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承】樹的記憶(散文)
從?小到大,總有一些關于各種樹的記憶留存在腦海里,不曾忘卻。隨著歲月流逝,回想起來,悠悠過往,頗有些懷念。
一
兩歲時,隨一家人從爺爺奶奶居住的泰山附近的山村,搬到山下一個平原上的村莊,在這第二個家里我住過八年多,留下童年里最多的時光和回憶。
記憶中,就在進院大門的右邊,離廚房和院墻很近的那片空地上,長著四棵高大的梧桐樹,樹冠茂盛,樹葉密集,遮天蔽日,那是當年爸媽找人幫忙修好房子后,在院中栽下的樹。四棵梧桐樹和我們幾個孩子一起成長,很顯然,它們比我們長得更快更高更壯,粗獷硬朗,玉樹臨風。
每到梧桐樹開花時節(jié),花兒呈微粉紫白色,猶如一個個倒掛的小喇叭,又好似一串串風鈴,風起時仿佛都能聽到它們叮叮當當的響聲,在夏日的風中搖曳,起起落落間散發(fā)著甜甜的花香,溢滿整個院子。秋冬季節(jié)則黃葉飄飄,散落院中一層厚厚的黃葉。一年四季,花開花落,葉綠葉黃,都在梧桐樹的變化中,迎來送往,寒暑春秋,四季交替,年復一年。
家有梧桐樹,自有鳳凰來。高大挺拔的樹上經常會有鳥兒停留、小憩、歌唱,鳳凰自然沒有,以麻雀、喜鵲、燕子之類居多,偶爾也會有烏鴉飛來。因聽說烏鴉飛到家不吉祥,所以一聽見它們的呱呱叫聲,我們總是連喊帶叫,嚇唬轟走,并不歡迎它們來我家樹上。
一到夏天,大樹還是蟬兒們棲息的領地,一個個后背烏黑锃亮,透明的翅膀在陽光下閃閃爍爍,趴在樹上聲聲不停地叫著“知了知了”,不知疲倦。似乎在盡情釋放,在暗黑的地底下足足呆了一個年頭的憋屈,聽著有些吵鬧。
我們曾經用面粉洗出高粘性的面筋,沾在長長的竿子頭上,粘下過不少蟬,讓媽媽幫我們油炸來吃,那味道實在香,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是解饞的好東西。多年以后,如今的我已不敢吃油炸知了,畢竟時代不一樣了,現代物質極大豐富,好吃的東西有不少,不像以前啥都稀罕的不得了,營養(yǎng)不良,現在則屬于營養(yǎng)過剩。
我家院子里的梧桐樹屬于中國本土梧桐樹種,不像有些城市以前慣用的行道樹法國梧桐,它們樹形彎彎曲曲,姿態(tài)優(yōu)美如同淑女,中國本土梧桐樹干筆直,更像威武的男子漢。樹冠龐大、綠葉茂密的四株大樹棵棵粗壯,連成一大片碧綠,占據半個院子的天空,好似自然形成的一個天然大涼棚,為我家遮擋爆裂的陽光。
二
炎炎夏日,樹底下的綠蔭里卻是陰陰涼涼,不見陽光,是我們納涼消暑的好地方。
我們常在樹下幫媽媽干活,最記得幫媽媽做過草墊子,用來搭蓋堆放玉米棒子的糧倉頂上。媽媽在離我老遠的地下擺弄著繩子,把一束束麥稈用繩子扎緊,我則坐在遠處拿著一截棍子,木棍上下兩頭拴著繩子。每當她塞進去一束麥稈箍緊后,我就轉動一下木棍,幫她用繩子固定好那些麥稈,最后做成一卷長長的草墊子。
到了晚上,在院子里的大樹下鋪一張大涼席,我們幾個孩子或躺著,或坐在草席子上納涼,透過樹葉縫隙仰望夜空中的星星,眨著眼睛,一閃一閃?;蚨⒅呖罩袌A盤似的大月亮,想象月宮上的玉兔,總覺得越看越像,迷惑不解。月光如水,傾注在安靜的村莊,靜寂中能聽到四周,蛐蛐此起彼伏的叫聲。
媽媽坐在一旁幫我們扇著風,驅趕著蚊子,整個夏天,我們的避暑工具就是大蒲扇,靠扇子扇風就能度過炎熱的夏季,并不像現在沒有空調幾乎過不了夏。那時候即便再熱,似乎都沒覺得有啥受不了的,別說空調,那時候家里甚至連一臺風扇都沒有,照樣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一個又一個火熱的夏天。
烈日炎炎下,半個院子都是梧桐樹的影子,它們就是巨大的遮陽傘,幫助吸收熱氣,遮擋住熾熱的陽光。當然,我家院子內外還有一些別的樹種,院墻外還有一塊小樹林,栽有不少樹,整個村莊其實都被綠色覆蓋,有數不清的樹木。除了梧桐樹、棗樹、桃樹這些,還有白楊樹、大柳樹、大槐樹、蘋果樹、桑葚樹、梨樹、杏樹等,還有一些我說不出名字,也記不起來的樹,那個村莊實際上就是一個天然的大樹林,樹木隨處可見。
別的不提,僅一個蘋果園,就占據村莊的一大塊地盤。挨著村邊的勝利水渠,在村口地勢較高的坡上,有一大片果林往村里延伸,極為茂密。既然有蘋果園,自然少不了蘋果吃,每年蘋果豐收時節(jié),大隊都會給家家戶戶分蘋果,能分到一筐脆甜的大紅蘋果。
估計就是因為這個村子里樹木繁多,植被蔥綠,才能幫著去除暑熱,降低了不少溫度。不像我們現在,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心區(qū)域,在鋼筋水泥鑄就的城市森林里,綠地植被偏少,各種原因造成城市熱島效應,形成高溫孤島現象,不開空調無法度過夏天。城市和農村各有各好,在有些方面很懷念過去農村的樸素生活,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曾經的美好影像只能永遠留存在記憶里。
三
我家院門外還有棵白楊樹,樹中間有個大分叉,此樹便成了我兒時玩耍的絕好器具。我把繩子從樹杈中穿過,然后雙手拽著繩子加速助跑,兩腿離地,圍著樹干飛快轉圈,繩子纏完樹干,到頭了再轉回來。
這種玩法比打秋千刺激不知多少倍,能轉的人頭暈,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十年的趣事,我卻至今沒有忘記當時那種感覺,可能因為當初感受強烈。還能回憶起自己重重的撞擊在樹上,以及被繩子勒得我小手生疼,轉得我天旋地轉,這些事好像發(fā)生的時間并不太遙遠,仍然歷歷在目。
童年的快樂不僅如此,自己還像個男孩子一樣,喜歡爬樹上墻,然后再跳下墻來。院墻外面緊靠著墻根剛好就長有一棵大槐樹,爬樹上墻是我們常玩的娛樂項目。順著槐樹蹭蹭的往上爬,就能上到高高的圍墻之上,然后再從高墻上跳到院內的土堆上。起初也有點害怕,但是最終一咬牙就不顧一切的跳了下去,然后接著又來,后來逐漸跳習慣了,再也不懼怕。
我也不知道為啥要跳墻玩,可能那時候好玩的事不多,閑得無聊,無形中還趁機鍛煉了自己,在小伙伴面前彰顯自己的勇敢。兒時的我就像個野小子,印象中不記得我那一向文靜的姐姐,跟我們一起跳過墻,哪天我得問問她,那時她到底跳過墻沒有。
等到五月槐花開,滿樹的槐花一串一串,繁花似錦,密密麻麻,白花花的晃眼睛,猶如滿樹覆蓋著落雪,白茫茫的一大片?;睒渲l長刺,所以又叫刺槐,需要拿個長桿子折斷槐花。離地近的一伸手就能抓住,一串槐花一擼一把,也不洗就直接送到嘴巴里大嚼,花香清新,味道清香微甜。摘得多了,媽媽會給我們做槐花餅吃,簡單易做,就是面粉里加蔥花槐花和鹽,攪成稀糊狀,放進油里煎黃即成,加入雞蛋更好吃些。
我一直愛吃槐花雞蛋餅,多年以后曾和媽媽姐姐她們,在山東一處小山下的農家樂,吃過包括槐花菜鍋貼在內的農家菜,讓我又勾起兒時回憶,念念不忘。就在今年的五月間,我還從網上購買了鮮槐花,做了槐花雞蛋餅,重溫過去的味道,還是很好吃。
不過最難忘的好味道還是在童年里,吃得心情不一樣,感受不同,那時候似乎格外美味。那是舊家的味道,故鄉(xiāng)的味道,兒時的味道,親情的味道,歡樂的味道,原始的味道,天然的味道,這世上再也尋找不回來、最珍貴的味道,沒有之一。
四
當初房子一建成,爸爸媽媽就種下各種樹木。在院子石磨那邊,就有一棵細高的棗樹,曾經結過不少青棗,每每不等青棗變紅,我們就迫不及待的拿桿子打棗。
棗子好吃樹難栽,主要是愛招蟲,令人煩惱,我最怕棗樹上的那些毛毛蟲,渾身青綠色,長著瘆人的毛刺,肥嘟嘟樣子丑陋,看見就怕。那時也不興打農藥,所以棗子才會生蟲,是真正的原生態(tài),棗子又甜又脆。
斜對著大門的院子里,還有一棵不大的桃樹,不是爸媽種的樹,乃自發(fā)自生,樹干不高,彎彎曲曲,結的脆桃非常好吃,酸中帶甜,但結果率不高。
所有這些樹木,與我們幾個孩子共同成長,十年育樹,百年育人,可惜我十歲后因爸爸去世,不久便離開了舊家,遠離故鄉(xiāng),再也無法與那些樹木一起茁壯成長。
舊家后來被賣掉,一家人也永遠離開了村莊,那些樹再也不屬于我們。唯有那幾棵已經成才的大梧桐樹,媽媽實在舍不得,便把它們鋸掉,打成一套組合家具,搬進后來的新家。
多年以來,這套組合家具一直陪伴著我們,那是曾經舊家的總代表,代表著院中所有的樹木??吹剿鼈?,想起舊家和那些舊事,逝去的日子,流走的光景,各種情形,涌上心頭。那是我爸爸親手栽下的樹,就像是他還一直陪著我們一樣,盡管栽它的主人早已離世,看見它就能回想起至親至愛之人,永不忘卻。
梧桐樹做的家具,總能讓我們不經意間就會想起舊家園里的各種樹,對過去農村生活的眷戀和感情,童年時光里的快樂和幸福。對舊家的情感,對親人的思念,對鄉(xiāng)愁的記憶,似乎都可以借助家具來寄托。
這樣看來,梧桐樹并沒有消亡,它不過是換了一種存在的方式,變身為家具繼續(xù)伴隨著我們。它是梧桐樹,又是組合柜,是舊時家園的見證者,是故園過往的總代表,在我們心里份量很重,永不磨滅。
五
搬離農村以后,我們一家人來到爸爸的單位上定居。當年,我們開心的搬進新建好的樓房,那是一樓帶院子的新居,同住一棟樓房的泰安老鄉(xiāng),給了我媽一棵香椿樹苗。我們姐弟幾個人,又在新家和新伙伴香椿樹相伴,繼續(xù)成長,樹苗長得很快,漸漸長成一棵粗壯的大樹。然而我在這個新家卻只住了五年后便再度離開,并沒有全程見證香椿樹的成長。
多年以后,香椿自發(fā)了另一棵新樹,與之前的那一棵齊頭并進,攜手沖上四層樓高。樹在院子里太占地方,夏天樹葉寬大,尚能遮陽,落葉時節(jié),枯黃的葉子落滿院子,媽媽打掃起來很辛苦。一樓本就不易曬到太陽,兩棵大樹又遮擋了不少陽光,而媽媽冬天喜歡曬太陽,曬被子,因此她決定砍掉一棵,剩下的那棵也鋸掉不少樹枝。香椿生命力強大,院子地底下樹根盤踞,有些地方能見到露出地面的樹根,院子地下原為石塊,竟然也被拱開。樹根為了生存不斷地向四面八方拓展,在院墻內外,又冒出新生發(fā)的小椿芽樹。我媽后來找人重新翻修了院子,抬高了地基,整治一新。
春天是嘗鮮香椿芽的時節(jié),樹枝上陸續(xù)零星新生發(fā)出嫩椿芽,需要及時采摘,錯過則由嫩變老不能再吃。然大樹太高,即便身高一米八幾的大弟,也需站在院墻上,還要爬到樹上,用自制的土工具,一根竹竿上固定一個鐵彎鉤,鉤折樹梢上的嫩椿芽。我家每年都有香椿芽吃,媽媽說我們家的香椿芽香氣特別濃郁,比菜市場上賣的椿芽香。太多吃不了,就焯水后用鹽腌制起來,再放進冰箱冷凍儲存。香椿芽吃法很多,比如炒雞蛋,涼拌,掛糊油炸等都很香。
其實在古時候,香椿樹被稱作長壽樹,一般能活四五十年到一百年,栽香椿樹有長壽、健康寓意,所以古人喜歡在庭院中栽種香椿樹,稱之為“百樹之王”。香椿芽樹還是多子多孫的象征,“椿萱并茂”便源于此故。生命力頑強的香椿能耐寒冷、耐瘠薄、耐干旱,病蟲害較少,是居家的好樹種。既然是長壽樹,我家的香椿樹,已然陪伴了我們三十幾年,當然還會一直陪伴下去,一年接著一年。
如果有人問我喜歡什么樹,其實我比較偏愛柳樹,是因為從小就見過它婆婆娑娑美好的樣子,便無形中建立了意識上的審美。事實上,柳樹確實很美,以西湖的柳樹為例,婀娜多姿,美到極致。在過去第二個舊家的村莊上,池塘邊有棵大柳樹,樹形飄逸,洋洋灑灑,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古老柳樹之一,宛如詩人賀知章的《詠柳》所描寫的一樣:“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泵慨敹ゴ簛恚鴺湎染G,在樹枝上發(fā)出嫩嫩的綠芽,春意盡顯。
柳樹似乎也是蟬最愛的樹種之一,夏天的蟬和柳樹最搭。試想那個情景,在那細細的枝條上,柳葉間,匍匐著一個個的蟬兒,翅膀透明,頗有光澤。柳隨風而動,蟬隨柳而蕩,活靈活現,一幅唯美的動態(tài)美圖??上也皇钱嫾?,腦海里那幅天然之作,只能在記憶里留存,畫不出來那種動感十足,惟妙惟肖的意境。語言不如畫面來的更直觀,我無法描繪出那種情形,繪畫則能一目了然,形象生動。
六
事有湊巧,搬到爸爸單位上的新家以后,出我家院墻往右走,門前有一條石板小路曲徑通幽,直通到盡頭的死胡同。
那邊恰好也栽有一棵大柳樹,柳絲萬縷,清風吹過,隨風搖擺,意境唯美,與農村舊家的柳樹堪有一比。舊家那棵柳樹在場院和池塘邊,有時候很熱鬧,有時候也清冷,新家附近這棵柳樹卻是在死胡同的盡頭,周邊只有一戶人家的院子,非常冷清,寂靜無聲,獨自美麗。
我們不會經常過去逛,一般出院門朝左走,那邊有個醫(yī)院的花園和小樹林,可供散步消食。偶爾也會想到往右轉,順著一排圍墻散著步走到盡頭,欣賞一下大柳樹的風采。我喜愛這樣的柳樹,愛它樹形飄逸,愛它柳葉青青,愛它洋洋灑灑,愛它風姿綽約,愛它溫婉端莊,愛它清雅脫俗。好似溫柔的女子,性情溫順,不言不語;好比嫵媚的女人,腰肢柔軟,風采卓然。從十七八歲那年第一次見過它,至今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大柳樹,它青春不老,一直永駐在靜寂之地,也停駐在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