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趕集(小說)
凌晨四點剛過,郝大娘就趕緊起床了。
郝大娘洗了兩把臉,照著鏡子捋了幾下頭發(fā)。一塊幾十年的破鏡子,歪歪斜斜地掛在墻上,上面落滿了灰塵。二十五瓦的燈泡泛著昏黃的光,鏡子里的郝大娘影影綽綽,不怎么清晰。一頭稀疏的白發(fā),在燈光下返著油光,和額頭深褐色的皺紋相互映襯,使得郝大娘更顯蒼老了。
郝大娘把昨天晚上就摘好的豆角、黃瓜、茄子、西紅柿以及辣椒,裝進小推車,又進廚房帶了兩個自己炸的油餅,一個小水壺,便急急忙忙上路了。
郝大娘住在一個特別偏僻的小村子。最寬的一條路僅能通過一輛架子車。村里太窮,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下山,遷往政府統(tǒng)一修建的新農(nóng)村二層小洋樓。郝大娘無兒無女,老伴去世多年,孤苦伶仃。除了每個月不到一百元的養(yǎng)老金,每年夏秋兩季賣菜的收入,是她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
“且不說自己沒錢,就是有錢,自己在這個小院里住了幾十年,小洋樓也住不慣。”郝大娘經(jīng)常環(huán)視著自己破落的小院,這樣寬慰自己。
要去的地方得步行兩個多小時。山路彎彎曲曲,崎嶇不平。天還未透亮,郝大娘深一腳,淺一腳,一個人行走在山路上。她顧不上害怕,只希望能早點到,占一個好地方,可以把今天的菜全部早點賣出去。
走到半路,郝大娘遇到一個推著小推車的老爺子。老爺子佝僂著背,走路一瘸一拐,看起來腿腳不怎么好。郝大娘加快腳步,這才看清老爺子的車上也是裝滿了時令小菜。
“他叔啊,你也去賣菜???”
老爺子轉過頭看了郝大娘一眼,順手擦了一下額頭的汗珠,喘了口氣回答道:“是啊!自己種的,吃不完,賣了換點零花錢。”
“看你身體也不好。路這么難走,你一個人推滿滿一車。你這是要去哪里賣呀?”
“就城邊上的麗苑小區(qū)。”
“那還遠呢。至少還得一個小時。我也去那里,咱倆順路?!?br />
“我腿腳不好,這幾天又有些感冒。昨天我老婆子去的。本來占了一塊好地方,想著賣個好價錢,回來時給我買點藥??伤ド蟼€廁所的功夫,她占的地方就被一個小伙子搶了。最后昨天的菜全便宜處理了。不但沒買來藥,老婆子還被氣倒了?!?br />
“地方占好了你得一直在附近守著。我們怎么能搶過年輕人呢?菜被便宜處理了不說,還把自己氣病了,真是不劃算?!?br />
“我老婆子本來就心臟不好。和那個小伙子吵了幾句嘴,一肚子氣憋了一天。這不,憋出毛病了!”
“我四點剛過就出門了,也是為了占個好地方?!?br />
“以前不管啥菜,只要長熟,啥時候擺在馬路邊都能賣??勺詮某闪耸裁次拿鞒鞘?,城管就查得嚴了?!?br />
“唉!誰說不是呢?我就靠每年自己種的菜換點零花錢,現(xiàn)在要賣出去難嘍!”
天漸漸透亮,沿途三三兩兩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
不到六點,城里人大部分還都在睡覺。奔波在路上的,大多是趕早集賣菜的。
農(nóng)村人種菜,品種數(shù)量有限,尤其是時令菜,成熟期前后也就十天半個月時間。最近家家種的豆角、西紅柿、黃瓜、茄子,還有辣椒,都長熟了。如果不趁著新鮮,在早市上多賣出去些,等到了下午,挑剔的城里人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
郝大娘一行終于到了麗苑小區(qū)附近。
剛六點半,第一趟公交車上坐了沒幾個人,從郝大娘他們身邊飛馳而過。
“他叔?。≡蹅z帶的菜一樣,我們分開賣。你腿腳不好,你就把路口這個最好的位置占上。我再走半截,去麗苑小區(qū)門口找個位子?!?br />
“謝謝他嬸啊!我也著實走不動了?!崩蠣斪託獯跤醯卣f道。不停地用一條發(fā)黑的白毛巾擦著頭上、臉上、脖頸里的汗水。一雙長滿老繭的手就像是干枯的樹枝,和毛巾一個顏色。
郝大娘看著老爺子深陷的眼窩,消瘦的臉龐,一頭稀稀疏疏的白發(fā),仿佛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莫名地有點難過。
城管八點上班。趁著這個空檔,郝大娘找了一塊石頭,放在麗苑小區(qū)門口最顯眼的地方。然后拿出油餅和水壺,認真地吃起來。
正吃著,小區(qū)里陸陸續(xù)續(xù)有晨練的老年人走出來。一位大娘看見郝大娘的小推車,便朝她走過來。
“你的推車里都有啥菜?”
“黃瓜,茄子,西紅柿,豆角,還有辣椒。都是今天早上摘的,可新鮮了!”
“你先吃。吃完了給我稱幾個西紅柿?!?br />
“不吃了,我先給你稱菜?!?br />
“一斤多少錢吶?”
“菜販子賣三塊五。我賣得便宜,三塊。”
大娘一聲不吭地挑揀著西紅柿,幾乎把所有的西紅柿翻了個遍。最后,她挑了三個最大、熟得最好的。
“你先稱一下,看有多少?”
郝大娘把西紅柿放到電子秤上:“差一兩就兩斤了,要么你再添一個小的,算你兩斤?”
“小的我不要,就這三個,五塊錢吧!”
說完,大娘把一張皺巴巴的五元鈔票扔到了秤盤里。起身,提起菜,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本來就賣得便宜,這又少了七毛?!焙麓竽飮肃榈?。
剩下的半個油餅郝大娘也無心吃了。因為她要趕在城管上班前賣掉一部分菜。于是趕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大塊塑料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各種蔬菜拿出來擺放好。然后開始大聲吆喝:“賣菜嘍!新鮮的蔬菜!自家種的新鮮蔬菜!”
麗苑小區(qū)通往馬路的那條小巷子,很快被賣菜的小商販擠得水泄不通。這里便是周邊菜農(nóng)要趕的早市。
其實這個早市已經(jīng)存在了十多年,是周邊菜農(nóng)售買自產(chǎn)瓜果蔬菜的聚集地。一是因為這個早市位于城鄉(xiāng)結合部,離周邊菜農(nóng)的家最近。另一個原因是,麗苑小區(qū)是本市最大的經(jīng)濟適用房小區(qū),居住在這里的居民將近兩萬人。居民以拆遷戶和收入低下的城里人為主。
趕早集的大多是賦閑在家的老年人。這些老人大部分來自農(nóng)村,給自己的子女幫忙帶孩子。起得早,沒什么收入,愛占點小便宜。不管怎么說,早市上的菜的確比菜販子賣的菜新鮮,還便宜。
早市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攤販的吆喝聲、三輪車的鳴笛聲,時不時還夾雜著討價還價的爭執(zhí)聲。好不熱鬧!
臨近八點,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收拾好水果蔬菜,在賣菜的地方留下碎石磚塊類的標記物,迅速撤離。
等城管開著車駛進這條小巷時,除了不計其數(shù)的、看似散落的標記物,一個攤販都沒有。城管們看著那些躲在小巷犄角旮旯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他們而言,巡邏只是走個過場。現(xiàn)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是監(jiān)控無死角。他們坐在辦公室,喝著咖啡,也能隨時監(jiān)測到小巷里的所有動靜。
城管的車剛一離開,就有人迫不及待,想把自己的磚塊石頭,趁機換到一個更顯眼的地方。只是一有動靜,馬上又會有人跑過來制止,繼而爆發(fā)爭吵,甚至推搡辱罵。
從城管早上八點巡視完,一直到下午四點前,所有人都不允許在這個巷子里售賣任何東西。一旦被城管逮到,所有瓜果蔬菜、車以及秤,都會被沒收。要想拿回來就得交高額罰金。
老百姓可真是被罰怕了。有時辛苦一個月賺的錢,還不夠交一次罰金。所以只能找一個隱蔽的角落,默默地等待。
漫長的八小時,郝大娘百無聊賴。
麗苑小區(qū)斜對面有一家幼兒園。郝大娘在幼兒園上方的鐵欄桿那里找了一個位置。這里既可以看到活蹦亂跳的孩子們,也能看到她放的那塊標記地界的石頭。
孩子們做早操的時候,郝大娘斜倚在欄桿上,看著蹦蹦跳跳的孩子們,咧著沒剩幾顆黃牙的嘴,笑了,笑得無拘無束。
孩子們吵吵鬧鬧吃午飯的時候,郝大娘拿出早上啃剩的半個油餅,接著啃。水壺里的水已經(jīng)涼透了。郝大娘啃一口油餅,喝一口水,午飯就算解決了。
大中午的太陽潑下火辣辣的熱浪,連螞蟻都恨不得趕緊找個地縫鉆進去。郝大娘今早出門急,就一頂破草帽還忘了戴。站了一早上,兩條腿也站酸了,走起路來有些僵硬,不聽使喚。
到了孩子們的午睡時間,幼兒園里突然安靜下來。
郝大娘的上下眼皮也不由得打起架來。她特別想找個地方躺下來,瞇一會兒。離下午四點還有將近四個小時,小巷里空無一人,可郝大娘無處可去。
其實離幼兒園差不多一百米的地方,有一顆大柳樹。郝大娘很想在柳樹下躺一會兒,可是柳樹離她的石頭太遠了,郝大娘怕她睡著后地方被別人占了。思來想去,郝大娘拿出那塊塑料,鋪在她的石頭旁,躺下,用手撐著頭,心想:“大中午的,城管也要睡覺的?!?br />
不知不覺中,郝大娘睡著了。
兩點半左右,郝大娘被幼兒園的廣播吵醒。
孩子們午睡結束,小班的小朋友們在院子里嘰嘰喳喳地上體育課。
郝大娘起身,順手捋了幾下頭發(fā),收拾好塑料布,推著她的小推車,不由自主地又朝幼兒園走過去。
郝大娘很喜歡孩子,雖然她一輩子沒做過母親。
小班的孩子們一個個圓乎乎,胖墩墩的,煞是可愛。一會這個摔倒了,一會那個又磕著了,一會兩個小朋友又打架了……幼兒園老師忙得不亦樂乎,郝大娘看得津津有味。
下午的時間好像過得很快。
還不到四點,小商小販們便從四面八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涌進了麗苑小巷。
三輪車,小推車,架子車在小巷里來回飛快地穿梭。不到十分鐘時間,小商小販各就各位,正式扯開嗓子開賣。
郝大娘看著擁擠不堪的小巷暗自慶幸——幸虧今天來得早,占了門口的位子。如果在巷子里面,自己老胳膊老腿的,說不上還會被絆倒。
郝大娘也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菜擺放好。
在推車里捂得太久,所有的菜都已經(jīng)有些蔫了。
那些開三輪車的基本上都是菜販子。他們常年賣菜,經(jīng)驗豐富,隨身帶了一個小噴壺,時不時地噴一噴,所以他們的菜看起要新鮮很多,但因為是二道販子,他們的菜價格高。
最受歡迎的是離家近的菜農(nóng)的菜,他們的蔬菜下午才摘來,價格還比菜販子便宜。
下午六點以后,買菜的主要是下班回來的上班族,他們不在乎幾毛錢的差價,但菜一定要新鮮,品相要好。
從下午四點到六點,郝大娘一棵菜都沒有賣出去,一分錢也沒有賺到。
看到進小區(qū)的人大袋小袋地拎著新鮮蔬菜,郝大娘才意識到,今天自己選的這個位置其實并不好。
早上年輕人趕著上班,來不及買菜。偶爾來幾個老年人,大多也都摳摳搜搜,舍不得花錢。這個菜市場的主力消費人群,是下午下班回家的這一撥人。他們從巷口進來,看到新鮮的瓜果蔬菜,在到小區(qū)門口前,就基本買齊全了。
眼瞅著天色漸暗,郝大娘的菜還是無人問津。
一想到還要走兩個多小時的路,郝大娘急得直冒汗:“怎么辦?一推車菜還剩大半沒賣出去,關鍵都已經(jīng)蔫了,總不能把它們再推回去吧?”
穿梭在麗苑小巷的人越來越少,再不趁著人們晚飯后溜達的時間把菜賣掉,就只能推回去自己吃了。
想到這里,郝大娘想了一個辦法。她把各種菜搭配在一起,論堆賣,一堆五塊錢。
這一招果然有效,飯后散步的老頭、老太太們覺得劃算,不一會還真賣掉了好幾堆。
還剩最后四堆,都是挑剩下的,品相極其難看。
快七點了,郝大娘決定,只要有人要,給多少錢都賣。
正想著,門口出來母女倆,牽著一只白色的比熊犬。母女倆有說有笑,一看就是吃完晚飯遛彎的,不是來買菜的。
“賣菜嘍!給錢就賣!”
見那母女倆沒反應,郝大娘索性喊道:“閨女呀,這點菜你們買回去吃吧!”
小姑娘聽見喊聲,轉過頭看了看郝大娘,對中年婦女說道:“媽媽,那邊有個奶奶好像在叫我們?!?br />
看見母女倆注意到了自己,郝大娘趕緊又喊道:“就剩這點菜了,你們多少給點錢,都拿回去吃吧!”語氣里滿是懇求。
“冰箱里都塞滿了,買這么多也沒地方放呀?!敝心陭D女說道。
“我家離這里兩個多小時的路呢。我走著來的。賣不掉拿回去,我一個人也吃不完?!?br />
小姑娘看郝大娘可憐,使勁扯了扯媽媽的衣襟:“就買了吧,媽媽。”
中年婦女稍微遲疑了一下,終于朝郝大娘走了過來。
“您這菜怎么賣啊,大娘?”
“剛給別人都是五塊錢一堆。這些都是挑剩的,如果你要,這四堆總共給十塊錢吧。”
“別人五塊,我也就五塊。您老種點菜不容易。您的收款碼我掃一下,我都要了?!?br />
“能不能給現(xiàn)金?”
“現(xiàn)在誰還帶現(xiàn)金?。课疑砩弦环皱X現(xiàn)金都沒有?!?br />
“我一個老太婆,不懂那個收款碼咋弄?!焙麓竽锫詭ё猿暗卣f道。
“您知道為啥年輕人不買你們老年人的菜嗎?因為你們只收現(xiàn)金,可是我們現(xiàn)在都不帶現(xiàn)金。只有家里的老人還用現(xiàn)金買東西。”
“那怎么辦???”
“您等我一下?!?br />
中年婦女起身去了門口的超市:“老板您好!我打算買那個大娘的菜,可是她沒有收款碼。我給您掃二十,您給我二十塊錢現(xiàn)金行不行?”
“最煩這些老人了!現(xiàn)在誰還用現(xiàn)金支付?自己要做生意,也不知道弄個收款碼的。我這里的現(xiàn)金也不多?!?br />
“要不這樣行不行?我買一箱牛奶,多付您二十,您給我二十元現(xiàn)金?!?br />
“要不是街坊鄰居的,我還真是嫌麻煩!”超市老板嘟嘟囔囔,極不情愿地給了二十元現(xiàn)金。
中年婦女拎著牛奶從超市出來,把二十塊錢塞給郝大娘。
“剛說好的收你十塊錢?!?br />
“拿著吧?;厝チ俗屇暮⒆咏o您準備一個收款碼,以后賣菜好賣一點。”
“我沒有孩子。老伴也死了好幾年了,家里就我一個人?!焙麓竽锏恼Z氣里有些落寞。
“??!這樣???您剛說要走兩個多小時才能到家,這會都快七點了?!?br />
“現(xiàn)在菜賣完了,我可以坐公交車到山根下,再走回去。差不多八點多就能到家?!?br />
中年婦女貼著女兒的耳朵小聲說了幾句話。把菜收拾好放到門衛(wèi)那里。讓女兒牽著狗,自己把那箱牛奶綁在了郝大娘的推車上。
“你這是干什么?”
“我家里有牛奶。這箱牛奶是為了兌換二十元現(xiàn)金臨時決定買的,放家里我們也喝不完。您老帶回去喝。”
“閨女呀!你我都不認識!”
“現(xiàn)在不是認識了嗎?走,我送您去車站。”
中年婦女幫郝大娘把推車連同牛奶放到公交車上。郝大娘從口袋里掏出兩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投進了投票箱。
“媽媽,這個奶奶連公交卡都沒有?!?br />
“除了一張養(yǎng)老金卡,她什么卡都沒有!”
郝大娘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朝母女倆揮了揮手,眼中滿含著感激之情。
“哎呀大娘!我忘了您是不是還沒有吃飯吶?”中年婦女隔窗喊道。
公交車緩緩啟動。
郝大娘快速地掏出另外一個油餅,朝中年婦女晃了晃,然后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口……
(原創(chuàng)首發(fā))2024年7月6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