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聽到人們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人生是一次現(xiàn)場直播。我深以為然。我們走過的每一個側影，每一頁足跡，都被歲月的攝像機收進時光膠片，存入記憶的倉庫中……今天，匆匆掠過似水流年洇過的印記，我把目光停滯在一段影像中，很久，很久……
　　 那段影像，記錄了我早年木工學徒的時光。
　　 五十年前的一天，當我懷揣一份憧憬，走進一家木工工場時，眼前呈現(xiàn)的情景，霎時讓心壁掛滿驚奇——
　　 在巨大的轟鳴聲里，我目睹了一棵樹木，在這里改頭換面，重獲新生的全過程。一條上下舞動似白練的帶子鋸，將一段碩大的原木分解時，如刀切豆腐般輕松，隨意；一塊嶙峋、粗糙的木板，在刨床上“摩挲”之后，光滑如砥。眼前的情景，讓我對木工有了朦朧的意念和認知。
　　 不知道這個從遠古走來的行當，最初的生產形態(tài)是不是就是這樣。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從有巢氏時期就產生的產業(yè)，當初脫不了原始的狀態(tài)。人類在剛剛脫離鉆木取火，以木為薪的時期，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木材還有著更寬泛的用途！于是，想象就像插上了翅膀，由開始的模仿鳥類構木為巢，發(fā)展到對木材的開發(fā)與利用。據(jù)《考工記》所記述的，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開始，當時官宣的手工業(yè)工種規(guī)范以及制造工藝來看，作為六大工種的木工已名列其中。彼時起，社會的大舞臺上，便有了木工的一席之地。
　　 我走在工場里。從機床的合奏轟鳴區(qū)，（這里是木工備料區(qū)）踱到錛鑿斧鋸交響區(qū)（木工作業(yè)區(qū)）。驟然逆轉的咚咚敲擊聲，嚓嚓地鋸木響，一下把我心底那些跟木工有關的記憶喚醒——村里有人蓋新房的時候，便是木瓦工合作的開始。瓦工的瓦刀上下翻飛，搭積木一樣，把一塊塊磚石拼成了一堵墻；這邊，兩個木匠用一把長鋸，跟一塊架好的圓木“糾纏不清”，在喳喳的聲響中，鋸條緩緩地行進在木料體內……那邊好幾個木匠在簡陋的木凳上，刨著長長的木框。那雪白的刨花從刨膛上紛飛似白花，引得我和同伴幾欲上前去摘……
　　 我定了定神，把思緒收回。目光環(huán)視著面前寬敞的工場：兩排整齊的工作臺，分列在車間的兩側；臺前的木工們，或刨著木板，或組裝木具，正在用手中的工具，奏響一曲鏗鏘的交響呢。
　　 此時，我有些陶醉了！那支特殊的旋律讓我內心開始激蕩……于是，便決心跟著這旋律，去往遠方……
　　
　　 二
　　 高中畢業(yè)后，命運把我拋向工廠，又鬼使神差地選擇了木工。在這個歷史悠久的行業(yè)里，兩年的學徒生涯，讓我這個木工小白，從最初的不知鋸刨如何使用，不懂榫卯怎樣結合，到學徒期滿后，能熟練掌握一點木工技巧，獨立制作一些木器具，也算學有所獲。并且，隨著時間的浸潤，我又熟知了木工行業(yè)的前世今生。
　　 木工離不開木字。木，工匠用于加工的原料，來自于樹木。而做好木工，首先要學會識別木材。我國林木種類多達上千種，木工常用的木料也有幾十種。每種木料又因其結構特性不同，使用上也各有千秋?？偟膩碚f，木材從品種上劃分為三類：松木，軟雜和硬雜。常見的松木有：紅松，落葉松，油松和白松等；軟雜有柳木，椴木，楊木；硬雜木有水曲柳，榆木，柞木等。一般來說，松木的木質性能較穩(wěn)定，適合制作門窗，木樣，木模型等。而雜木類其性能較活躍，按我?guī)煾档恼f法叫“性”大。這在起初引起過我的猜測：難道被砍下的木材還有生命嗎？不然怎么還會使性子？自然，隨著時間推移，我已知道了這個詞的內涵。
　　 開始，因為在木材性能上的不重視，我在工作中屢出紕漏。一次，給生產車間維修木門，換掉一個損蝕的門邊和下稱。結果沒過半個月，使用單位就找上門來，說門關不上了。經查，問題出在更換時所用的楊木。這種木料本來性大，再加上車間里空氣潮濕，新修的門子便很快走形，膨脹，不能正常開關。家里的房門容易淋雨，我在門前做了一個雨搭。因為找不到合適的木料，就用兩條柳木楞代替。結果雨季未到，雨撘已彎得七擰八歪……這些教訓對我的觸動很大，讓我領悟到了因“性”用材的意義。猶如洞開了一扇窗戶，讓我觸類旁通。后來進入管理崗位，我應用此原理，采取因人就崗，注意發(fā)揮每個員工的能量和特性。他們各顯身手，揚其所長，使本單位的工作得以有序展開。
　　 我在了解木材特性的同時，那些五花八門的木工工具，也讓我眼界大開。錛鑿斧鋸，只是對木工工具的總稱，實際操作中，根據(jù)實際需求，可是五花八門。比如鑿子，按規(guī)格有三分鑿，四分鑿，五分鑿；鋸可分為大鋸，二鋸，小剎鋸，手鋸線鋸等。這些鋸中，各有專門用途。如線鋸，是裁割弧形木料的；二鋸通常是開榫用的。事實上，刨子的種類更多，用得更普遍：大刨，二刨，鏡刨，滾刨……別小看這些工具，在行業(yè)里流傳的一句話叫“三分手藝，七分家具”（工具，意為家伙什）。這些工具齊奏，宛如一支樂隊。他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彈奏著不同的音符。無數(shù)工具的合奏，就形成了那支令我著迷的木工交響曲，而指揮這支聲震古今交響隊的，正是木工的祖師爺魯班！
　　 魯班，名公輸班，戰(zhàn)國時期魯國人。他的一顆與生俱來的匠心，讓木工這一職業(yè)，在眾多的工匠中迅速崛起，確立了自己的重要位置。他的聰明才智，也讓人類所挖掘的林木，有了更寬廣的應用走向。此外，他對木工工具的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使他無愧于木工鼻祖的封號。他發(fā)明的曲尺，墨斗，刨和鋸等工具，一直沿用至今。有關他的傳說令人驚奇：“削竹木以為鵲，成而飛之，三日不下?！毙W課本上，有一則講述他發(fā)明鋸的趣聞，至今仍然記憶深刻。講的是他去山中砍柴，被一種齒狀野草劃破了手掌，看著手上被割開的口子，反倒引起了他的奇想。于是，在對這枚野草反復端詳后，鋸子，這個破解木材的重要工具，在他的手中誕生了！
　　 看來，這是個激發(fā)想象和創(chuàng)造力的工種，難怪連今天的政治家李瑞環(huán)，在他年輕時候，就以敢想敢干而成為這個行列里的佼佼者。他創(chuàng)造出用計算取代木工放大樣的“木工簡易計算法”，曾風靡一時。它使木工的制作效率更精進一步。
　　 誠然，木工也是充滿魅力的工種，不然的話，連明朝的熹宗皇帝，寧可舍棄江山，而津津樂道于木匠的制作。按說熹宗皇帝朱由校，當時面臨著外有金兵侵擾，內有明末起義，國難當頭的局面，他應效法先賢，勵精圖治，以國家利益為重。然而，他卻耽于木器，豈不荒誕誤國？看看歷史上的有趣記載，不免令人陷入沉思：他自幼，頗具木匠天分，技巧嫻熟。非一般能工巧匠所及?！案镏畬?，皆躬自操之，雖巧匠不能過焉”。（《先撥志》載）一直覺得，這位皇帝爺是站錯了位置，若是在木工的行當里，說不定會成為祖師爺?shù)诙?。歷史真是陰差陽錯啊！我不禁狐疑，他是受到了上天的愚弄嗎？
　　
　　 三
　　 兩年學徒，我在這個行當里，掌握了木器加工的一些基本技法，也知曉了木工的一些規(guī)矩。
　　 “萬物莫不有規(guī)矩”，這是古人說的；“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這句卻是我的師傅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我?guī)煾敌諚?，年過五旬，面容黝黑，不茍言笑。他平時里話語很少，做起事來卻一板一眼，絲毫不含糊。剛開始的時候，我和他在一起，真有幾分拘謹和不適應，也曾出現(xiàn)過好幾次尷尬。那一次，和他一起組裝一扇門。他把鉚眼對好，抹上膠水，吩咐我來組裝。我便順手抓起工作臺上師傅的斧子，卻被他嚴辭喝止。說“斧不亂拿，尺不亂跨，這是規(guī)矩。去拿自己的斧子”。我遭此嚴尅，甚為不爽。但過后經了解，確有此行規(guī)。
　　 “長木匠，短鐵匠”。這句流行于行內的話，其實也是木工的又一條規(guī)矩。我因一件事而熟知了它。事情的起因是：有一次楊師傅叫我給五件窗扇下料，還沒有截斷兩根窗邊，就被拿著盒尺丈量的師傅制止。原來是我下的料沒留余量。是剛好的窗邊尺寸。他就告訴了我這句話。以后，我慢慢體會到這個規(guī)矩的重要。木料要有可加工的余量，否則很有可能廢掉。這個規(guī)矩，在我以后的工作中，有了舉一反三的提示效果：做計劃要留有余地，這樣方能游刃有余。這成為一條行之有效，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工作方法。
　　 楊師傅每天早來晚走，他也不允許我有任何遲到早退的情況。說這是規(guī)矩，一個工人是必須做到的。
　　 有一次，我隨師傅去生產車間配合墊車——就是給新安裝機床的車腳墊木墊，找水平。車間里溫度很高，師傅用鏡刨刨著木墊，那汗水已從臉上淌了下來。我就想替換他一下。可他卻說，這活太細，多刨一下，興許木墊就廢了。他讓我先看著。我只好退于一旁，打打下手。車床安裝完畢，時間已過了下班時間兩個小時。師傅見我情緒郁悶，便說：“咱們的職責，是保證生產車間的正常運行，這也是一條規(guī)矩，沒有討價的理由。”
　　 規(guī)矩，我從師傅的話中，已然掂出它的分量。我從規(guī)矩的滋養(yǎng)中得以成長。
　　 我們的人生，又豈能少了規(guī)矩？
　　 記憶的攝像機里，記錄著兒時的影像，那是父親給我們立下的規(guī)矩：見到長輩要有禮貌，打招呼；飯桌上要等長輩先上桌；吃飯時不要多說話，不要把筷子伸向碗碟的另一側……當時我覺得，這是父親在給我們身上套枷鎖。長大投身社會時，我才覺察到良好的習慣，對一個人的成長是何其重要！這哪里是戴枷鎖，分明是在給我們保駕護航！
　　
　　 四
　　 做一名合格的木工，除了掌握一些基本技法，懂得木工的規(guī)矩，還要有嚴謹?shù)慕承暮屠砟?，這是學徒生活給我的另一個重要啟示。
　　 一個技術精湛的木工，加工出的木器，除了表面光滑，平整，縫隙均勻有致，卯榫一定是要嚴絲合縫的。
　　 所謂卯榫，是木器中結構的主要方式。兩個構件采用凹凸結合，榫頭卯眼，相互契合，其實是體現(xiàn)了古人高度智慧和玄機的。兩者相融，恰如一陰一陽，互補共生。又如太極的陰陽兩極，體現(xiàn)著古人天人合一，虛實相生的哲學理念。
　　 前人不僅對木器的結構方式有著獨到的理念，在制作實踐上，也是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在游覽古建筑時，我曾留心觀察：有些木梁及木制品的結構，確出一流工匠之手；碩大的木構件的結合處，竟不差分毫，天衣無縫。簡直巧奪天工！
　　 我在開始制作卯榫時，可是頗費了心思。卯榫的結合常常非松即緊，結構后的部位有時縫隙過大。怎么辦？在師父的指導下，我才慢慢摸出一點門道：開榫的線里線外，都影響到結構的松緊；而木料的方正與否，也關系著結合后卯間的縫隙。
　　 “材料必須方正，下面的步驟才能規(guī)矩。這就好比一個人，本性不錯，知情達理，又能自我克制，他做出的事情一定是周到，圓滿的?！睅煾等缡钦f。我體味到一種專注與求精，對一個木工的重要。便開始了在活兒上的“斤斤計較”。靠了一種嚴謹，兩年學徒期滿后，我以理論和操作的雙優(yōu)成績，順利晉級。
　　 嚴謹，幫助我在技術上得以提升，也成為我以后工作的一個信條。
　　 我走上管理崗位后，工作屬性發(fā)生了轉變。我負責的部門，是企業(yè)中一個土木維修的科室，看似并不重要，卻與生產車間息息相關。廠房修葺，門窗維修，屋頂防水，車間內木器具的維修，以及全廠各個部門的基本建筑及設施的修理，完善，盡在我們科室籌劃和實施中。頭緒紛繁，任務緊張，為保證服務好一線生產，我與班子成員細細規(guī)劃，制定了以服務企業(yè)生產為主線，安排本部門的工作。根據(jù)季節(jié)變化，預先布置車間的屋頂?shù)木S修，以免影響生產。另外，為了全面掌握本科室的工程質量，除有專人監(jiān)督外，還定期走訪車間及使用部門，獲取對方的意見。嚴謹?shù)墓ぷ髯黠L，排除了很多工作中的隱患，使我部門的工作，始終在一種平穩(wěn)的狀態(tài)下向前推進。
　　 兩年的學徒生活，在人一生的旅途中，只是很短的一段距離。社會發(fā)展的腳步，卻是一日千里，飛速向前！再看今天的木器業(yè)，早已今非昔比。我當年所學的技術，有很多已經退出了歷史舞臺，被高速發(fā)展的機械化替代。傳統(tǒng)工具，如刨子鏟子墨斗，已在悄然隱匿著蹤影……開隼機的準確度越來越高，逐漸在向數(shù)字化靠攏。我們正在享受著現(xiàn)代化帶給我們的方便和快捷。
　　 但我依然留戀，那兩年的學徒生活，給我?guī)淼氖斋@，令我回味；一曲鏗鏘交響，豐盈了我生命的旋律，也成為留在心底的美妙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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