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我的四平(散文)
對朋友,對家人,一說起四平,我喜歡稱“我的四平”,因為我的青春時光是在四平的角角落落里度過的。
一
四平市是離我的家鄉(xiāng)最近的城市。早在生產(chǎn)隊時代,我為隊里在那里掏了十二個年頭的大糞。我對那個時段(1967—1978)的四平市比較熟悉并生有感情,從十九歲到三十歲,我的最美好的青春時段是在四平市的角角落落里度過的,所以我把四平看做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別看干什么,相對于農(nóng)村,掏大糞可是一個很自在的差事,只要你是城市人面前敢于抬頭。
那時的四平,面積其實很小,中央緯路橫貫東西,一馬路(即102國道)縱穿南北。以這兩條大動脈的交叉處為圓心畫圓的話,直徑達不到十公里。東邊,以四平師專東側(cè)的長發(fā)供銷社為市內(nèi)公交一路車的終點(那時候,也只有這一路車);西邊,穿過仁興路再向西屬于待開發(fā),沒啥熱鬧了;南邊,“省農(nóng)機”如一道屏障,擋住了道東的幾條南北馬路,南橋洞的南邊就是農(nóng)村;北邊,下了北山,過了北河,勉強算進入市區(qū)吧。熟悉四平的朋友盤算一下,就是這么大的一塊地方。對一個城市,能夠了如指掌,這是一種自豪感。就像農(nóng)民,歷數(shù)自己隊上的在哪一塊都有什么地,給土地個名字,叫得那個熟啊,簡直如數(shù)家珍。
說起那時的四平,我就感動了溫暖,就像我爬上我的炕頭,什么地方有點什么,一清二楚的,比我數(shù)手指頭還清楚。
在這個范圍內(nèi),鐵東和鐵西(那時候稱為道東、道里)各有一個繁華地段:道東三馬路,道里仁興路(都在中央緯路的南側(cè))。另外,道東的北二緯,在二馬路和三馬路之間,還有一個農(nóng)貿(mào)大院,在政治形勢不太緊張的時候,來自四面八方的老農(nóng)們(甚至包括我們家鄉(xiāng)人,那可是百里之遙?。?,可以在那里買賣東西。我時常躲進去,看看熱鬧。
城市繁華的標志是商貿(mào)和娛樂。而那個年代是有官商無私貿(mào)。四平當時有三個大商店:簡稱一百、二百、三百。后來到個體經(jīng)濟興起之前,發(fā)展到六百??上Я倜\太背,沒開多久就被一場大火給燒黃了,但是卻把名字留了下來,一直到現(xiàn)在,乘二路車去那里,仍有人說“到六商店下車”。
我喜歡這種懷舊的稱呼,對年輕人而言,沒有感覺,甚至陌生,對于曾經(jīng)的我們,一二三四……是一串好記的符號,一下子就喚出了數(shù)字后面的精彩來了。
三個大商店的位置分別是:一百在中央緯路與一馬路交匯處;二百在道里仁興路;三百在道東三馬路。我兜里沒錢,不大逛商店,但是我愿意去一百那里。去一百也不是“點貨”,商店的門前,有一個小廣場,小廣場是利用中央緯路在這里有一個“錯拐”而建設(shè)的。而這個錯拐的形成,則要追溯到一百年前,日俄在我國東北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其歷史淵源,很多學者都寫過文章,我就不能在此賣學識了。這個小廣場當時是“四平公社”的宣傳陣地,宣傳板上總有我感興趣的東西。有一次,貼出了長長的一大溜“毒草和有嚴重錯誤的電影一覽表”,讓我大開了眼界。哇噻,這么多電影啊!大多數(shù)我都沒聽說過,別說看了。我立即回到住處,帶上紙筆,再返回小廣場,我要把它抄下來。那個表分為影片名、編劇、導演、主演、制片廠、出籠年代等幾項,我也按照人家的分項抄。因為太多了,我又不能耽誤干活,竟然去了四趟才抄完。抄的時候,還怕有人盤問,像做賊一樣,字跡潦草,我自己認識就行;過后,我又工工整整地重謄了一遍,都趕上整理我自己的作品了。
回顧起來,在這里,我有了對知識的無比渴望,盡管這些知識,我不知道將來拿來怎樣用,有什么用,但可以調(diào)動我的求知欲和讀字的美感。
二
關(guān)于繁華的娛樂標志,當時全市區(qū)內(nèi)的影劇院有:仁興路的道里電影院、藏在道里電影院身后的鐵路俱樂部、與一百緊緊毗鄰的工農(nóng)兵劇場、一馬路北頭的工人俱樂部、道東八馬關(guān)路的道東電影院(那時已改稱東方紅電影院了,門楣上的改痕很清晰),幾年以后,在中央緯路與地直街交叉處又建了一座人民劇場,一共就這六家。
電影院是那時最顯眼的問候載體,我無法判斷,這么一個四平,為什么需要這么多的電影院和劇院,但問候氣息的濃厚,我一直覺得是一種自豪。
很幸運,除了后建的人民劇場,先有的那五家我都光顧過。每一家都給我留有美好的記憶,很多在露天銀幕上根本看不到的電影,讓我在那舒適的坐席上得到了滿足。其中去的最少的是一馬路北頭的工人俱樂部,只去過一次,因為那里地處城邊,離我的每個掏糞戰(zhàn)場都很遠。然而唯有的那一次,卻讓我難以忘懷。那是我的一個房東送給我的一張影票,在去看電影的過程中,發(fā)生了一些浪漫的情節(jié),后來經(jīng)過我的拆裝組合,寫成了小說《半個房東》。我非常慶幸,那時不限于看看電影,還有電影的“外效應(yīng)”,這對我進入文學領(lǐng)域,有著不可忽略的意義。
去的最多的是東方紅電影院。東方紅電影院對面是一大片居民區(qū),正是我掏大糞的戰(zhàn)場,我在那一片活動了三年。電影院與另外幾家相比,華麗程度是最差的,但是熱鬧程度卻是最火的。門外就是一個官眼半睜半閉的小市場,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那里總是人源不斷。我在勞作之余,很多時候都泡在那里。不是無所事事閑逛消遣,而是白給我們隊里的鄉(xiāng)鄰們賣農(nóng)副產(chǎn)品,主要是賣炒熟的葵花籽??措娪暗娜诉吙催呧竟献樱亲類芤獾牧?,影院的工作人員根本管不起。有一次,我蹲在門口賣瓜子,人們都進去看電影了,外面沒有幾個人了,守門的人好心地說:你也進去看看去吧。我立刻鉆了進去,原來上映的是不公開的紀錄片《劉少奇訪問雅加達》。
多少年后,我還清晰地記得那部影片的內(nèi)容,還有被守門人特別關(guān)照而不花錢可以看電影的特殊待遇。并非是我得到了這份待遇,便說那位守門人怎么好,我發(fā)現(xiàn)的是四平人的性情,他們喜歡給小人物一些溫暖,大的也給不了。這些就足夠了,起碼可以讓一個外鄉(xiāng)人,一個經(jīng)歷不怎么輝煌的人,找到慰藉。
三
提起四平的知名度,人們總是津津樂道四戰(zhàn)四平,其實最能象征城市地位的應(yīng)屬工業(yè)。當年,地盤不大的四平號稱有八大廠,其中線路器材廠是部級企業(yè);省聯(lián)化、省農(nóng)機、省六建、省薄板,這些省字打頭的都是省級企業(yè);還有,棉紡廠、面粉廠、汽車改裝廠、鼓風機廠、軋鋼廠、國測大隊等等,是不是省企我不知道,但在四平都是令人仰視的重量級企業(yè),重量稍輕的國企也超過了一百家。另外,四平的鐵路地位在全省也是站在前端的,梅齊(四平至齊齊哈爾,算西線;四平至梅河口,算東線)與京哈(北京至哈爾濱,算南北線)兩條大干線在四平十字交叉,被稱為樞紐。我有一位房東在鐵路車輛段上班,他跟我說,你若是扒火車出去溜達,回來時盡管放心,凡是路經(jīng)四平的,不管客車貨車,沒有越站不停的,包括莫斯科直達快。受他的“啟發(fā)”,貨車客車我都扒過,一分錢不用花,也去過東北的幾個大城市。可惜咱一不是旅游,二不是訪友,三不是跑生意,只是瞎撞一下而已。
火車站往往是一個城市的窗口。四平火車站在我的“生命段”中,曾經(jīng)過一毀一拆兩重建。1967年,我從南山采石工地回家路經(jīng)四平,車站已經(jīng)被焚毀,只剩下煙熏火燎的殘垣斷壁,南來北往的旅客都得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里購票驗票。有人說,只有在火車站整出點動靜來,才能驚動全國。第二年,1968年,一架高大的吊臂塔支在了車站廣場,開始了車站重建。建成后的車站是兩層尖頂,正門上方嵌著毛體“為人民服務(wù)”,再上方,是“毛主席萬歲”的立體框字,鐘樓兩邊的樓頂前沿,多少那時的口號。站前廣場的中心位置,是一座毛主席站像,揮手指向前方。毛主席塑像高7.1米,象征著黨,底座5.16米,表示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的日子,兩個數(shù)字加起來,恰好是12.26,偉人的誕辰日。構(gòu)思多么巧妙啊!底座的背面,刻著“四平地區(qū)革命委員會四平市革命委員會敬建”的字樣,實際上,這個活是省農(nóng)機承建的。
這個車站也不知使用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車站是何時又一次重建的。當然這第二次重建的車站更加美觀壯麗了,正門上方,大鐘兩旁,是“四平”兩個字,這兩個字是從郭沫若給《四平日報》題寫的報頭上借來的。
我對車站的感情并不單是鐘情于它的變遷,還因為它曾經(jīng)是我的八次臨時棲身地。我不掏大糞以后,也跑四平,有私出,也有公派,但我都舍不得住旅店,就去“蹲票房子”,就像柳青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業(yè)史》里梁生寶出門去買稻種一樣?!岸灼狈孔印笔俏覀兝限r(nóng)民的俗語,其實蹲的不是票房子,而是候車室。那時候,車站管理絕不像現(xiàn)在這么嚴格,進候車室就像進商店那么自由隨便,大長條椅就是稍窄一點的床。只要沒人坐,就可以躺下睡覺。只要躺下不動,就沒人來攆你。唯一的不理想就是太嘈雜,不過對我影響不大,每次都能睡得著。
四平,對我來說,是溫暖的,首先是因為我有容身之所,不要和現(xiàn)在比,用發(fā)展的眼光看,這種進步,帶來的不是心理上的不平衡,而是自豪,自豪我們的國家終于能夠走出那段艱難的日子,包括我。
四
在四平掏糞的十二年間,房東就有十一位,倒不是一年換一個房東,長的住過三年,而短的僅住幾天。不管時間長短,都有讓我回味懷念的故事。
1967年秋,我首次出征四平,住在道東黃土坑街老王家。那個位置是在四平一中的南墻外邊,“市貌”其實就是和農(nóng)村一樣了。房東夫婦都五十多歲,我朝人家叫王叔王嬸。我至終不知道王叔叫什么名字,在哪上班(肯定是工人)。只知道王嬸在街道辦的小作坊里做鞭炮。他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在我的印象中,王叔是一個很有正義感的人。有一天晚上,王叔把我叫到他的“廳里”,有幾位客人在場。王叔拿出一張報紙,讓我給念。那是一張造反派小報,整個報紙就刊登了一篇文章《張國廷犧牲的波折》,大家聽完,都議論紛紛,憤慨不已。
一段歷史,沒有秩序的歷史,畢竟過去了,在失去法制的背景下,我們終于認識到,保證平安的不是鬧騰,而是恢復正常。
第二年,即1968年,我再次出征,在東方紅電影院對面汪洋大海一般的居民區(qū)里找到了一個比較穩(wěn)定的窩點,這其實是這一年的第三個房東了。老兩口,都六十多歲了,原籍河北省昌黎縣,老頭叫戴夢斗。老戴家的優(yōu)勢是靠道邊,并且院子里能進去馬車;老兩口之外沒有旁人,也不與外人來往,安靜;他家兩間正房一間偏房,我們住在偏房里,自己搭了灶臺,吃住方便;各個方面都很隨心,成了我們穩(wěn)固的落腳地。斷斷續(xù)續(xù),我們在那里住了三年,直到最后,他家把房子賣了,我們才忍痛離開。我的《我給房東做兒子》寫的就是與他們二老的關(guān)系。《租書屋里惹的禍》《四平八中的一場露天電影》也都發(fā)生在第一次住進他們家的那個期間。另外,《半個房東》也借用了老戴頭的“社會關(guān)系”。
在老戴頭家居住的期間里,我認識了前院的老韓家,后來寫出了小長篇敘事詩《補課》,記述了我給韓家孩子補習數(shù)學課的往事。我還結(jié)識了東鄰申二姐,老戴家搬走后,我又在申二姐家住了一個時期,繼續(xù)堅持“掏糞游擊戰(zhàn)”,并將與申二姐的交往用長詩《給申二姐的信》記錄了下來。
我喜歡在凡人凡事中尋找文學,四平的一段段經(jīng)歷,接觸到不同的人物,他們身上閃著的是文學的光輝,特殊時期的故事,有著特別的意義。這是我對文學的理解。
1968年我在四平掏糞的最大幸運是躲過了家里的運動。
1970年以后,我的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了道里。在道里住的時間最長的并且友誼也是最深厚的房東是北溝街的關(guān)守成大哥,在他家住了三年。就是他,憑著鐵路工人的身份,帶著我蹭火車,在外地給我買稀缺并急需的生活物資;在我不干那行以后,每次到他家,他都像接待親人一樣,并且想方設(shè)法地給我弄一張影票。直到二十年以后,他還扛著一袋白面,百里迢迢地來我家串門。
在道里住的時間最短的房東是南橋洞子的姜鳳珍。僅僅七天,就因形勢所迫而撤離了。時間雖短,但印象極深,四十四年后的2015年,當我打聽到了她的確切消息之后,騎著自行車,不遠百里,專程去看望了她?;貋砗螅瑢懥恕栋倮飳づf說房東》一文,這篇文章,后來在《吉林省農(nóng)民作家作品選》上發(fā)表。
我的四平,我的房東,我的文學,成為一條文學的邏輯。誰有如此豐富的材料,誰遇到這么溫暖的故事。我喜歡用“我的”來加冠,因為親切。
五
歲月滄桑數(shù)十年,英城巨變換新天。沙場舊跡尋不見,舊業(yè)重操料也難。現(xiàn)在的四平市,真叫我驚嘆不已。市區(qū)好像沒有邊緣,高樓摩天一片。當年那些標志性的建筑,即使仍然存在,也早都舊貌換了新顏。就連建國后建立的資歷最老的地標建筑四平烈士紀念碑,今年(2024)又一次在它的周圍搭上了腳手架。走在大街上,心中竟然翻起了莫名的悵惘,特別懷念那些消失掉了的舊跡。
當年的故交,也已經(jīng)零落散如云。2000年之后,我又結(jié)識了一些新朋友。這些新友,都是文壇上的亮星,有的還在報刊雜志廣播電臺掌錘,我用我的涂鴉把各位追來。我每次去四平,都會受到令我寵驚的款待。使我對四平這座城市的感情延續(xù)至今,有事沒事,總想往四平跑。
今年,2024年的4月20日,是我最近的一次去四平,很榮幸,我參加了四平市作家協(xié)會的一次代表會。我走進四平市委大院,這個大院當年叫四平地委大院,是地委和公署的辦公地。那個年代我就曾經(jīng)榮幸過,挑著糞桶出入過呢。而現(xiàn)在,我如果不報出理由,不知道門衛(wèi)能不能讓我隨便進去。地變市以后,這個地方就叫市委大院了。市委在這里辦公,政府遷了出去,在離這很遠的另一條街上辟了新院,蓋了新樓。
市委大樓仍然是原來地委的那座四層樓,古樸莊嚴;院里的蒼松翠柏,依然郁郁蔥蔥。當年在辦公大樓的西側(cè),還有八棟二層小樓,是公署專員的住宅,后來都拆掉了。世間的一切事物,都有一個規(guī)則:有的變,有的不變。
不管怎么變,還是我的四平,每次變化,我都有更新我的記憶,但還是離不開“我的”兩個字。
寫于2024年7月3日,7月8日首發(fā)江山文學
以上幾處,若編輯老師能給改正,我十分感謝;若改動不了,我就向偶來光顧的讀者朋友們深深致歉!
順便再自曝一下,我是建國前一年出生的,一個及其下等的農(nóng)家,全家人都是半文盲,只有我僥幸讀到初中,也是一個終身制的農(nóng)民。謝謝諸位的高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