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柳岸】丹江英烈(小說)
一、一爺孤身稱烈屬
我買了個烤焦熱紅薯,有點兒醉翁之意,意圖是要賄賂一下一爺,看我的誠心能不能撬不開他那個沒牙的嘴巴。
喊他一爺是我想看他笑話,其實他是大爺。
一爺姓任,叫任寨,村里人故意喊他認栽,大概是想出他的洋相,也或者有什么典故,認栽不是個好詞兒,卻忠實地給一爺當標簽,忠實到和一爺相濡以沫了一輩子。
認栽已經九十八了,耳不聾眼不花,可就是一嘴牙茬茬,硬飯硬菜難對付,吃飯就像吃柿子,專揀軟的捏,飯稍微硬一點,還要用開水泡,有一次我一邊幫他泡饃,一邊逗他:“一爺,我會泡饃泡米泡老婆,你會什么?”
認裁也不生氣,咧開沒牙的嘴笑著說:“我會吃饃吃米吃餛飩?!?br />
在丹江一帶,爺孫之間常常開玩笑,尤其是孫子輩的敢在這樣的老虎頭上搔癢,爺孫之間正兒八經反倒顯得有些生分,有一句俗語就是:“爺不脅孫,”當爺的變老了,反倒顯得變小了。
乍暖還寒的日子,我到鎮(zhèn)上辦事,聞見街頭一股濃郁的烤紅薯味兒,我駐足,心想當年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投其所好,我用烤焦熱紅薯逗一逗一爺,看他就范不就范。
一見燒紅薯,這個披著神秘外紗的古怪老頭兩眼放光,驚喜地說:“這是給我買的?聞起來口里就流水?!?br />
“想的美,這是我買我吃的,”我故意吊他胃口,“不過,你要了轉賣給你也行?!?br />
“多少錢?”一爺當真了。
“要吃燒紅薯,容易,三兩句話的事兒。”我笑著說,然后單刀直入,“說說這輩子你為啥不結婚?”
“你不問,我也要找機會給你說,再不說,就要帶進土里了。不過,你也得等我把紅薯趁熱吃完,我才有勁給你瞎掰扯啊。”
“沒想到你要不打自招了?!蔽乙魂嚰?,說,“一爺,我是逗你玩的,這個燒紅薯就是特意給你買的?!?br />
一爺吃起燒紅薯來,一小勺一小勺地吃得津津有味,看著他興致勃勃的樣子,我的思緒又回到了孩提時代。
那時一爺五十上下,正火力旺盛,他在川道上為生產隊看瓜,一個小男孩長牙癰,腮幫子腫得像白蜜桃,牙齦和內腮幾乎連到了一起,肚子餓得只剩下了腸子,瘦得皮包骨頭,可面對他媽媽端給他的稀粥,直擺頭。一爺見狀,抱著他進了瓜園,摘瓜切瓜,用小勺撿掉瓜籽,把瓜瓤搗成汁水,一小勺一小勺喂男孩,那個男孩就是現(xiàn)在的我……
一爺有個大魚網,每年夏天常下河網魚,有一次網了一條七斤半重的魚,把魚籽扒下來,加上鹽放到鍋里蒸,蒸好后就像稠稠的小米粥,又像雞蛋黃,他端給了一個小男孩,小男孩一小勺一小勺吃,吃得嘴邊、下巴、胳膊上全是黃黃的魚籽。也就是那一年,一爺又去網魚,下了一網又一網,網網落空,最后一網竟在一個漩渦處網出了一個肚子鼓鼓的小男孩來。那個吃魚籽的小男孩和一爺網的小男孩也是我……
一爺上歲數了,看不了瓜了,也打不了魚了,享受著五保和低保,鎮(zhèn)上和村里多次動員他去敬老院,他不去,說賴也要賴上我,說誰讓我是他的孫子哩。
說我是他孫子有點勉強,他姓任,我姓李,風馬牛不相及,怎么扯得上呢?
但一爺就和我就扯上了,他說他和我爺爺是親兄弟,小時候家貧,他是過繼給任家的,也可能是任家掌柜使壞,讓一個丫環(huán)肚里有了小生命,無法打遮掩才讓姓李的一個伙計撿了便宜。這事兒真不真,無從考證,也涉及到祖上不光彩的隱私,追究起來也難免與我臉上無光,所以不深究最好。
任家家大業(yè)大,缺男孩,他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成了個任家少爺,其實他是在李家生的,這也是土改以后他才知道的。
一爺住在三間老宅院里,那房子挺結實,現(xiàn)在的磚混結構未必有人家的堅固。就是房子老遠看上去不打眼,舊且矮,與現(xiàn)在的白墻方屋極不相襯,還正好在路口最醒目的位置。村里一任一任干部動員他給他蓋新房,他死活不干,他說他死也要死在這個宅院里,村里沒辦法,決定來個先斬后奏。新房建成,水、電、路都方便,房間多還寬敞,可一爺偏偏不吃這一套,他說他是軍烈屬,烈屬光榮,誰敢動一下試試。
都知道一爺光身一輩子,從哪兒又弄出個軍烈屬來?一爺可真會胡謅,難道真的是老年癡呆了?對此,村干部不以為然地笑笑說:“老爺子,軍烈屬是要經過層層認證的,不是誰愿當誰就能當的,冒充軍烈屬是要負法律責任的?!?br />
一爺急了:“我有證據,逼急了我亮出來就會有人吃不清兜著走?!?br />
一爺倔,常常弄得人哭笑不得,但對我卻例外。他要靠我給他當腳夫,他不敢對我使性子。當他缺面、缺油、取錢、買藥的時候,他誰也不指望,點兵點將讓我去給他跑腿,我愛人去都不行。
小時候他常開我玩笑,現(xiàn)在他喜歡我開他玩笑,但有一點他閉口不談,那就是這輩子他為啥不娶老婆。沒想到今天一個燒紅薯俘虜了他……
二、孫紅設法除危急
丹江北岸的山上有個小溪,小溪的水清澈見底,溪水在林子邊變寬,水邊和中間都不深,也都是實底,水中間有幾個大石頭露出水面,水中魚兒游來游去,活潑可愛,天熱的時候,坐在岸邊是一種享受,坐到水中間,也是一份愜意。
一位穿著八路軍服裝的女戰(zhàn)士把洗好的繃帶、紗布掛到樹枝上晾曬,看了看四周,除了枝頭上幾只調皮的小鳥跳來跳去朝這里東張西望外,偌大的林子幽靜得出奇。
女戰(zhàn)士放心了,大膽地解開上衣扣子,擰干一條濕毛巾朝襯衣里面的身子擦汗?jié)n,反正四下無人,就盡情吧,這樣的天,這樣的水,這樣的林子,不享受一下就虧了。
不僅僅是涼爽,更是一份忘情,一份陶醉,女戰(zhàn)士感到不盡興,干脆脫掉外套扔到一邊,只剩下短袖襯衫了,就沒有繁文縟節(jié)的顧慮了,更加放肆起來,殊不知危險正在悄悄逼近她,一雙邪惡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欣賞著她的一舉一動……
任公子看得入迷了,當女戰(zhàn)士拿過上衣要穿的時候,他竟失聲叫道:“別……別……”
女戰(zhàn)士大驚,拎上外套朝著聲音相反的方向跑去,任公子要去追,誰知道腳踩住了水邊的一個石頭,那石頭表面上生滿了青苔,比剛出水的泥鰍還光滑,他一個趔趄滑倒,膝蓋重重磕到了另一塊石頭上。
任公子自認倒霉,站起身,顧不得甩干身上的水,就急忙上到高處,沖著女戰(zhàn)士喊:“快回來,前面有危險?!?br />
女戰(zhàn)士哪里會聽他的,越跑越快,很快鉆入了小樹林。
任公子驚了一身冷汗,也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感到膝蓋鉆心的痛,撩起褲腿一看,右膝蓋一塊銀元大小的皮被磕破,直往外滲血。
任公子不敢直接回家,倒不是他擔心非禮女戰(zhàn)士,而是擔心父親訓他,因為父親讓他在家練字,私塾先生有個板子,是父親給他的,是專讓老先生打他手掌的。但他習慣了就不怕了,只要父親不在,他敢和私塾先生扳手腕,私塾先生也拿這個紈绔子弟沒法。今天他趁私塾先生去茅房的時候,背上獵槍到山里打獵來了,父親找不到他,豈能饒了他?不過,他有辦法,就是到他家另一處宅子里避難。
這所宅子臨近大山,宅院坐落在一個頭頂枝繁葉茂但身軀卻昂首挺拔的大竹園內,環(huán)境相當幽靜,任家掌柜將這里交給三管家打理,一旦府上來了貴客或高級官員,便到這里來找雅座,所以這里的內外環(huán)境都設備得相當出色。
任公子做賊心虛,躡手躡腳從后門進來,他擔心父親有事沒事也到這里遛達來了,就小心再小心。聽一個掃竹葉的阿姨說沒見老掌柜過來,他才大膽地穿越花園,進入了四合院。
他要找三管家,向三管家報飯,三管家沒找到,卻一頭撞見了一個女人。
“你?”二人同時驚叫。
任公子驚得魂都飛到了竹竿頂端,那女人見了他也大張嘴巴沒了下文。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女人竟然是讓他如癡如夢如醉如狂又別扭得如狼如狽的女戰(zhàn)士!
女戰(zhàn)士先緩過神來,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大大方方走到他跟前,舉手施禮,彬彬有禮卻又不失莊重地說:“你是任公子吧,我叫孫紅,在貴府找個落腳點在這兒照料傷病員,以后多多照顧?!?br />
任公子窘迫得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只機械地重復道:“你好……你好……你好……”
孫紅沒有正眼看他,卻說:“你受傷了吧,撩起褲腿讓我看看傷勢,給你擦點碘酒什么的。”
孫紅要看傷,任公子慌得往后退,一下子退到一個垃圾簍子上,像母雞下蛋一樣坐到了筐子里的竹葉上面。
女戰(zhàn)士“咯咯”笑了起來,笑得直不起腰來,最后她擦著笑出來的眼淚說:“任公子,認栽吧,我又不是老虎,咋讓你慌亂得失魂落魄成這個樣子?”
原來,抗日后方的后方,有一支八路軍的小分隊和大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這就是孫紅所在的衛(wèi)生隊。說是衛(wèi)生隊,其實只有孫紅和另一個衛(wèi)生員,另外三個人是傷病員,兩個傷員、還有一個是病人麻莉。以前這種情況不是沒有遇到過,那就是充分利用當地群眾,在比較隱蔽的地方給傷病員找落腳點,傷好后伺機和后續(xù)部隊或地下黨接頭,等待八路軍游擊隊的調度,于是孫紅通過特殊時期的特殊方式和當地地下黨接上了頭,地下黨讓交通員楊貨郎聯(lián)系了堡壘戶任福勤家,任福勤是大戶,身份特殊條件好,他是開明人士,就接納了這個小分隊,為了保險起見,把他們安置在這個竹園四合院內,一是這里不張揚,二是這里有退路。沒想到冤家路窄,任公子桃花運沒走成,又是受痛又是失態(tài),能說不認栽?
盡管任公子冒冒失失在孫紅面前出盡洋相,他卻不愿意離開這里,因為孫紅的美色吸引著他,多看她一眼就是享受,可以說,從他色瞇瞇地看到孫紅的第一眼起,孫紅已經植根于他的內心深處。
你別說,孫紅也真出類拔萃,齊耳短發(fā)配上一雙烏黑閃光的大眼,做事大大方方,一說話眉梢和兩腮的酒窩里都盛滿了笑,任公子向來沒見過這樣卓爾不群的女孩,看一眼不醉也醉。他尋思,既然這幾個人是父親安置的,他為他們打打頭陣,好好在孫紅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消除他魯莽時的陰影,對他慢慢產生好感,將來父親追究起來也就有了托辭,他也能有更多接近心儀女孩的機會。
任公子不直接回家,別人不管,三管家得管,任府要是找不到這個寶貝疙瘩,豈不亂成一團麻?他就找伙計給任家掌柜捎信,任福勤除了罵一句:“不爭氣的東西”外,就也沒再追究什么了。
任公子腿兒可勤了,親自去小溪邊朝孫紅這里擔水,親自給他們搬柴火,親自把雞蛋朝這里送,還主動上前給傷員換紗布,孫紅想到的他做了,孫紅沒想到的他也做了,見了孫紅他總是“孫姐姐”“孫姐姐”地叫,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否比他大。
麻莉的病需要幾樣中草藥,這藥山上就有,孫紅挎藍子要上山去挖,任公子見機會來了,就要跟,孫紅當然得防著他,就話里有話說:“你是擔心山里有狼怕我被狼吃掉吧,你放心,你要不去,狼就不會出來?!?br />
任公子當然聽出了孫紅的弦外之音,拍著胸膛賭咒發(fā)誓,要是有一點不規(guī)矩,就讓鬼子的手榴彈先把他炸死。
這個公子哥兒也真行,平時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他卻幫孫紅扛镢頭、拿籃子,到了坡上不讓孫紅插一下手,遇到陡峭處還伸手過來拉孫紅。
克服了一開始的拘謹,任公子開始沒話找話起來,他說站到哪個位置能看到蜿蜒曲折的丹江河,站到哪個位置,能看到他家的莊園,他還說,哪里是鳳凰寨,哪里是五臺嶺,他說他是他家唯一的男孩,又是最小的,父親對他管教很嚴,天天讓他讀書寫字,一聽到讀書,他就頭疼。
男女單獨相處,難免要在私事上出現(xiàn)尷尬,孫紅最先中招兒,開始時忍著,到了燃眉之急的時候,她要想辦法,因為她時刻對任公子保持著高度的戒備。
孫紅趁任公子談意正濃的時候說:“我先回了啊!”
任公子納悶:“孫姐姐,挖夠了?”
“沒有,差的遠?!?br />
任公子更迷惑了:“那是怎么回事兒?”
孫紅直截了當:“我不想和你呆在一起,和你一起我有點兒惶惑,離家越遠我的危險系數越大?!?br />
任公子直叫苦:“孫姐姐呀,你就別奚落我了,那天我失聲了一下就讓你對我耿耿于懷,我知道自己錯了,就百般討好你,想向你表白表白,你卻總不給我機會。今天好不容易咱倆在一起,你說,我哪樣讓你看不慣,指出來,我改,有哪句話說錯了,指出來我打嘴。孫姐姐,只要能和你呆在一起,你讓我怎樣都行!”
孫紅正色道:“那我考驗考驗你,你幫我做一件事兒?!?br />
任公子正兒八經:“別說一件,十件就行?!?br />
“你沿著這里向上走一百步,停下來在心里數一百個數,然后等著我,我來追你?!?br />
任公子雖然迷茫,但還是照著做了。
孫紅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解除了自身的一級戰(zhàn)備,頓感輕松。
任公子見了孫紅,臉有點發(fā)熱,嘀咕道:“孫姐姐,原來是這么個事兒,我也一邊數數一邊解決了,也沒負擔了?!?br />
說著說著,他們又來到了任公子認栽的地方,他看看她,她看看他,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任公子挽了褲腿開始下水。
“你要干什么?”孫紅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