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讀《人間詞話》的感覺，現(xiàn)在能記起的僅僅是當(dāng)時的我居然對書中多次提到的姜白石一點(diǎn)影響都沒有。后來讀《宋詞三百首》，看到這位姜白石的詞選得真不少，足有十七首，而我熟悉的蘇軾選了十四首，柳永十三首，辛棄疾十二首，李清照才選了五首。盡管知道選本選的不是原作者的水平，而是選者的水平。但只要知道了王國維和這位朱孝臧大體生活在同一時代，從王的評說、朱的選擇，卻也多少可以看出姜白石也曾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詞人，至少在明清文人心目中他是非常重要的詞人。
　　 姜白石，名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所以常有人用白石來稱號他。據(jù)說他少年孤貧，一生多次參加科舉考試，但終身不第。好在年輕時，他結(jié)識了當(dāng)時的詩人蕭德藻。一首《揚(yáng)州慢·淮左名都》得到蕭的贊賞，還因此把侄女嫁給了他。他當(dāng)然也通過蕭德藻，和當(dāng)時的名人楊萬里、范成大有了交集。這樣大約在公元1191年(紹熙二年)冬天，姜夔在范成大家客居時填寫了《暗香》《疏影》二詞。后來他到杭州，結(jié)識了同樣很喜歡填詞的南宋大將張俊的曾孫張鎡（也是被稱為宋末四大家之一的張炎的曾祖），生活上基本依靠于他。張鎡死后，姜夔生活逐漸困頓。公元1221年(嘉定十四年)，姜夔去世，靠朋友吳潛等人捐資，葬于杭州西馬塍。
　　 我們先來看看他自己作曲的《揚(yáng)州慢·淮左名都》。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yáng)。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這是姜夔為該詞寫的序。“淳熙丙申”，淳熙三年（1176）；“至日”，冬至日?！熬S揚(yáng)”，揚(yáng)州?！八j、麥”，薺菜和麥苗；“彌望”，看上去滿眼都是?！扒r老人”，也就是那位蕭德藻；“黍離”，《詩經(jīng)·王風(fēng)》篇名，據(jù)說是周平王東遷后，一位曾經(jīng)的大夫再次經(jīng)過西周故都，看見宗廟毀壞，在其中長滿了禾黍。他因此有所感傷而做了此詩。后來就以“黍離之悲”表示對國破家亡的傷痛。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fēng)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上半闋，“淮左名都”，指揚(yáng)州。宋朝的揚(yáng)州是淮南東路首府。“竹西”，揚(yáng)州地名，杜牧在《題揚(yáng)州禪智寺》里有“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yáng)州”，而“禪智寺”也由于在該地而被稱為“竹西寺”?！敖獍啊?，把馬鞍卸下；“少駐”，可以理解成“稍作停留”，可根據(jù)序及詞意，應(yīng)該是“暫住幾天”；“初程”，可以是一天剛開始的行程，也可以是長途中的第一站?！按猴L(fēng)十里”，既然是冬至，那就不是春天。所以依舊是化用杜牧的詩“春風(fēng)十里揚(yáng)州路”，用它來借指昔日繁華的十里揚(yáng)州?！氨M薺麥青青”，荒涼好多年，連野麥、雜草都長成片了?！昂R窺江”，北宋末年金兵曾兩次洗劫揚(yáng)州，這里應(yīng)指第二次。“廢池”，廢毀的池臺；“喬木”，殘存的古樹?！蔼q厭言兵”，戰(zhàn)爭遺留下的殘跡，似乎在形象地告訴人們戰(zhàn)爭是多么的殘酷。“清角”，凄清的號角聲。
　　 下半闕，“杜郎”，杜牧。唐文宗大和七年到九年，三十出頭的杜牧曾在揚(yáng)州任淮南節(jié)度使掌書記?！翱≠p”，鐘嶸在《詩品序》有這樣的說法：“近彭城劉士章，俊賞才士”，一般都理解這里是在說杜牧“俊逸清賞”。但我覺得應(yīng)該是寫杜牧眼里的揚(yáng)州“俊賞”，也只有這樣，才能“算而今，重到須驚”?！岸罐⒃~”，杜牧有詩說：“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扒鄻菈簟?，同樣是在說杜牧的詩：“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姜夔這里是說杜牧的這幾首詩盡管寫得好，但卻不能表達(dá)出自己現(xiàn)在的內(nèi)心情感，“難賦深情”?！岸臉颉保耘f在化用杜牧的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袄湓聼o聲”，“無聲”就是沒有那個簫聲；月亮還在，只不過是“冷”的?！袄洹奔仁翘鞖獾脑颍彩切睦淼脑??！岸臉颉保纸袇羌掖u橋，還叫紅藥橋。根據(jù)名字就能知道在古代，在它周圍一定有許多的紅芍藥花，也就是詞中所說的“紅藥”。吹簫人已經(jīng)不在了，這些花每年到底都在為誰而開？
　　 寫了這么多，好嗎？用了好多杜牧的詩意，也就是說他有意用杜牧的詩意做底色，然后用現(xiàn)實“實景（他眼中的景色）”的變化來表達(dá)世事的變化。技巧應(yīng)該說確實很有技巧，但《菜根譚》里有句話“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俗一些，老百姓常說：“好男不住祖業(yè)房，好女不穿嫁時妝”。但這就是姜夔，也是喜歡他的那些文人的共同特色：他們沒有能力靠自己賺得“富貴”，其中好一些的靠“祖業(yè)房”，而差一些的呢，只能當(dāng)富人家的清客，也就是靠富人的接濟(jì)生活。也應(yīng)該是這種生活狀態(tài)，他們的文字就不可能“本色”。
　　 1191年冬天，姜夔寫成了被后來文人尊崇的《暗香》《疏影》兩詞。這兩首詞前也有一個小序。
　　 辛亥之冬，余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xí)之，音節(jié)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石湖，在蘇州西南，當(dāng)時的范成大居住于此，并自號石湖居士。姜夔在范成大家住了一段時間，“止既月”，住了大約一個月。應(yīng)該是根據(jù)范成大的要求，寫成了這兩首詞，并親自為這兩首詞譜曲。范成大也很喜歡這兩首詞，并讓家里的小樂隊學(xué)習(xí)并演奏。詞曲配合非常好，借用北宋詩人林逋《山園小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題名《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這首詞，出現(xiàn)了一個典故，那就是何遜句。何遜，南北朝詩人。擔(dān)任揚(yáng)州法曹時，官署有梅花，花開時他常吟詠其下。后來他被調(diào)回了洛陽，想到那株梅花，請求再去一趟。到揚(yáng)州后，梅花恰好開得正艷，他就在梅樹前整日流連。也因此，后來詩人只要說梅花，大多會用他這故事。如杜甫的“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yáng)州”，李清照的“寂寥渾似，何遜在揚(yáng)州”，等等。
　　 上半闕，“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清朝詩人劉體仁非常欣賞這句，他說：“落筆得‘舊時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边@一句是根據(jù)當(dāng)時的情況，總括以前的事，寫得確實好。但也不至于像劉說的那樣。劉體仁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少所見，多所怪，遇到駱駝?wù)f是馬腫背”的那種人?！皢酒鹩袢耍还芮搴c攀摘”，被稱為“賀梅子”的賀鑄，曾在《浣溪紗·樓角初銷一縷霞》中有這么一句“玉人和月摘梅花”。這里應(yīng)該是化用了這句。當(dāng)然也有可能他確實曾經(jīng)叫上老婆或者女伴去攀折梅花。這一句是根據(jù)上一句的總括，具體說從前的事?！昂芜d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回到了現(xiàn)實，仍舊非常喜歡梅花（象何遜一樣），只是逐漸老了，幾乎都不會寫好文章了。說“忘卻”卻在寫，是文人的矯情。其實是在說自己能寫，只是寫出來的怕不能充分表達(dá)梅花的妙處?！爸裢馐杌ā保窳滞饷鎺字ο∈璧拿坊ā！跋憷洹保绾芟矚g這個詞，在他不多的詞里，多次用到這詞。要么當(dāng)時的天氣確實冷，要么他就是像許多他一樣的“詩人”一樣在矯情。那么遠(yuǎn)的梅花，其香氣居然能被屋里的他聞到，讓我這樣的俗人只想罵他幾句。
　　 下半闕的開句，有好幾種句讀。有“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也有“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的。我的句讀是后面一種。冬天么，盡管是蘇州，但他那時代的蘇州，和我小時候很偏遠(yuǎn)的農(nóng)村應(yīng)該差不多。特別是下雪天的農(nóng)村，“寂寂”實在是好表達(dá)。“寂”，《說文》給出的解釋是“無人聲也”。這里第一個“寂”可能是“無人聲”，而第二個“寂”就有內(nèi)心也沒有聲響的意味了。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所有的生物似乎都不存在了一樣，存在的只有天地以及漫天的雪。“嘆寄與路遙”，《三國演義》里那個被描寫成白面書生的陸遜，有個侄子叫陸凱，他給寫過《后漢書》的范曄的詩中，有這么一句：“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姜夔應(yīng)該是化用了這句，這么好的花，非常想給你寄幾支，可惜路太遠(yuǎn)了?！耙寡┏醴e”，是當(dāng)時的實景，雪已經(jīng)覆蓋了地面。“初積”，能看到聚集起來的樣子?！按渥鹨灼保按渥稹?，翠綠的酒杯。在喝酒，但非常想哭。為什么呢？“紅萼無言耿相憶”，忘不掉雪夜里那正在默默地開放的梅花。“耿”，耿耿于懷，一直就在心里。我想要是李清照寫，應(yīng)該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所有該表達(dá)的都表達(dá)了，剩下的就該讀的人去理解了。但姜夔又回到了回憶?！伴L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千樹”，杭州西湖上的孤山梅樹成林。曾經(jīng)一起在杭州西湖看梅花，也看梅花被風(fēng)吹散。哪是什么時候來？詞句很美，但在我總覺得有蛇足的意味。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dú)。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是第二首，被他定名為《疏影》。
　　 詞中，“苔枝綴玉”，范成大的《梅譜》中說紹興、吳興一帶的古梅“苔須垂于枝間，或長數(shù)寸，風(fēng)至，綠絲飄飄可玩?！苯缡窃谫p范成大的花，應(yīng)該說的和范成大是一致的，有苔的樹枝上點(diǎn)綴著美玉一樣的花?！坝写淝菪⌒?，枝上同宿”，有人解釋說，這是化用了柳宗元《龍城錄》中的一個故事。柳宗元的故事是說隋朝一個叫趙師雄的人游羅浮山，晚上夢到和一白衣女子吃飯，有一個綠衣童子給他們歌舞。趙師雄夢醒，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株大梅樹下，樹上有一只翠鳥在鳴叫。這樣他“但惆悵而已”。這不知道是該說字字有出處的好處呢還是弊端。我覺得或許他當(dāng)時就看到了一只小鳥在梅花枝頭停留?！翱屠锵喾辍?，姜夔是在異鄉(xiāng)，小鳥也不在它生活的樹枝，可算是客“鳥”。都是客，卻在這里相遇了。地點(diǎn)，籬角；時間，黃昏；方式，鳥：靜臥（宿）；人：“自倚修竹”；狀態(tài)：鳥，不叫；人，無言。要是字字求出處的話，杜甫的《佳人》詩中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很可憐的一個樣子?！罢丫粦T胡沙遠(yuǎn)，但暗憶、江南江北”，總覺得這家伙思維太具跳躍性，根本想不到他突然就來這么一句。是由于“客里”，所以想到更遠(yuǎn)的“客里”嗎？前人說此句化用了王建《塞上詠梅》的詩：“天山路邊在株梅，年年花發(fā)黃云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后征人誰系馬？”。那么，他是說以前遠(yuǎn)嫁異鄉(xiāng)的昭君也看過梅花吧？只不過，昭君是在江北看梅花而想江南；他是在江南看梅花，卻在想江北。當(dāng)然他們相同的地方還在于：暗憶，想?yún)s不能讓人看破。下一句“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dú)”，傾倒了一大批文人。這句卻實實在在是化用了老杜的詩句：“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昭君的魂歸來，象這開放的梅花一樣“幽獨(dú)”，有難言之痛，幽；無親近之人，獨(dú)。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又是一個關(guān)于梅花的故事，這次說的是宋武帝壽陽公主的事?！短接[》中有這樣一則記載：“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屎罅糁吹脦讜r，經(jīng)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边@句是以梅花的口吻寫飄落的過程。“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仍舊是落花的口吻，自己再優(yōu)秀也不可能有優(yōu)厚的待遇。“金屋藏嬌”是漢武帝故事，很普及，就不用多說了。“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玉龍哀曲”，指笛曲《梅花落》。此曲比較悲傷，就算現(xiàn)在，我有時聽，也會傷心落淚。當(dāng)然比起唐朝皮日休說聽《梅花落》曲“三奏未終頭已白”，那是不能同日而語的。這一句就其意思是在說落到水里的花瓣。“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這句化用了晚唐崔櫓《梅花詩》“初開已入雕梁畫，未落先愁玉笛吹”；和北宋陳與義《水墨梅》詩：“睛窗畫出橫斜枝，絕勝前村夜雪時”。意思是說，真到了那時，想要看梅花，只能看畫中的了。
　　 這兩首詞，歷來的評價差別很大。贊成者如清人許昂霄，他在《詞綜偶評》里說：“二詞絳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琪樹玲瓏，金芝布護(hù)。別有爐韛熔鑄之妙，不僅以隱括舊人詩句為能。（‘昭君’四句）能轉(zhuǎn)法華，不為法華所轉(zhuǎn)。宋人詠梅，例以弄玉、太真為比，不若以明妃擬之，尤有情致也?！敝軡?jì)在《介存齋論詞雜著》里說：“稼軒郁勃，故情深；白石放曠，故情淺；稼軒縱橫，故才大；白石局促，故才小。惟《暗香》《疏影》二詞，寄意題外，包蘊(yùn)無窮，可與稼軒伯仲。余俱據(jù)事直書，不過手意近辣耳?！崩罴言凇蹲筲衷~話》里說：“白石筆致騷雅，非他人所及，最多佳作。石湖詠梅二詞，尤為空前絕后，獨(dú)有千古。”當(dāng)然也不少批評者，象王闿運(yùn)在他的《湘綺樓詞選》中說：“此二詞最有名，然語高品下，以其貪用典故也”。我比較認(rèn)可他“語高品下”的說法，但不認(rèn)可他“貪用典故”的理由。王國維說：“古今詞人格調(diào)之高，無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按他的理解，姜夔不是寫不好，而是沒抓住重點(diǎn)，“惜不于意境上用力”。道理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道理，但真想創(chuàng)造出有意境的文字，沒有生活，沒有胸懷，僅僅想靠“用力”其實是作用不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