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露天電影院(散文)
現在,我極少看電影,更不去追那些拖拖拉拉,一拍就是幾十集上百集的電視劇。老感覺沒有時間,沒有心情;更感覺沒有什么意義,浪費精力。并非那里面沒有好作品,只是寥若晨星,一年,甚至幾年也拍不出那么一兩部。偶爾有網絡上評分極高的,口碑極好的,便擠出一點時間瀏覽瀏覽??煽赐辏指杏X離我甚遠,離我們的生活甚遠。無非是一些電腦特效,機械特技。以牽強附會的情節(jié),和光怪陸離的場景吸引人而已。
也并非說,幾十年前的電影就多么多么好,就多么多么有意義??勺钇鸫a它們是感覺親切的,感覺貼切的。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變成貓貓狗狗,搖著尾巴,或者可憐巴巴。不是為了商業(yè)利益,而變成妖魔鬼怪,張牙舞爪地嚇唬你,狐面蛇身地誘惑你。
其實現在不愛看電影,并不完全在于電影本身。就拿看電影的形式來說吧,也感覺沒有意思。一個人一臺電腦,幾個人一臺電視,全然沒有以前那種擠擠挨挨,亂亂哄哄,熱熱鬧鬧的氣氛。那時的電影怎么看呢?一個縣城就一個小小的電影院,上千人擁擠在里面。銀幕的反光下,滿大廳都是圓滾滾的人頭。一樓坐不開,就到二樓。那些嗑瓜子的聲音,沙沙沙沙就像下雨一般。黑影里,男男女女依偎著廝磨者,談戀愛極為方便。
只是縣城的電影院,有兩樣不好處。一是需要花幾毛錢,二是看不見銀幕的反面。而鄉(xiāng)下的露天電影院,是不需花錢的,也能隨意觀看銀幕的反面。
七八十年代的鄉(xiāng)下,娛樂形式極為單調。沒有火電,也就沒有電視。戲匣子倒是家家有,木殼的或者塑料殼的。兩個旋鈕,一個調聲音,一個調頻道。每每調頻道時,里面的喇叭就會哧哧啦啦響,產生許多亂耳的雜音。那時最愛聽劉蘭芳、單田芳和袁闊成的評書,最愛聽馬季、姜昆和侯耀文的相聲。偶爾會聽到民歌,或者臺灣的校園歌曲,《走西口》《壟上行》什么的。還有一種藝術形式叫“廣播連續(xù)劇”,叫“電影錄音剪輯”。只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遠沒有看電影有意思。
那年代,一聽說哪里有放電影的,十里八村的人就會聚過去。若水流灌進漩渦里,若黑壓壓的螞蟻去搶食一粒大米。路遠的騎著自行車,駛著毛驢車。路近的,就提著馬扎扛著板凳走過去。最佳的位置就是銀幕前面,電影放映機周圍的地段。不遠不近,不模糊也不耀眼。且能看清膠片緩緩旋轉,一束亮亮的光從鏡頭里面射出去,擴散開來。恰恰射到那高懸的,四四方方的白布上。于是那空白上面就有了高山青松、溪澗鳥鳴,就有了飛機嘶吼,大炮隆隆。健壯的男人嚓嚓鋤地,漂亮的女人嘩嘩洗衣。且是花花綠綠的,有顏色的。那簡直就是一件神奇的事情,無法想象的事情。時常令我凝視著那窄窄的膠片,想從里面看出些端倪,看出些手段。
不過,放映機周圍的好地方總是難以搶到。除非是在你村里放電影,且要早早將板凳、椅子擺好,以免被別人搶去。甚至有的孩子為了搶地方互不相讓,需要用“包袱、剪子、錘”來解決爭端。
若是在別的村里演電影,且路途較遠,我就會催促著母親早早做飯。恰逢冬閑時節(jié),這種要求總是能得到滿足。母親抱來柴禾,拉動風箱。不多時,大鐵鍋里的玉米粥就會咕嘟咕嘟唱起歌來,散發(fā)出糧食特有的香氣。一碗粥,一個窩窩頭,一塊蘿卜咸菜,很快就風卷殘云般吐進肚里。飽不飽都沒有關系,因為伙伴們在院子里呼喚,因為滿肚子都是看電影的欲念。若是恰逢春秋大忙,母親就舍不得放下手中的農活。太陽落山,天色將晚,也不會回家給我做飯。此時只有餓著肚子,或者將冰涼的玉米面餅子一劈兩半,中間撒一點油鹽,一邊嚼著,一邊和伙伴們匆匆上路。
踏著月光,踏著星光,趟著露水,趟著薄霜。三五成群,一路嘰嘰喳喳說笑個不停,就像聒噪的麻雀一般。三伏天也不怕熱,三九天也不怕冷。那種看電影的欲望,簡直爬雪山過草地也在所不惜。若是去得遲了,電影已經開場,就有些失望,就合計著說:“下回讓鐵蛋叔駛著驢車子來,他那頭驢跑得快?!?br />
鐵蛋叔是我家的后鄰,大我七八歲。人長得黑而壯,不喜歡學習,就喜歡種地。他家那頭毛驢,是一頭青毛叫驢,雖不甚高大,腳程卻極快。跑得興奮時,大耳朵一抿,短尾巴一搖,四蹄蹬開,嘚嘚嘚地一路耳邊生風。有時看電影的孩子多,窄窄的毛驢車上就擠了十多個。車廂、車幫、車轅、車尾巴上,都坐滿了人,壓得小毛驢腰都直不起來??伤€是走得很努力,穿樹林過小橋,一路小跑。天氣熱時,跑到看電影的村子,往往累出一身汗來。鐵蛋叔心疼他的驢,就在車上拉一個尼龍袋子,袋子里裝一些青草。待卸了車,我們看電影,那毛驢就拴在街邊的老樹上,低頭啃食草料。有了這匹勤勞的“千里馬”,我們看電影也就極少遲到。
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一年冬天,去七八里外的沈莊看電影,也沒有月亮,黑咕隆咚。半路穿過一大片雜樹林子時,那道路就更加黑暗了,且曲曲彎彎左扭右轉的,如進了迷魂陣。遠處還有一只夜貓子,古怪地叫了那么幾聲。鐵蛋叔說,這林子里有一個亂墳崗子,沒有墳頭,卻能看見人頭,白白一個骷髏,黑黑兩個窟窿。嚇得那些歲數小膽子小的,緊緊偎在一起,大瞪著眼睛四處搜尋。好似這林子里,真的藏著鬼魂。
此時,那頭毛驢竟然咯噔站住,再不往前走了,很是害怕的樣子。任憑鐵蛋叔如何用巴掌拍它的屁股,就是不管用。問怎么了,鐵蛋叔說:“看見鬼了?!蔽覀冋f:“哪里有啊,黑咕隆咚的?!辫F蛋叔說:“人看不見,驢能看見。驢的前腿上,有倆天眼?!蔽覀冋f:“就是那倆黑疤瘌嗎?”鐵蛋叔說:“那可不是疤瘌,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它們能看見?!笨跉馍裆衩孛?,很是嚇人。于是我們從樹上折下樹枝,一人一根,嚴陣以待。可等了一會兒,也不見鬼影,也不見動靜。只在林子深處,隱隱有藍幽幽的火星閃動,想必那就是“鬼火”了。
在林子里折騰了一陣子,待趕到沈莊,電影已經開場。第一盤膠片已經演了一多半,且是我們都喜歡的戰(zhàn)斗片,打鬼子打皇協的那一種。那沈莊是個大村子,看電影的人也就很多。銀幕的正面,已沒有好的位置。且有人頭遮攔,我們這些小孩子即便踮起腳尖,也很難看見畫面。見很多人爬到了柴垛上,墻頭上,甚至是屋頂上;那些個頭和歲數較大點的伙伴,也就爬到柴垛和墻頭上去,居高臨下地觀看,城樓觀戰(zhàn)一般。鐵蛋叔把驢車子停在銀幕的反面,讓我們幾個小點的,一排坐在車幫上。他則在一旁看護著,唯恐走丟了。
在反面看電影,沒有正面清晰,且左右是顛倒的,也就沒人喜歡去銀幕的反面??煞疵嬉灿蟹疵娴暮锰?,就是安靜肅靜,沒人和你爭搶位置。等坐得腿麻了或是煩倦了,還可以四處走動,做做運動。
無論看的正面還是反面,反正內容都是一樣的,激情都是一樣的?;丶业穆飞希獠涣藢﹄娪暗那楣?jié)和人物加以評判,嘰嘰喳喳爭吵不休。比如鐵道游擊隊員,哪一個更厲害;比如機槍和沖鋒槍,哪一個更強?,F在想來,那些爭執(zhí)雖然沒有意義,倒也熱鬧無比。
記得有一年,父親騎著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車,馱著我去別的村子看電影。也是冬天,演的好像是《洪湖赤衛(wèi)隊》,帶顏色的。因為去得晚些,正面沒有好位置,于是父親就把自行車支在銀幕的反面,讓我坐在車后座上觀看。他自己則站著,一手扶著車子,唯恐車子歪倒,或者我看得困了,從車子上跌下來。雖說沒有風,冬日的夜也是很冷。父親咚咚咚地跺著腳,雙手揣在襖袖里。還不時將熱乎乎的手抽出來,揉搓我涼涼的小手和臉蛋。那種厚實而粗糙的感覺,現在憶起來心里還有著微微的顫動。
電影散場回到家中,父親見我有些抖瑟,便抱來些柴禾,在堂屋里生起火來。我和父親一人一個小馬扎,靠火而坐。暖暖的火苗跳躍著,將我倆的影子黑黑地映在土墻上。父親的影子搖晃,我的影子搖晃?;鸸庥臣t了父親平滑的臉龐,也映紅了嬌嫩的臉龐。
那年代,每個公社都有一個電影放映隊。三四個人,一臺放映機,一輛毛驢車。驢車上拉著幕布、竹竿、鐵鏟、音箱和汽油發(fā)電機。那發(fā)電機我們稱之為“電鍋”,噪音極大,嗚嗚嗚地怪響。但卻可以神奇地讓膠片緩緩旋轉,讓白熾燈泡熠熠明亮。
哪個村里來了放映隊,哪個村里也就熱鬧起來,尤其是那些好動的孩子們。蜜蜂采花一樣,圍著放映隊嗡嗡地轉??粗爢T們拿著大鐵鏟砰砰地挖坑,埋竹竿,再用滑輪將幕布和音箱吊在竹竿上。之后就是將放映機擺在長條桌上,調好鏡頭的方向,再卡上膠片。那年代膠片很稀缺,往往一部電影會反復放映半月之多。若是些戲曲片,尤其是古裝的《春草闖堂》《鐵弓緣》什么的,我們這些小孩子就會看得厭煩。若是戰(zhàn)斗片、反特片,玩槍動炮什么的,我們就會追逐著,一看就是四五遍。今晚東村看,明晚西村看。
歲數大些的鐵蛋叔,那欣賞水平就比我們高一點。他喜歡看有故事的故事片,《牧馬人》《大橋下面》《紅牡丹》之類的片子。尤其喜歡“紅牡丹”,追著人家看了十余遍,如蠅逐血一般。又將那“紅牡丹”的印畫買來,貼在墻上癡迷地看。我的母親就開玩笑說:“鐵蛋子,嫂子給你介紹個對象啊?!辫F蛋叔問:“哪個村的,好看嗎?”母親說:“就俺娘家那個村的,長得可水靈了,跟電影上的紅牡丹一模一樣?!辫F蛋叔知道是一句玩笑話,就紅著臉咧著大嘴笑,說道:“人家那么俊,咱可攀不起。”說完低下頭,心事重重的樣子。
可大多數時間,鐵蛋叔還是開朗的,喜歡領著我們這幫小孩子,一起砍草,放羊,摔跟頭,下河洗澡。每每看電影時,我們也總是纏磨著他,讓他領頭走夜路。有了他的引導,去哪個村子都是輕車熟路,都不會迷路。即便看見鬼火,聽見夜貓子叫也不會害怕。若說我們是小卒子,那鐵蛋叔就是大元帥了。
《少林寺》之后,武打片就火熱起來,噼里啪啦拍了很多,大陸的香港的。一年夏天,放映隊去了河西的馮莊,晚上放映《少林寺弟子》。鐵蛋叔早早得到了消息,一擦黑就吆吆喝喝,將我們這幫毛蛋孩子組織起來,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往馮莊進軍。
其實那村子并不遠,就在我們村西邊,隔河而望。若游泳過去,也就三里多地;若走南面的小橋就遠了許多,繞來繞去足有六里多地。于是鐵蛋叔決定抄近道,穿過翠綠的豆子地和谷子地,徑直走到河水邊。偏偏前幾天下了一場大雨,河水滿漲,最深處能沒過鐵蛋叔的脖頸子。雖說我們這些歲數小的,多少也會點狗刨,可鐵蛋叔終究不放心。他光溜溜脫了屁股,讓我們騎在他的肩膀上,將我們一一馱了過去。穩(wěn)穩(wěn)當當,老水牛過河一樣。黑夜里也沒人看見,我們都光溜溜地吹著晚風,在濃密的莊稼間,沿著小路迤邐而行,一路走一路說笑。直到身上的水珠風干后,才將背心和褲衩穿上。
那時候鐵蛋叔還沒有意識到,這窄窄的淺淺的河,竟成了他一生的阻隔。
不知為何,那個夏天之后,鐵蛋叔好像忽然長大了,成熟了。大褲衩里,很文明地套上了小褲頭。還買了一條綠色針織褲子,每次趕集上店就干干凈凈地穿上。看電影也不喜歡點將帶兵,總是光桿司令一個偷偷地溜走;或是推脫干活累了,不愿出門。神神秘秘的,變了一個人一樣。后來聽母親說,鐵蛋叔談戀愛了,姑娘就是對岸馮莊的。人挺苗條,模樣也不錯。倆人就是在看電影的時候認識的,也每每借著看電影的機會,偷偷約會。高粱地里,蘆葦蕩里,哪里隱蔽哪里去。
可鐵蛋叔的父母皆是盲人,家中極其貧困。那女方的家長也就極力反對,開出六千塊彩禮的天價,想讓鐵蛋叔知難而退。可父母的冷漠,并未澆滅兩個年輕人的熱火。兩人依舊偷偷摸摸,藏藏躲躲,黑燈瞎火的往樹林子里鉆。
一年冬天,放映隊又去河對岸的馮莊演出。我們就纏磨著鐵蛋叔,領頭過去。鐵蛋叔懶洋洋地歪在炕頭上,還是用那些老套推脫,說道:“忙活了一天,累了,不去了,不去了。”我們說:“大冬天的,你忙活嗎,不就是過晌放了一會羊?!币粨矶?,扯起他的胳膊往外拖。鐵蛋叔就憨憨地笑著,領著我們亂哄哄去了。還是走近道,從小河里穿過去。那時河水很淺,且結了厚厚的冰,圓圓的月亮照在上面,銀光閃閃。冰面很窄,兩腳一出溜就唰地滑過去了。爬上河堤,沿著窄窄的小路,不多會兒就進了村子。
大街上黑壓壓的人群,罐頭瓶里的帶魚一般擠在狹窄的空間里。正片還未開演,演的是加片——就是在正片之前加演的宣傳短片,農業(yè)科技,文化教育,計劃生育什么的。小孩子覺得沒有意思,也就不怎么看,只眼巴巴地等待那正片開演。那晚演的是豫劇《七品芝麻官》,很幽默很有意思的片子。只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并不甚喜歡,打打鬧鬧,跑跑跳跳,借以驅寒取暖。
一開始,鐵蛋叔是和我們站在一堆的,不知何時涼鍋貼餅子溜了,想是又和人家大姑娘約會去了。于是我們幾個人電影也不看了,走到村外去踅摸。村外的農田光禿禿一片,完全沒有夏日的遮掩。麥苗上的薄霜,在月光下閃著幽弱的光澤。田地間看不見人影,我們就悄悄摸到河邊去。河坡上的柳林下,果然影影綽綽兩個黑影,相互依偎著,緊緊摟抱著。不懂事的我們一陣咳嗽,嚇得兩人趕緊分開。鐵蛋叔大聲笑罵,那女孩受驚的野兔般急急走下河堤,消失在了月光里??幢秤案吒叩膫€子,很是苗條。
誰知那場電影散場之后,鐵蛋叔和那個姑娘也就散場了。聽母親說,姑娘被他爹鎖進了小黑屋了,就像鎖小狗、小兔子一般。第二年春天,那姑娘就嫁到了河北臨西那邊,嫁得很遠,音信杳然。鐵蛋叔一下子變得沉默起來,不再領著我們去放羊,去割草,去下河洗澡;甚至看電影也不再領著我們去。他自己也不去,真的不去。整日里繃著厚厚的嘴唇,完全沒有了往日的說笑。我們也不敢和他玩鬧,只是看見他那愁苦模樣,心里也感覺有些發(fā)澀。
如今,再也沒有露天電影院,再也看不見銀幕的反面。甚至我對電影基本失去了興趣,極少觀看。只是那些與露天電影有關的情景和故事,沉淀于心底,堅硬的壺銹一般難以除去。又像沉積于河底的淤泥,軟軟的濕濕的,生長著飄搖的水草,藏匿著滑溜溜的泥鰍。
鐵蛋叔也不再看電影,整日低頭忙于收拾土地和打零工。他在三十多歲時,才娶了一個患有哮喘病的女人,有了孩子和家庭。我的父親患了腰腿病,再不能勞動,再不能騎著他的老自行車去看電影。那些小時候的伙伴,那些喜愛電影的毛蛋孩子,也都不再年輕,不再喜歡看電影。仿佛他們的生活,不再需要娛樂,不再需要那些虛無的聲光顏色。
叮咚作響的真誠、
吵吵嚷嚷的喜歡、
以及簡簡單單的快樂,都隱藏起來。
就像熱熱鬧鬧的露天電影院的走失。
作品中對鐵蛋叔濃墨重彩地描寫,展現了鐵蛋叔心地善良,喜愛小孩子的栩栩如生的形象。
佳作欣賞學習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