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深巷斜陽(散文)
一
清明回鄉(xiāng)給爺婆掃墓,掃墓于我是一件大事。車行一路,思緒漫漫,既期待回鄉(xiāng)見到一些熟人,又怕遇見熟人,數(shù)數(shù)也沒有幾個熟人能遇見,有的謝世走了,有的離鄉(xiāng)走了,潮濕的心情像綿綿不斷的春雨,密密細細。
家鄉(xiāng)并不富饒,可是在家鄉(xiāng)的那些日子,我并沒有感到苦,也沒有受窮,水的滋潤,食物的供養(yǎng),使我也出挑得俏俏麗麗。
站在街道,茫然而不知何往。街還是一丈寬的馬路,兩邊新油漆的紅窗和新粉刷的白墻格外引人打量,透過鮮明的妝容,能感覺到歲月的積攢。遠遠地瞧見幾個人,如影一閃,走進了紅門,街一下清涼又空闊。
感覺家鄉(xiāng)廋了!曾記得,我所站的地曾是木板墻壁的老房,鍺褐色的門窗。一群人坐靠在門墩上,中間放個煙葉匣,人們從木匣里摸出煙草放在手心捻揉,把捻好的煙絲裝進煙鍋,手指粗大,手像枯葉一樣發(fā)皺而焦褐,個個都是油畫中《父親》的原型。圪蹴在旁的人三個手指撮一嘬,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方方正正的紙,聚攏在紙中央,那是自家娃娃用過的作業(yè)本。雙手靈巧地卷動,剩下一角,用舌頭舔一舔粘住,他們抽煙談笑說事,可謂是陣勢龐大,路過的我也是笑容燦爛。
街最胖的時候是過年,房前挨挨擠擠地擺著糖果攤子、衣服攤子、廚具攤子、豬肉攤子、雞、鴨、鵝……人要進屋,必須從人群擠。道不見了,只有行進的人流,如有車過,司機死命地摁喇叭,人們讓開一個豁口,車進了圈,豁口又扣上,好像車不是走而是被人們抬出。我家所在巷口就在街邊,一邊是旅社,住著來往的貨車司機,晚上就有南腔北調(diào)的劃拳聲,像上演隋唐演義。對面是醫(yī)療站,兩扇天藍色褪變成白色的門,沒有絲毫的生氣。下午五點,太陽斜照在玻璃上,戴眼鏡的醫(yī)生坐在玻璃窗后翻看著《參考消息》,臉金燦燦的。人稀稀拉拉來買電影票,醫(yī)生嘩啦嘩啦放下報紙,接過錢,撕一張紫紅色油紙電影票。只有等到七點以后,窗臺上才會你推我擠生意繁忙。一張票兩角,我舉著兩角綠紙票或一把鋼幣,手抓窗框把自己吊在半空,頭鉆進框里。醫(yī)療站后面是禮堂,平日放電影,過年唱戲。我看過《于無聲處》《戴手銬的旅客》《歸心似箭》《紅樓夢》《佐羅》《永恒的愛情》《大篷車》《拾玉鐲》。我幻想我長大了是演員,能和阿蘭德龍握手。
二
我家在旅社后面。五間大土屋,出門有院。夏天瓜果飄香,花紅葉綠,每到這個當口,父親就把堂屋騰空變成木工房,給家里打家具。他使用的刨子真漂亮,全是棗木做的,兩尺長的,一尺長的,半尺長的,整整齊齊擺在臺子上,顏色暗紅,天然細密的花紋,光亮的如同大理石。他用斧頭敲打刀片嵌進刨床,躬身彎腰,雙手用力向前推刨子,哧!哧!一卷卷的刨花就從刨眼里開出來,堆在地上。他身體直溜細瘦,穿著白的確涼襯衫,滿身都是鋸末,站在刨花里,刨花像泡泡擁圍了他。母親讓我喊來鄰居,拎走一籃子刨花做火引子。臨走時母親說“用完了再來拿”。那時感覺日子太死板,應(yīng)該有變化,而今這些人和事還真真切切,卻是人換星移已經(jīng)很久了。
婆的炕可真暖和。夏天傍晚,婆還要用亂草渣子把炕烘一烘撤撤潮氣。北風(fēng)呼呼地刮,毛丫頭的我踢掉窩窩鞋爬上炕,雙手拉著秋褲腰哈哈大笑,婆拽掉我的棉褲,把棉褲暖在我的腳下。干爽的柴草和羊毛味混合著太陽香,舒服得讓我打噴嚏。婆的炕頭一頭放著醪糟,一頭放著豆食。婆嘮叨:“蓋盆的小褥子不能掀,漏了氣就壞了,糧食精貴得很!”婆把兩個紙箱子——雞舍和豬舍搬到炕上,它們不但臭而且還鬧人,讓人睡不安穩(wěn),這并不能影響我的清夢,不一會兒我就在嘻嘻索索哼哼唧唧聲中拉鼾了。
紅公雞挨多少打都不長記性,常常瞅四下無人,便邁著雞步,悄悄走進炕屋,跳上炕,跳上窗臺,跳上窗框,昂昂的擠進鋼筋格,理直氣壯地的高歌一聲,撲棱棱地展翅飛翔,落在院子的柴架上,打擾了雞貓的休息,它們紛紛大吵大叫。婆舉著粘面的手從廚房沖出來,急急朝紅公雞飛過笤帚頭叫:“該吃肉的,又上炕了。”紅公雞又一飛,就撞在黑公雞身上,兩只雞互啄,我用腳踢散它們。那時婆的鍋里肉多,天天都有大塊臘肉吃。雞蛋也多,家里有親戚來,招待他們的就是渾圓瑩白的荷包蛋,一碗五六顆,我也吃,不過只能吃下兩三個。
故居現(xiàn)在是不能去的,因為已改換門庭幾易主人,只是大門還在。八一年發(fā)洪水,洪水退去家里修大門。我拉著架子車去河里拉沙,在河邊沙灘上遇見一條被水浪推上來的紅鯉魚,剛看了電影《追魚》不幾天,覺得那便是鯉魚精,把她拿回家,幻想著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家里有一位仙女在燒鍋造飯??墒窍膳恢币矝]來,那條魚去哪了我忘記了。我用鐵錘砸啤酒瓶,把沙子和綠玻璃碎渣混在一起用來澆筑門柱。玻璃碎飛濺在腿上胳膊上手上,頓時圓瑩瑩紅晶晶的小血珠子冒出。今天門柱還在,閃著幽幽的翠光。
三
出家門走西,爬個“豎折折鉤”,就上了家后面的大平山,大平山上有著四個生產(chǎn)隊大小幾百號人的生活,當然許多人也都被它抱收了。眼前的大平山齊齊地向后退了十幾米,變成齊楞楞的巨型“U”形隘畔,我的心陡然向后退了幾步,曾經(jīng)上山路自然沒有了,我在山角找到一條寬敞的水泥路從墓園邊繞過,從前墓園變成路邊一景,而水泥路拐拐繞繞延伸至山頂,消失在山后面。驀然就有了斗轉(zhuǎn)物換之嘆。
山鄉(xiāng)的春還沒有萌發(fā),像一幅正在打底稿的白描,只刷了一層淡汁綠的底色,剛起調(diào)子,一副樸樸的素模樣。但是陽光和空氣很充裕,風(fēng)清亮亮的。四周的莊稼地還沒有著手整理,勁風(fēng)使力地搖晃野草和淺灰色的核桃樹。記得那時一架架坡一道嶺全是蘋果樹。蘋果樹開花時家鄉(xiāng)最好,一切都變得天真,花面笑,人面笑,笑靨如花,花如人面。今天田里并沒有人,蘋果樹也只有四五株,像是留守老人。
對面坡根,自家塌陷的兩孔窯洞仍然是不舒服地后仰著,只是天塌變成了地陷,像一雙沉陷著時間的眼,深深而又沉默。八零年隊上分給我們兩頭毛色油光黃亮的青壯牛,后來兩個變成三個。梳兩條長辮的我天天趕著一家仨,去陽坡,去河邊,吃草喝水。冬陽里,抱一捆包谷草扔在閑地,牛兒嚼草,公牛銜著草悠悠晃晃往前走,母??纯辞懊娴摹皫浶』铩保D(zhuǎn)頭瞅瞅后面撒歡的牛崽,長喚一聲,“小伙”收腳站立,牛崽跑過來繞母親撒歡。母牛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清澈又溫柔,像所有母親的眼。
過年秋天,一連幾天綿綿秋雨后,當我站在溜坡前放聲大哭時,爺趕來圍著土堆轉(zhuǎn)圈,對于新生出來的土山,他是那樣的束手無策。鄉(xiāng)人趕來幫忙,說掏出來賣肉,爺搖搖頭說“讓它們住在里面吧,就不勞人傷命了”。我默望著人生第一個故事,心緒徘徊在我家的牛兒上。呀!有兩棵樹長在瞳仁里,好像是梧桐樹。走上去,果真是。落光了葉子的樹,一副老樹的模樣,一棵少了一半。這是天落的種子,是哪一年有的?我望著兩株樹想:哪一年長出苗,哪一年長成樹,哪一年被風(fēng)吹折,是被雷劈斷,還是被人砍了去?為什么每棵樹心都有鳥窩,誰的窩?它們是一家還是兩家?我走后,故事還在講,只是故事里沒有我。
四
爺生于一九一六,婆生于一九二五,生在百年前風(fēng)雨飄搖的中國,熬過天災(zāi)人禍,能活到壽終正寢,太不容易了。有多么的不容易,關(guān)于他們的艱難,我無從知曉。爺講他是從甘肅一個小地方討飯流落此地,我問有多小,爺說地圖上沒有。前幾天遇見一醫(yī)生,攀談之間,居然知曉他是老家人,他說老家是一條峪溝,溝兩畔散落著幾戶人家,老一輩離世了,新一輩搬出來,那里已經(jīng)沒人了,徹底的純自然,如果現(xiàn)在去尋親,只有春嵐青枝花事緊。婆的家是在一座山的背面,她是纏了一半的解放腳,小時候,覺得那一雙腳長得太難看了,懂事了才感覺她的命就像她的一雙腳。她留給我的記憶照片就是,她背著大背簍上面還捆扎著一麻包豬糠,踏著暮色從低矮狹窄的大門擠進來的動作,一雙沾著濕泥的解放鞋打滑地走,身子搖晃得厲害。我不知道這雙腳在春夏秋冬,春夏到冬,爬過多少架山涉過多少條河,走過多遠的路,得到這些收獲。哎,年紀尚輕就死在風(fēng)濕心臟病上。真想讓他們捋捋我的白發(fā)輕輕地嘆,孫女也有些年齡!
以前從沒想過坐在婆爺身邊和他們說說話,現(xiàn)在好想坐下來,坐在婆的旁邊。婆端著黑粗瓷老碗坐在大門檻上和辛婆楊婆王婆拉話,她們都坐在小矮凳上。門檻一尺盈余,我坐在門檻上,有時會后翻過去,直到現(xiàn)在我都很膽怯高門檻。這幾家的大門都是相對開,中間隔一米寬的土巷道。那時吃兩晌飯,早飯在九十點。我最喜歡這個點,放學(xué)急急回家,把書包掛在門扣上,或者扔在花盆邊,打折了花桿花葉也不管。跑進廚房,撈一勺玉米糊糊,擂一小山酸辣蘿卜絲,這是光景好的人家,也有漿水菜,跑來擠在她們邊上。楊婆說她昨天種了菜,辛婆說今早給蘋果疏花。王婆說明天有部隊小伙子來家里相親,家里今天大掃除。我站在她家大門口看,果然看見鐵絲上搭著五顏六色的被子,衣服,院子里鋪一張大竹席,竹席上堆著面袋子,周圍擺滿了壇壇罐罐。有時李姨會趕著她家的大鵝鴨子排著整齊的隊伍,從從容容嘰嘰嘎嘎從豁口出來。她押著大鵝,大鵝押著鴨子大搖大擺穿巷而過。鵝鴨走到人群中左顧右盼,鴨你推我搡的只管趕路,大鵝就沒有這么老實的,瞅見誰的碗低就伸頸掠奪一口?;艁y的人兩手護碗飛起一腳,隊伍亂形紛紛落荒而逃,李姨笑罵著重新整隊。出了巷口,鵝鴨紛紛跳入水渠。路過時常常看見李姨家的鵝鴨在河渠里漂移,這時候鵝是一家,鴨是一家,我便撿起碎石打靶,鵝飛鴨跳,我唱“日落西山紅霞飛……”而今辛婆楊婆王婆李姨都不在了,只有當年像馬蘭花的姑娘出嫁的情節(jié)還在心里回放,送別的滋味還在,只是人再也沒見過,原來人啊都是這樣漸行漸遠漸無聲。多少惆悵都在春風(fēng)里,也許下次回來這種感受還更濃郁。
五
我靠在墓碑上遠眺東方,東山像個春筍,山峰后一朵白云一寸一寸地移出,清澈的藍空,云的樣子就漸漸地全乎了,生動了。山脊上那條直上直下像藤條一樣的山路還在,想當年,青墨七月,杏熟麥黃,那條路上就會出現(xiàn)像螞蟻一樣孤零零的小人,盯著看,似乎一動不動,低頭逗弄一下螞蟻,抬頭它還在。大家拉一會兒話,他還在那兒,等我把額頭搭在膝蓋上小睡一會兒,被別人喊醒,抬頭再看路上啥也沒有了,只有一條明顯的黃線。我愛看這畫面:蒼茫、空曠、孤獨、平和。那時候總是睡不醒,上山勞動,只要歇氣,坐在地上,鋤把上,麥點子上,頭依著蓋塄,土窯墻,或膝蓋就睡著了,還拉鼾。大家都笑話我。其實大家都像我一樣,不過他們是躺著睡,我是坐著睡。那時我十四五歲,笑聲爽朗,滿頭青絲,梳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辮捎系個繡小花的手絹,著裝像銀環(huán)。不像現(xiàn)在,晚睡早醒,偶爾一宿無眠。
站在崖畔往下望,細細辨認,我能認出伙伴一的家,伙伴二的家,伙伴三的家。我想到小時候,我跟一群孩子滿村瘋跑的時候,經(jīng)常穿過這些院落,那時狗吠雞鳴豬擋道。有一座院子荒草萋萋,殘垣斷壁,屋朽門歪斜,玻璃風(fēng)化,這是羅婆的家。走進院子,發(fā)現(xiàn)土院墻只留下一米多長土墩,屋頂?shù)耐吆谏n蒼的,院中間的杏樹顯然死了,枯樹枝支扎著,思緒就有深摯的滄海感。扶著院墻,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這樣畫面,羅婆站在木梯上反端著草帽摘杏。我們扶著梯子,仰頭指點著,這兒,那兒……羅婆把杏遞給我說“拿個盆來!”盆就遞過來了。羅婆說“夠吃了,過一夜,等黃一些,明天再吃”。只到樹尖上挑了幾個,我們央求羅婆,羅婆執(zhí)意不打,落了也不允許我們撿吃,說人吃點鳥吃點天吃點,明明是地吃點,非要說天吃點。羅婆一個人住,我們都愛去她家玩。吃罷杏,我們還在院子玩彈子,因為她家這頓飯有肉,肉香透過姜黃色的窗戶紙從黑木條格子擠出來,在院子飄蕩,太誘人了。羅婆說飯好了,我們涌進去,在鍋臺邊排著隊,等羅婆把飯遞給我們。米飯,韭菜炒臘肉,在這大忙月,有如此一頓好飯,過年都不曾有。我們躲在門后面,怕被家人看見被數(shù)落,吃完飯把嘴上油跡用袖子擦干凈,安靜地回家,裝模作樣地再吃自家?guī)卓陲垼鋵嵞赣H們心里清楚得很。隔不了幾天,母親讓我把花母雞下的蛋給羅婆端一碗。我跳著跑著,為這趟差事而開心。記得羅婆家的大門,每到過年就會貼對聯(lián),我念字:“春雨絲絲潤萬物,紅梅點點繡千山”?!熬铩毙未皯羯希椎懒旨堎N著紅紅的窗花。母親說羅婆愛講究,又說人家是大地主家的小姐,老漢在臺灣呢。我想小姐還干農(nóng)活,還養(yǎng)雞?還愛串門子?羅婆剪著齊耳的短發(fā),不像婆在腦后綰個疙瘩。一次我指著玻璃板下面的一幀照片問:“羅婆,這是誰呀?”羅婆說:“是我,不像嗎?”我說:“有點像!”照片里的羅婆一看就才貌雙全,英氣颯爽。那時聽說誰家來了人,說是探親,也有人去臺灣美國團聚,她怎么不去?那時我還小,是想不起問,現(xiàn)在是不能問,講與不講都是淚如雨下,一個人需要隱藏多少秘密,才能不動聲色地度過一生,想來人的一生復(fù)雜曲折著哩!
記得那年大包小裹地搬家離開,想著只是尋常事,還會像主人一樣時?;貋?,因為這里還有許多人在,而今故人如樹葉,一片一片都落了,也無處尋了。終于把家鄉(xiāng)變成了故鄉(xiāng),這種感覺還是很痛的。心頭就有了一層厚厚的云,飄過來,罩住,下成了雨。
兒輩們陪我走幾趟,我知道這樣的趟兒是有數(shù)字的。儀式完了,他們匆匆跑下坡去,沒有多駐留的意思。這不能責(zé)怪他們,終有一天,終會有一片土地做了他們的故鄉(xiāng)。
我知道這樣的記事,這樣的情愫,又走了民間性格的老路,又給各位看官一種不現(xiàn)代的感覺??晌矣X得那一段時光才是為活著而生為生著而活,最有味啊。
回首,西斜的太陽給曾經(jīng)的老巷,鍍了一層柔和的明暗調(diào)子。轉(zhuǎn)折,回首,就有了黑灰面,真像歷史。它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再也看不見。我知道來時我走了很長的路,歸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想回……算了,回不去了!
2024、7、3完稿于學(xué)校,7月13日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