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養(yǎng)貓老人(小說)
毛占亭不喜歡貓,或者說,他討厭貓,怕貓。他這一生,種過地,采過煤,打過鳥,釣過魚,也養(yǎng)過雞鴨豬狗小兔子,他斷定,不會和貓再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了。
但陰差陽錯地,70歲之后,他偏偏和貓打上了交道,甚至和貓相依為命,成了密不可分的朋友。冥冥之中,他感到,應(yīng)該是貓,是頭頂上開著一朵菊花的貓,伴隨他到老,直到走向另一個世界。
這天,東方欲曉。春日的晨光,照耀在城市的高樓上,鋪展在鄉(xiāng)村的田野里。他像往常一樣,騎上那輛他騎了四十年的二八飛鴿牌老式自行車,出小區(qū),上馬路,進(jìn)土路,進(jìn)行著他風(fēng)雨無阻的晨練。飛鴿車前面的菜筐里,也和往常一樣,儲存著他的早餐:一杯水,一個面包,幾片南味香腸,還有一個煮雞蛋。當(dāng)然,少不了一把雨傘,一個坐墊,夏天,多一把扇子。這是他堅持了十年的習(xí)慣,這是他走了十年的線路。進(jìn)了土路之后,他就把速度慢下來,沿路觀賞兩邊的菜畦,麥地,玉米地,種蔬菜的大棚,當(dāng)然,冬天滿地荒蕪,他就把目光投放在垛在田野里的玉米秸垛和沒有人收割的枯黃的雜草上,還有偶爾出現(xiàn)的幾只綿羊,幾只柴雞,一兩條小狗。
老伴在世的時候,是他們兩個一塊來,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有時并排,有時前后,取決于土路的寬窄和有無其他車輛通過。下雨的時候,他們就把自行車放在大馬路的邊上,打著一把雨傘走進(jìn)土路,說著天,道著地,嘮著人,談著雨,有時也嘮起挖煤和織布的往事。毛占亭是從煤礦退休的,老伴是從紡織廠買斷工齡的。三年前,老伴突患腦溢血,去世了。那以后,他就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像老伴在世時一樣,天天如是,風(fēng)雨無阻,有時走得路更多,步子更堅定。遠(yuǎn)在千里之外省城工作的女兒,要接他去省城,但他拒絕得非常徹底。他說,他從農(nóng)村長大,看慣了家鄉(xiāng)的土地和莊稼;從煤礦退休,總覺得腳底下還是煤田;這塊土地上的一只狗、一只雞、一棵草,他都覺得面熟,覺得親切。只有在這塊土地上走路、睡覺,他的心里才踏實。女兒拗不過爸爸,就和女婿、兒子一年來兩三次,看望他,平時,用快遞給他寄來一些吃的。
他不愿意離開老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退休那年,不知不覺地,患上了一種怪病,雙手顫抖,上下左右,無規(guī)則地抖個不停,像干什么大事似的,旱煙卷不上,喝酒往外灑,穿雙襪子,就如同篩鑼。他去了幾家醫(yī)院,檢查個底朝天,不是帕金森,也不是甲亢,更跟風(fēng)濕無關(guān),沒找到緣由。他按醫(yī)生的囑咐,吃了各種各樣的藥,還進(jìn)行中醫(yī)按摩,什么法都想了,就是不管事,到如今十年了,越來越重。他放棄了治療,他說,到死那天,什么病都帯走了。他不愿讓女兒和女婿,每天看到他這個樣子。給他們幫不上忙,還要給他們找麻煩,讓他們心里著急。
但奇怪的是,只要摸住自行車手把,騎上自行車,雙手就不再顫抖,這也是他堅持騎車晨練的一個原因。
太陽出來了,一片霞光。他正由南朝北走著。突然,他眼前閃過幾束光亮,不是陽光,不是燈光,好像是跳躍著的一種生命的光。接著,一個他熟悉又陌生,親切又害怕的喵喵的叫聲,襲入耳際。是貓嗎?別是吧!他這樣想著,就順著聲和光望去,果然是只貓,是只黃白相間的貓,是只頭頂上長的圖紋像朵菊花的雌性貓。
這是一只他似曾相識的貓,是一只他在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貓。莫非是他小時候抓他的那只貓復(fù)活了。果不其然,這只貓,就像見到主人一樣地向他跑來,搖著尾巴,溫柔地叫著。它徑直跑到他旁邊,眼睛看著車前的菜筐,而左前爪不住地抬起,在他的褲腿上蹭來蹭去。老友重逢似。它甚至道歉似地向他點頭,獻(xiàn)媚似地用爪子拍他的鞋子,可憐兮兮地和他靠近乎。
他的左手背突然感覺奇癢,他的心也撲騰撲騰加快頻率。他的右手不由地伸向左手,用病態(tài)顫抖的幅度摩挲著左手背上那條半寸長的疤痕。
這條疤痕,是他小時候,被貓爪子抓的。眼前的這只貓,竟然和他小時候抓他左手背的那只貓,長得特別相像。那年,他五歲。是夏季的一個中午,他從門口的大水坑里,撈上十幾條叫做麥穗兒的小魚,放在一個陶瓷碗里。媽媽說給他炒一盤小魚豆芽。他高興地去水缸里舀水,要幫媽媽洗魚。就在這個當(dāng)口,他家的那只花頂貓飛也似地竄過來,將嘴伸進(jìn)魚碗里,貪婪地吃起來。它這不是直接從人的嘴里搶食吃嗎。占亭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忍能對面為盜賊?他扔下水瓢,奔向魚碗,伸手趕貓。哪知花頂不但不跑,反而瞪眼張嘴,面目猙獰,迅速出爪——他的細(xì)嫩的手背,立時鮮血直流。他“哇”地一聲,撲向了媽媽。
就落下了這條疤痕。他要打死這只貓,要不趕走這只貓。媽媽勸他,正是受災(zāi)的年頭,人每天吃不飽,貓實在也是餓得不行。他雖理解了貓,但懼怕和討厭貓的心病,卻植根在他的血液里。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去誰家串門,還是在大街上,野地里,凡是他看到貓,心率就升高,左手背就刺癢,就快走幾步離開?,F(xiàn)在貓抓了,狗咬了,都打疫苗。那時哪有啊,媽媽給他擠擠血,用涼水沖幾遍,抹上一圈老疥蟾,就罷了。有時他認(rèn)為,這雙手亂抖的毛病,可能與小時候那次被貓抓有關(guān)。
但橫跨半個多世紀(jì),在不同地點,出現(xiàn)的這樣相像的兩只貓,還是如同某個神靈一般,喚醒了他心里沉默多年的一種心性。他將顫抖的雙手,移向車筐,從車筐里拿出幾片火腿,扔給它。它深情地看了他一眼,便低下頭,張開嘴,風(fēng)卷殘云似地將幾片火腿吞進(jìn)肚里,然后抬頭,用渴望地眼神盯著他。這是只流浪餓貓。這種吃相,和當(dāng)年抓他的那只貓也如同出自一個師傅。
毛占亭又拿出幾片,它又吞了進(jìn)去。這樣反復(fù)四次,毛占亭把自己留作早餐的全部火腿都拿了出來,它全吃了?;斬堖€沒有飽的意思,繼續(xù)用前爪撥弄他的褲腿。老人索性把那個雞蛋包開,又掰了一半面包給他放在地上?;斬埢位挝舶?,低頭又吃起來。毛占亭,用從來沒有過的耐心看著它吃完,看著它用前爪擦擦嘴。它的毛發(fā)很是光亮。
它沒有一點攻擊自己的傾向,眼神里閃動著的,倒是一種感激與滿足,表現(xiàn)得如此溫柔可愛。這讓毛占亭將自己早餐的大半送給它,沒有一點后悔??粗@只花頂貓的表現(xiàn),占亭心想:它一定是個有主的貓,要不怎么不知道躲人,反倒和人這么親熱呢?這樣的毛發(fā),也不像是長年在野外的流浪貓。它一定是離家走失或是因為什么緣故被主人遺棄的貓。但愿它盡快回到他的主人家里吧,它的主人說不定也正四處找它呢。
他仍然不想和它多在這里逗留。盡管這只貓用全身蹭他的褲腿和鞋,讓他的皮膚癢癢的,似乎不讓他走,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想走開,上了自行車,緊蹬幾下又回頭看時,花頂還站在原地,目送著他。他向它擺了下手,繼續(xù)向前騎去。
這么個插曲,在毛占亭心里,并未掀起多么鮮活的波瀾。北面的宋莊平改已經(jīng)完畢,原來一排排的農(nóng)村平房,被一幢幢的高樓所取代。宋莊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他的老家,在這個地方往西五華里,是縣區(qū)。這個宋莊,是郊區(qū)。宋莊北面,是人工挖掘的環(huán)城水系,兩岸植被豐富,河水也干凈。他每天,就是從家里出來,穿過宋莊小區(qū),奔向環(huán)城水系,在那里繞上幾圈。
他是個農(nóng)民的兒子。20歲那年,市里招工,他因家里極度困難被村里保送進(jìn)開灤唐山礦,成為一名正式職工,下井挖煤。這改變了他的生活命運。他非常知足。他安全平穩(wěn)地工作了40年,他想退休后的生活,將更不會有什么起伏。
第二天,他照常來到這條路上。出乎意外地,在昨天那個地點,還是昨天那個時刻,那只花頂貓又出現(xiàn)在那里。同時在這里出現(xiàn)的,還有另外兩只貓,一只通體黑色,個頭最大,是只雄貓,另一只通體白色,個頭最小,是只雌貓。它們站成一排,像等他,也像列隊歡迎他??吹剿牡谝粫r間,三只貓異口同聲地喵喵起來,三色的尾巴,沒有規(guī)則地?fù)u擺著。他驚奇,他蹊蹺,他莫名其妙。但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早餐帶少了,也帶錯了。他萬萬沒有想到,花頂貓還會在這里等他,他更沒有想到,花頂貓還帶來另外兩只貓一起來等他,組團(tuán)向他討飯吃。
他下了車,顫抖著手,把他帶的早餐悉數(shù)拿出,將面包、雞蛋掰成小瓣,扔給他們。那只大個的黑貓吃得最快,吃的最多。花頂貓和小白貓,也不示弱。幾分鐘的功夫,他的早餐就全部給報銷了。三只貓幾乎同時抬起頭來,望著他,用爪子擦擦嘴巴。這一啞語,給占亭老人的直接意思就是:不夠吃,還沒有水喝,你看怎么辦吧?
霎那間,小時候挨餓的滋味涌上他的心頭。他想,動物挨餓的滋味,應(yīng)該和人是一樣的,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心煩意亂。早春,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這些流浪貓,也實在找不到足以可以吃飽的食物。
“等會吧,我回家給你們?nèi)?,家里有!”他說著,伸出兩只顫抖的雙手示意它們等等?!耙欢ǖ戎?!”騎上自行車后,他又回頭囑咐一句。
貓是愛吃腥的。占亭把昨天晚上剩下的一碗粥,拌上一把蝦皮,又切了幾片火腿,掰了兩個饅頭,裝滿了一大杯水,找了一個沒大用過的大碗。統(tǒng)一裝進(jìn)一個塑料袋,放到車筐里。他累出了一身汗,還撒地下不少蝦皮。這點活并不多,對于手腳利索的人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可他的雙手是顫抖的,每取一件東西,他的手,都要上下左右顫動無數(shù)次,很長時間才能拿到手中。比如拿那個大碗,明明大碗就在碗廚里,眼睛定位準(zhǔn)確無誤,他伸手去拿,但雙手就是老半天不能接近,還和別的碗撞出響聲,好像他要摔碗??赡玫绞种辛?,又攥不緊,隨時要扔出去的架勢。真的難為他了。足足20分鐘,他才又騎上自行車離開家門。30分鐘后,他又出現(xiàn)在這條土路上。那三只貓從那垛玉米秸垛里跑出來,齊刷刷站在他的面前。他把所拿食物,全部放在地上,把那只大碗倒上涼水。貓們吃幾口,看他一眼,叫喚幾聲。這讓占亭老人心里挺溫暖,挺愜意,方才給它們準(zhǔn)備食物累出來的汗水,不擦自落了。
第三天,他索性早起半個小時,直接給這幾只貓打點食物。為了讓三只貓吃得更好些,昨天傍晚他去了趟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買來兩條鯽魚,燉了,剔出魚頭魚剌,搗碎,又盛出魚湯,一同攪和在粥里。他還在超市買了兩個專門的塑料飯盒,用于盛飯盛水。他忙得很辛苦,不知出了多少汗。但當(dāng)他看到三只貓吃得暢快淋漓,干干凈凈時,他的心里很是滋潤。
退休之后這十年來,他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大用了處了,活好自己,不給別人找麻煩,就是最大的勝利了。但現(xiàn)在,他突然感覺自己還有用處,大地之上,還有某種事物需要他,等待他。比如這幾只貓,不但沒有因為他年歲大、雙手顫抖而嫌棄他,而是如此地信任他,如此地依賴他。這種感覺,足以讓他興奮,讓他覺得年輕了不少。他如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如同自己有了隱私一樣。
他就這樣堅持下來了。每天在前一天,就準(zhǔn)備適當(dāng)?shù)氖澄铮诙煸缙鹈跻魂?,就來到土路旁邊,看著幾只貓把貓食吃光。他是不會做飯的。老伴在世時,一天三頓飯,都是老伴按照他的喜好給他做好。上班時,礦上職工食堂的飯,肉包子,肉燒餅,燉魚燉肉,。也特別可口,還不貴。他在食堂吃飽,還給老伴帶回不少??傊瑤资昀?,他都是吃現(xiàn)成的,沒有做過飯。老伴去世后,他不得不自己動手,但都是對付,怎么省事怎么做。但自從這幾只貓出現(xiàn),他給它們每天送飯之后,他對做飯似乎講究起來,也感興趣了,每天當(dāng)一件大事來做,設(shè)計一下,然后耐心地去鼓搗。自己的主食副食,好像也隨之有所改善。
但他也算過一筆賬,他退休早,退休金現(xiàn)在每月4000多元。老伴去世后,他一個人生活的三年里,每月花銷不過七八百元,想吃魚肉,就買,水果也不斷。但現(xiàn)在,他要花兩個七八百元。三只貓,每月的伙食標(biāo)準(zhǔn)和他一樣。算完,他并未覺得有虧欠,他用一個人的消費水準(zhǔn),維持著三只貓的生活,這是很劃算的事情。女兒那里也不需花他的錢,老伴也沒了,他剩錢干嘛呢。給它們花點,自己也落得快活,值得!
他上癮一樣地為這幾只貓做飯送飯,雷打不動。就如同當(dāng)年上班,幾十年里,他沒有遲到早退過一次,也沒有請過任何名目的假。整個開拓區(qū),全勤獎,他拿得最多。他連自己也說不太清楚,怎么老了老了,對這幾只貓,生長了這么大的耐心。
他發(fā)現(xiàn),三只貓的口味還不大一樣。腥味都喜歡。大個子黑貓,牛羊肉,來者不拒;小白貓,喜歡面包點心等甜品;花頂貓,則偏好一些香腸火腿之類。他就分頭準(zhǔn)備,多用幾個飯盒,多用幾個碗罷了。為了招呼、尋找、喂食方便,他給三只貓分別起了名字,菊花頂、大黑個、小白鮮。因為他還發(fā)現(xiàn),這幾只貓,并不是住在一起,那個玉米秸垛,只是菊花頂?shù)乃奚?,大黑個和小白鮮不知住在何處。因為吃飯奔向他的時候,他們并不是從一個方向走來,有時小白鮮氣喘吁吁,有時大黑個渾身泥土。它們來自五湖四海,他們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吃,才來到一起的,吃飽喝足,又各奔東西了。
一個多月后,出現(xiàn)了變化,菊花頂肚子大了,腹下的奶頭拱出來了,走路慢了,神情也有些慵懶。它懷孕了。它吃飯也比以前多了。這是孕婦啊,一張嘴,要吃進(jìn)幾張嘴的飯??!占亭老人回憶著當(dāng)年老伴身懷女兒時的情景,就按著菊花頂?shù)目谖?,多打點些食品,火腿的品種適當(dāng)增加,偶爾煮兩個雞蛋,買點肉松和在稀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