不知從哪兒，弄個來些蜀葵和夜來香的種子。春天播下去，到夏天那些花朵就開了。蜀葵花有深紅色，有淺紅色，即便在晌午的烈日下，也開得十分火熱。而夜來香就顯得十分羞澀，只在黃昏，只在夜深，方才一朵朵展開，將濃郁的氣息解放出來。
　　 相比于繁華的小院，屋里的陳設(shè)就很是寒酸。除了一盤大土炕，一張八仙桌，一條長板凳，就什么也沒有了。我感覺這屋里過于枯燥，就靠著北墻用磚頭和土坯壘了一個書櫥，將自己不用的課本，不看的畫本擺在上面。也有那么幾本像模像樣的書，譬如《唐詩選》，譬如《保衛(wèi)延安》，譬如《射雕英雄傳》。那時經(jīng)濟(jì)發(fā)展，文化興盛，便有許多雜志可以品讀。全年訂閱是一種奢侈，是一種奢望，只偶爾能淘換到幾本《十月》《當(dāng)代》《中國作家》什么的。每每得到，便迫不及待地翻開，一字一字認(rèn)真地讀來。有時甚至忘了吃飯，甚至忘了睡覺，甚至忘了去棉花地里打藥，去花生地里鋤草。也因此惹得母親說我不求上進(jìn)，不往學(xué)習(xí)上使勁。幸喜，我那時的學(xué)習(xí)成績還可以，父親也就沒對我發(fā)過什么脾氣。
　　 如今憶起，那低矮破舊的土屋，那用磚頭和土坯壘起的書櫥，也就是我的第一個書齋了。雖說十分寒酸，卻感覺極其溫暖。土坯的味道，書本的味道，和蠟燭燃燒的味道，融洽地糅合在一起，時時回憶，實(shí)難忘記。春日，落于地面的榆錢，隨著春風(fēng)沙沙沙地盤旋。夏日，苦楝樹、大棗樹和老榆樹上，棲滿唱歌的蟬。秋天的風(fēng)，將棗樹黃色的葉子吹落下來，高高的藍(lán)天上游走的幾朵云彩。冬天，有麻雀落在屋檐上曬太陽，有喜鵲落在樹枝上喳喳喳地跳躍。如此安靜的環(huán)境，最合適于讀書，最合適于寫字，最合適于思考一些事情。況且，那時的日子也過得輕松，那時的心靈也活得輕松。除了少吃幾頓豬肉，少穿幾件新衣，多流一些汗水，多用一些力氣；生活和生命，也沒有太多的壓力。靜下心來讀讀書，也就成了最為合宜的事情。
　　 那時，我甚至給那間簡陋的土屋，起了一個高雅的名字，美其名曰“落葉齋”。因?yàn)槊康角锛荆揖拖矚g收集一些落葉，藏在一個小木盒子里。那些葉子，顏色、大小和形狀，都是不同的；而相同的是，它們都儲存著歲月的記憶，都承載著生命的意義。每每得到一本書，哪怕是薄薄的《詩刊》和《遼寧青年》，我也會將一片葉子夾在書本間。在那葉子上書寫時間、地點(diǎn)，甚至是得到書籍時的一些感念。如此，那些書也就有了生命力，有了滄桑感。
　　 讀高中的一年冬天，同學(xué)少卿騎著自行車來到我家里。頂著呼呼的北風(fēng)，趕了七十余里地。頭發(fā)吹得蓬亂，額頭卻微微冒汗。當(dāng)他進(jìn)入我的“落葉齋”時，就大為感嘆，說“犖犖大觀”、“洋洋大觀”。我咧嘴笑了。其實(shí)那“書齋”，除了小學(xué)和中學(xué)的課本，別的書加起來也不足一百。且內(nèi)容和年代十分雜亂，裝幀也十分簡單。不過對于我和少卿而言，這些也就足以富裕魂靈，充實(shí)心靈。于是我二人，除了吃飯和睡覺，就是窩在那間小土屋里讀書。一人一杯白開水，圍著一個小小的蜂窩煤爐。每每熱水涼了，卻沒有喝；爐火暗了，卻忘了加炭。那樣寒冷的院落，那樣寒冷的冬天，現(xiàn)在憶起來卻無限溫暖。
　　 待讀到乏累，我和少卿就走出那小小的院子，走出那小小的村子，到原野上隨意游蕩。麥田、小路、夕陽，長長的影子印在泥土上。嘴里講的，往往都是些國家大計(jì)，人生大義。年少輕狂，不知生命的深淺和重量。卻又是一段，無比美妙無法忘記的時光。
　　 后來高考落榜，打工經(jīng)商，四處流浪，忽而北方，忽而南方。大多數(shù)時間，心中想的只是工作，只是工資，只是利潤，只是商品。只在偶爾不如意時，才會記起遠(yuǎn)方的故鄉(xiāng)，衰老的爹娘，才會想起那藏著我青蔥歲月和老舊書籍的土坯房。風(fēng)雨滄桑，不知那老屋是否漏水，是否有老鼠爬到書架上咬文嚼字，吃了那些藏在書本里的葉子。
　　 那年，和少卿在荊州做石材生意。他的妻子亞男管理賬本，看守門面。我和少卿跑濟(jì)南，下武漢，聯(lián)系客戶，尋找貨源。每日里除了應(yīng)酬人，就是琢磨錢。
　　 一天晌午，父親打電話來。說舊宅上那幾間土房準(zhǔn)備拆除，再蓋幾間新磚房，好給三弟結(jié)婚娶媳婦。母親嫌我的那些舊書礙事，就兩毛錢一斤，賣給了收破爛的。父親說這話時，聲音很低，甚至語氣有點(diǎn)客氣。像是怕我不樂意，因心疼那些書而耍脾氣?？晌覜]有，我只是沉默不語；甚至心中并沒有不樂意，并沒有生氣。那些書對我而言，似乎已經(jīng)不再重要，無關(guān)緊要，賣掉也就賣掉。當(dāng)時我自己都覺得奇怪，年少時那么喜愛，那么珍惜的東西，隨隨便便被毀了，自己卻毫不在意，毫不可惜。
　　 我還是我嗎？我還是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嗎？一切都悄然變了。忽而我就長大了，忽而我就成熟了。忽而這世界就變得繁華，就變得浮華。藏書讀書，對于生活而言，似乎已經(jīng)可有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