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濃霧低垂，秋風(fēng)吹落葉，飄飄蕩蕩，枯葉有氣無力落入地面，在石縫枯草層里打旋兒找歸宿。
　　 會稽山上的山洞外，勾踐望著陰霾的天空長嘆：“朕一念之差，落得個身無歸處，悔之晚矣！”
　　 范蠡安慰道：“主公不必自責(zé)，尋機下山，定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勾踐苦笑一聲，無奈地?fù)u搖頭：“被困已半月有余，夫差的軍隊圍山不退，吾輩腹內(nèi)空空，靠何迎敵？”
　　 范蠡穩(wěn)了穩(wěn)神，說：“主公，臣之家鄉(xiāng)有一條河叫丹江，總體流向是自西向東，中間多有彎曲，亦有自北向南流段，還有分流、回旋之處，但任何阻礙都改變不了水流的總趨向。主公稱霸中原的志向就像這丹江的水流一樣，現(xiàn)在正處于回水灣處，打擺不定，遇到時機，自然就會沖破藩籬，一路向東?！?br />　　 “有時候我真想拔劍自刎以謝天下，以驚后人。”勾踐有氣無力，“山高水長無坦途，荊棘遍地難前行，路在何方？我心迷茫?！?br />　　 “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狈扼唤涌诘溃骸芭G斬棘辟蹊徑，側(cè)身而過方為高。主公應(yīng)該打起精神，我們做臣子的就會覺得有盼頭?！?br />　　 勾踐嗟嘆：“盼頭？盼頭在哪里？”
　　 “臣夜觀星象，見主公星宿周圍有陰云，陰云再濃也吞噬不了星宿主體，有風(fēng)刮過，陰云現(xiàn)出裂縫，星光從裂縫處射出，主公出頭之日不遠(yuǎn)了。忍一忍風(fēng)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主公以靜制動，忍辱負(fù)重，方為上策。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br />　　 “這個理我懂。”勾踐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道，“圍山的首領(lǐng)是個不好對付的主兒?！?br />　　 范蠡介紹說：“他叫伍子胥，初開始他和文種與微臣同在楚國任幕僚，我們深知楚國政治黑暗，規(guī)定了非貴族不得入仕，便都選擇了逃避，各找事主，伍子胥投靠了吳王夫差，文種與微臣便臣伏在您的麾下，我們見您知人善任，任人唯賢，便忠貞不二，下大決心幫您成就大業(yè)。恕臣直言，主公這次出兵伐吳，確實有點頹唐，遠(yuǎn)兵深入?yún)菄沟?，以將疲兵乏之力去攻城掠池，屬兵家之大忌，加上伍子胥用兵如神，一步步反撲，把我們逼回到了會稽山上。臣知這個伍子胥才華橫溢，文武兼?zhèn)?，從他身上找突破口無異于用指頭在會稽山的石頭上鉆石洞。”
　　 “這個人是我成就偉業(yè)的絆腳石??！找機會得搬開他?！惫篡`輕聲自語，“當(dāng)時他要為我所用，乃是我身邊一員猛虎?。　?br />　　 范蠡擺擺頭：“現(xiàn)在他正紅極一時，我們狼狽一時，考慮除掉這個心腹之患為時尚早，還沒有條件?！?br />　　 勾踐泄氣道：“我自己搬磚砸了自己的腳，就是丟了性命也不足惜，我所擔(dān)憂的是伍子胥現(xiàn)在圍山困我，防守森嚴(yán)，一直圍下去，會稽山就是咱們的墳?zāi)?。?br />　　 “圍山不如攻山，速戰(zhàn)速決，他之所以圍而不攻，是他有后顧之憂。”
　　 “后顧之憂？憂在哪里？”
　　 “主公您想，他攻山是不是也是將疲兵乏？咱居高臨下，以一當(dāng)十，他能有幾成勝算？”
　　 “那他要是改變策略，舍棄這里，轉(zhuǎn)而去攻我都城，我越國危矣?！?br />　　 范蠡自信道：“這個主公放心，會稽山是咱的境內(nèi)國土，也是咱的前沿哨所，他乘勝追擊把我們逼到這里，已經(jīng)竭盡全力了，若轉(zhuǎn)而攻我城池，所需糧草要從吳境運入，除非他有分心術(shù)。”
　　 “那要是從咱境內(nèi)掠取呢？”
　　 “有文種在，從咱越國他得不到任何好處，所以，他現(xiàn)在也是兩難境遇，若撤兵，夫差不允，若堅守，人困馬乏，給他一百個膽子，他敢再越界一步？”
　　 剛說到這里，探馬來報：“報告主公，北邊山口上的守兵打起來了?！?br />　　 范蠡來了精神，問：“為什么？”
　　 探馬道：“為了爭搶銀兩，你爭我奪，大打出手，最后成了互毆?！?br />　　 “再探！”范蠡下令。
　　 “是！”探馬應(yīng)聲而去。
　　 “主公，機會來了?！狈扼豢跉廨p松。
　　 “機會？什么機會？”勾踐迷惑地看著范蠡。
　　 范蠡沉著冷靜地說：“心急喝不了熱豆湯，要想成就大業(yè)，必須從長計議。先要保全自己性命，沒了性命，一切都是空談。保全性命就要含垢忍辱，百辱成金。一旦獲得新生，仍要學(xué)會逆來順受，唾面自干，不露聲色。待到萬事俱備，刮來東風(fēng)，后發(fā)制人，將會一舉成名?！?br />　　 勾踐聽得入迷了，連連點頭，不停地催：“繼續(xù)，繼續(xù)。”
　　 范蠡開門見山：“主公寫一封信，差人送給文種大夫，讓他立即籌集重金和美女去吳國賄賂太宰嚭，您不知道太宰嚭這個人，他也是楚國人，雖有才，卻好大喜功，貪戀美色，妒賢嫉能，損公肥私，為了一己私利，陰謀無所不用其極。由他運作，夫差定會下旨撤兵，伍子胥不得不從，但這不等于解除危機，因為伍子胥要回吳進(jìn)諫，重振旗鼓，大兵壓境，那時越國才是真正的大難臨頭，吳國一旦吞并越國，吾輩一切努力將付諸東流。趁伍子胥調(diào)兵遣將之縫隙，主公可讓伯嚭周旋，愿前往吳國當(dāng)人質(zhì)，臣服夫差，極盡亡國奴之狀，麻痹他、感化他，命可保矣。刑役滿，夫差定會放主公回國，到那時主公可勵精圖治，韜光養(yǎng)晦，調(diào)動生機，以報會稽之仇，以雪吳地臣辱之恥。”
　　 勾踐點點頭：“行倒行，只是沖出圍山關(guān)口難?！?br />　　 范蠡滿有把握地說：“難也不難，將山上所有散金碎銀集中起來，差人在關(guān)口處亂扔，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金燦燦的金豆子，亮閃閃的銀塊子吳兵見了不會不心動，趁他們亂搶內(nèi)訌的時候，差快馬可出矣?！?br />　　 “好主意！”勾踐喜形于色，馬上又疑慮道，“沒有筆墨紙硯，怎寫書？”
　　 范蠡胸有成竹：“殺馬取血，肉可充饑，鮮血足以當(dāng)墨用。主公內(nèi)衫白綢，上可寫下圣旨，令馳馬快手當(dāng)作貼身衣服穿入鎧甲里面，避免走漏風(fēng)聲?！?br />　　 “知我者，范公矣?！惫篡`由衷道，“朕入?yún)?，底氣不足?！?br />　　 “臣和文種，可選一人，主公便可有驚無險，有憂無慮。”范蠡目光如炬。
　　 談起文種，勾踐搖頭：“四封之內(nèi)，安撫百姓，發(fā)展生產(chǎn)，改良舊制卿不及文種；與外交涉，見風(fēng)使舵，隨機應(yīng)變，運籌決策，種不如卿。此去龍?zhí)痘⒀?，兇險極端，稍有不慎，前功盡棄。更有嚴(yán)峻者，越吳混戰(zhàn)之中，老吳王闔閭殞命，夫差恨不能食肉飲血，以報殺父之仇?！?br />　　 范蠡沉思道：“找替罪羊川禁頂之，川禁死，死無對證?！?br />　　 勾踐動情道：“有卿在，朕心踏實?！?br />　　 范蠡當(dāng)即表態(tài)：“臣遵旨，為主公受辱歷難，臣萬死不離左右?！?br />　　
　　 二
　　 在越地苧蘿村，有一條小河叫浣沙溪，浣沙溪溪流淙淙，水清見底，兩岸林木蔥油，林鳥跳枝嬉戲。
　　 溪邊光光的石頭上，一群年輕姑娘在洗衣服，邊洗邊像嘰嘰喳喳的鳥兒一樣說笑著，議論著。
　　 “西施，把你的棒槌遞過來用一用?！币淮骞脤δ涌∏蔚奈魇┖?。
　　 “唉——”西施應(yīng)，遞過了棒槌，聲音甜甜的，脆脆的。
　　 “西施，你長得天仙一般，遞棒槌的動作也那么優(yōu)美，我們學(xué)也學(xué)不來?！庇写骞觅澝赖?。
　　 “西施走路的動作更讓人看好呢，玉步生風(fēng)，搖曳多姿，那才叫個美?！庇钟腥私涌?。
　　 “咱村的東施學(xué)西施按胸口、學(xué)西施邁步子，越學(xué)越難看，咱們可不敢東施效顰。”
　　 “姐妹們，你們聽說了嗎？咱越國吃了敗仗，要選美女朝吳國送，用來求和。咱可不敢再拋頭露面了?！?br />　　 西施捋了捋秀發(fā)說：“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社稷有難，匹夫有責(zé)。國將不國的時候，我們都會淪為奴才，只有機智抗?fàn)帲侥軗P眉吐氣。”
　　 “西施姐，若被送入?yún)?，如何機智抗?fàn)?，保全自己？?br />　　 “見機行事，見風(fēng)使舵。亦可裝腔作勢、裝聾作啞、裝瘋賣傻。雖身陷囹圄，亦要生命不息，抗?fàn)幉恢?。?br />　　 果然，隔了三五日，官府到各地選美來了。
　　 再說伍子胥撤了兵，回吳復(fù)命，范蠡攙著勾踐回宮。午朝門外，早有文種率文武百官跪地迎接。
　　 勾踐一臉尷尬，一身疲憊，揮揮手：“眾愛卿平身，各歸內(nèi)衙，明朝議事。”
　　 第二日早朝，當(dāng)著眾文武百官的面，勾踐將內(nèi)宮事務(wù)交由序貴妃，賞序貴妃長鞭一根，授以鞭笞宦官妃嬪的權(quán)利。
　　 序貴妃初現(xiàn)朝堂，有些不自然，她跪地接鞭，答曰：“妾妃定會查崗理序、定律執(zhí)法，穩(wěn)固內(nèi)宮，若禍起蕭墻，妾妃自刎報君?！?br />　　 序貴妃起身，退著走回內(nèi)宮。
　　 勾踐將宮外一應(yīng)大事交由文種，設(shè)龍椅偏座，由文種代理朝政，將一柄尚方寶劍遞給文種，賜予文種“先斬待奏”權(quán)利。
　　 文種跪地接劍，誠恐誠惶：“臣定殫精竭慮，厲兵秣馬，屯糧集金，發(fā)展生產(chǎn)，力爭百業(yè)興旺，五谷豐登，社會穩(wěn)定，四封無亂。”
　　 一邊的范蠡開口問：“伯嚭那邊打點得怎么樣？”
　　 文種道：“有錢能使鬼推磨，臣遵主公密旨，差人送伯嚭金千兩、銀萬兩，綢百匹、緞百匹，越美女百名。伯嚭滿臉堆笑，分羹這些東西于夫差左右親信，共保主公無虞，量十個不識時務(wù)的伍子胥也奈何不了吾王一根汗毛?！?br />　　 勾踐嗟嘆道：“卿和蠡乃朕之左右之臂也。朕此去經(jīng)年，前途未卜，卿當(dāng)枕戈待旦，居安思危，只待時機成熟，咱君臣咸魚翻身，重整山河?！?br />　　 文種憂心忡忡道：“臣恐主公前去服侍不周，特精挑細(xì)選了十位男侍，十位女侍一同前往，服侍主公左右?！?br />　　 范蠡連連搖頭：“不可，丹江河灘鵝卵石灘眾多，覓石者成群結(jié)隊，若有黃蠟石太露，早就被人袖去當(dāng)作玩物，若埋于沙礫，或露出丑陋一面，覓石者日過十趟也難以覓起芳蹤。主公明哲保身的最好利器是奴顏媚骨、卑躬屈膝，如此，出頭之日則指日可待，若招搖過市、眾星捧月，則物極必反，欲速不達(dá)。”
　　 文種聽到這里，恍然大悟道：“臣擔(dān)心主公一時不習(xí)慣異族風(fēng)情，才替王考慮了衣食生活，如此看來，將會因小失大，臣這就安排撤掉華服，辭去華船，備越地百姓衣衫，賃陳舊小舟一個?！?br />　　 勾踐無奈苦笑：“如此甚好?！?br />　　 文種又問范蠡道：“主公入?yún)牵蓭兹?？?br />　　 “微臣和主公夫婦一同前往，人越多越令夫差有戒心?！?br />　　 勾踐嘆了口氣道：“朕一時心血來潮，出兵伐吳，偷雞不成蝕把米，朕罪莫大焉。明早，朕將親自持香，謝罪于先祖，祭祀上天，禱告先人，保朕此去一路平安，化險為夷?！?br />　　 文種道：“臣令文武百官一同前往先帝廟，一同跪拜先帝，求先帝保佑越王江山固若金湯，國泰民安?！?br />　　 東方紅日升起，霞光萬道，一副鑲金對聯(lián)與朝霞映輝：“萬里江山光耀華夏潤祖宅，千秋帝業(yè)愛融德澤沁人心?！?br />　　 帝王廟堂，鐘鼓聲聲，青煙裊裊，松柏掩映，綠竹婆娑。
　　 勾踐一身龍袍，從臺階下開始向上跪起，九個臺階九跪九磕頭，在拜臺處起身，焚香，虔誠地把一根根粗香插入大香爐內(nèi)，在拜臺上長跪不起，泣不成聲：“不屑子孫勾踐有辱列祖列宗，頭腦發(fā)熱發(fā)兵攻吳，落得個倒旗丟戈，將成為吳國階下之囚，一失足而千古恨，但勾踐不灰心，不死心，仍存光復(fù)越地，踏平吳地之愿望，愿蒼天及列祖列宗助勾踐一臂之力?！?br />　　 “踏平吳地，稱霸中原?！迸_階下文武百官跪伏于地，山呼口號。
　　 勾踐起身，深情地看了一下滿朝文武，說：“眾愛卿平身，朕有話講?！?br />　　 眾文武垂手而立，俯首聽令。
　　 勾踐動情地說：“寡人為了不使越地臣民生靈涂炭，生存于水火，愿和范公一同前往北國為奴，令寡人夙夜憂嘆的是越國的安慰，誠愿眾卿及百姓齊心協(xié)力，精誠團結(jié)，各施所長，各盡其能，保住我大越國的城池疆域，守牢我大越國的江山社稷，即便寡人餐風(fēng)露宿，吃糠咽菜，也無怨無悔?！?br />　　 “愿主公保重！”眾大臣一個個淚流滿面。
　　 范蠡接口道：“臣知道，井底之蛙的眼光只有碟大的天，高枕無憂的人就不能深謀遠(yuǎn)慮，我朝主公不懼環(huán)境惡劣，險象環(huán)生，常懷憂國憂民之心，常動救亡圖存之情，此乃我越國臣民之大幸。古往今來，成大業(yè)者哪一個不是出生入死多災(zāi)多難，眼下，我越地君臣正處在黎明前的黑暗，不久，曙光就會普照中原大地了。各位同仁，風(fēng)雨同舟，眾志成城，我們拭目以待，看誰笑在最后。我們一同恭請主公登舟動身吧！”
　　 “主公啟程?！北姵籍惪谕暋?br />　　 勾踐解去玉帶，脫下龍袍，露出尋常百姓粗衣爛衫；脫下朝靴，穿上草鞋。扭身看姜皇后，也摘下了鳳冠，脫去了鳳衫，一身村婦打扮。
　　 范蠡過來，看了看姜氏，說：“請皇后摘下白玉簪，金釵環(huán)，將頭發(fā)打亂，以發(fā)掩面，如此，可保皇后娘娘名節(jié)。”
　　 姜氏雖然滿腹怨言，但依然照辦。
　　 范蠡將龍袍鳳冠用包袱包了，帶進(jìn)小舟。勾踐納悶：“帶這些豈不要惹禍？”
　　 文種看出了范蠡的意圖，解釋道：“有了這些龍衣鳳服，可免主公皮肉之苦?！?br />　　 范蠡轉(zhuǎn)過身來看文種，文種道：“放心，敲門金磚已放入舟艙內(nèi)，另有十?dāng)?shù)位女嬌容也在舟內(nèi)待命?！?br />　　 范蠡過來攙過勾踐，被勾踐用手擋過：“以后咱就不是君臣了，同是亡國奴了?！?br />　　 范蠡耿直地反駁道：“我們國未亡，不是亡國奴，只能說我們同是天涯落魄人?！?br />　　 勾踐夫婦感激地看了看范蠡道：“對，同是天涯落魄人?！?br />　　 范蠡：“到了彼地，咱的稱呼也要變一變了，恕臣直言，我得和您稱兄道弟了，尊稱您為大哥，稱皇后夫人為嫂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