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承】城里的黃昏(散文)
一
黃昏總是熱鬧的,尤其是夏天的黃昏。天黑得遲,在家里憋了一天的人們,迫不及待地出來了,特別是老人和小孩,他們大手牽小手,從各個角落里出來了。
被太陽曬得蔫蔫的街道,也精神起來了。那些攤販,大喇叭開始叫賣:“便宜賣了啊,便宜賣了啊,陽光玫瑰,陽光玫瑰,十五元兩斤,十五元兩斤!”“火龍果,火龍果,又大又甜的火龍果,十元四個,十元四個……”
最沉靜的是西瓜,一個個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露出青綠可人的肚皮,以各種姿勢撩撥著行人的眼球。它們靜靜地呆在一個臨時搭建的簡易的棚子里,除了西瓜之外,還有一張搖椅,以及搖椅上半躺的一個中年男子。他一只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不停地點著,笑呵呵地看著,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膝蓋上,隨著著地那只腳的用力,搖椅也有節(jié)奏地搖著晃著。他才不用吆喝呢,西瓜攤子前一張硬紙牌:“美都西瓜,一元五角一斤”。
我蹬著自行車,在人流中穿行著,像一只獵物搜尋著。媽媽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了。
葡萄,她嫌酸,即使是陽光玫瑰,她吃了一個,再遞給她一個時,便只是擺擺手。
蘋果,梨子,桃兒,嫌硬,即使搗成泥,她也不會再接第二勺,特有的拒絕姿勢:擺擺手。
西瓜,剔除西瓜籽,切成細細碎碎的一小塊,用勺子舀出一小勺,她也只一小口,便放下了,像品嘗家一般。我滿懷期待地遞上第二勺,誰知她又只是把手擺擺。
我望著那只干枯的手,布滿黑斑,骨節(jié)突出,中指關節(jié)腫大,那是痛風作祟的痕跡。這該死的痛風,為了它,她能吃的不能吃的食物都戒了?,F(xiàn)在幾乎是早上稀飯,中午干飯,半下午奶粉沖米糊,午飯時搭配點蔬菜,還得燉得爛爛的。所有的葷腥,連雞蛋都在她擺擺手中拒絕了。她原本虛弱的身體現(xiàn)在更加虛弱了,如一件老朽的家具,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有時,一聲咳嗽,都讓我心拎到嗓子眼兒上來,生怕她會把自己咳散架了!
碧綠可人的蓮蓬,剝了蓮子殼兒,胖乎乎的仁兒,瑩白嬌嫩。我輕輕地送到她的嘴邊,她驚喜地望了一眼,接過,送進嘴里,問:“哪里搞的?”我說:“從鄉(xiāng)下搞來的。”
她不再言語,我望著她,她又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嘴巴也閉著。那癟癟的嘴唇小心地蠕動著,蠕動著,仿佛一臺老舊的機器,動幾下,停幾下。在我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又動了幾下。忽然,她睜開了雙眼,茫然地望著前方,又慢慢轉過頭看看我,一聲不吭。
我問:“吃完了嗎?再吃一顆,?。俊?br />
半天,沒反應。
我俯身過去,貼近她的臉,叫道:“媽媽,媽媽!你聽見了嗎?”
她終于側過臉,望著我,笑了一下,說:“聽見了??!”
我松了一口氣,也笑了,說:“我叫你半天,你都沒答應,我以為你不認得我了??!”
她說:“那還得了!”
我拿著蓮子,說:“再吃一顆,???”
她把頭側過去,又舉起那只干枯的手,擺了擺!
我猛然意識到,她應該是吃不動了,便說:“你張開嘴,我看看,你還有幾顆牙?”
她順從地張開嘴,又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望著那無力張開的嘴巴,忽然想起了一個所謂的成語“一望無涯(牙)”也。不過,還不至于無牙:上面孤零零的一顆,左側門牙旁邊,似乎在昭示著它那一排的主權。下面倒有三四顆,都跟她一樣,風燭殘年,病歪歪的,但是現(xiàn)在卻負擔起了她的生命的全部!
她又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一下。我說不清那笑容的含義,似乎一個考砸了的學生,面對著對她滿懷期望的老師時的那種羞赧。當父母對你小心翼翼時,他們就老了!我有些心酸。雖然接受了媽媽也會變老,但我仍然不會想到,她會老到這種程度。她零星可數的幾顆牙再也護衛(wèi)不了腸胃和身體,就如她在世間的日子,已經零星可見了。
二
我想起了她的第一顆牙掉的情景。那是十幾年前,那時還住在老房子里。一天,她告訴我,她的牙掉了一顆。我大吃一驚,媽媽的牙怎么會掉???著急忙慌地想給她裝上假牙,但是他們都不熱心,見我這樣著急火燎,覺得奇怪,說:“七十多歲的人了,掉顆牙,不是很正常的嗎?算她牙齒好,人家六十歲沒到的,牙都掉得差不多了!”
這句話如醍醐般,我猛然意識到:我的媽媽也老了,開始掉牙了!
我們在父母的呵護下長大,即使也成為父母了,但是在父母面前,習慣性地依戀。從來沒想過,他們也會老,也會離我們而去。我們能接受別人的老,別人的離開,以為生活就是這樣的生離死別。我們只是看客,這些劇情與自己無關。所以,當有一天某個時刻突然石子般砸到你的頭上時,你終于意識到,生活中沒有看客,人人都在自己的舞臺上本色出演著,何時上場,何時謝幕,似乎都不是自己說了算。任憑你生時如何攪弄風云,但你自己的那片風云卻也由不得你。這也許就是人生的希望所在吧!
但是,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吃蠶豆嗑瓜子,還是可以一起嚼鍋巴。蠶豆瓜子花生等等,自然是我買回家的,原汁原味的,邊聊天,邊看電視,邊剝著殼兒,嚼著嘎嘣響,特有味道。如果再來個鄰居,那就一起加入這嘎嘣響的合奏,望著一地的果殼,恍然生出幾分節(jié)日的味道來!是啊,曾幾何時,我們可以不必為農事忙活,可以不必囿于季節(jié)的一隅,可以開開心心的看電視,嗑瓜子,聊天。這在以前,只有過年時才可以這樣放肆幾天啊,即使是過節(jié),都會想著棉苗要掐頭了,油菜要施肥了。但是,只要和媽媽在一起,這些就可以完全不管,也沒有必要再管了。勞累了大半輩子,她也終于拋開了那些彎了她的腰,老了她的腿,白了她的頭發(fā)的莊稼苗,開始專心起那塊菜園子來。也許,那時的她不是接受了我們的勸告,而是接受了命運的暗示吧!
有時來了牙口不好的鄰居,見媽媽這么一大把年紀,還能吃蠶豆,驚訝地說:“你牙齒真好!”
然后媽媽就笑著說:“我一直就喜歡吃蠶豆,嚼鍋巴,牙齒也煉出來了?!笔前?,人來到這個世界,雖然是赤條條來的,但是還帶著一副牙齒,這副牙齒有門齒犬齒臼齒,撕咬啃嚼,功能齊全,是為了讓我們能夠對付各種食物的,所以,我們得時常拿些粗糙的東西去磨礪它們,讓它們保持堅韌。只是,現(xiàn)在食物越來越精細了,人們常常想到鍛煉身體,卻忽略了牙齒。所以,現(xiàn)在的孩子牙齒問題多,更別提老人了。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如果牙齒不好,生活的質量將大打折扣。雖然,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可以植牙種牙了,可其間的麻煩苦痛,只有個中人才能體會吧!沒有什么比得上原裝的。
只是,在我依然習慣性地給她買這買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吃得少了,尤其是帶殼的,怕嫂子嫌棄,城里不像農村,拿掃把一掃,簸箕一綽,門前的陰溝里一倒,就行了??墒浅抢铮梅诺嚼袄?,這些還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花生衣兒,瓜子殼屑兒等等,你拿不準它們會鉆到哪個角落里,一旦有掃帚不到處,它們就會這里一小片兒,那里一小粒兒地礙眼。嫂子是特別愛干凈的人,雖然她從來不說什么,但一來二去的,媽媽不敢吃了。原指望,一生都能在自己做起來的房子里終老。想不到,到老時,一架推土機,不到半天的功夫,就把他們一輩子壘起來的那些抹得干干凈凈的,片板無存。使得她不得不投身在兒子家里,雖說是自己的兒子,但找不到自己家里的感覺了。凡事都縮手縮腳,連牙齒都是,那些牙齒跟了她一輩子,從鄉(xiāng)下一直到城里,那時吃食很匱乏,但是能隨心所欲,啃咬撕扯,野菜都能吃出山珍的味道來。現(xiàn)在吃的喝的應有盡有,但是卻不能盡興了。劉姥姥在大觀園里尚能醉臥一場,放肆一回,但是她這個鄉(xiāng)下老太,比在大觀園里還憋屈,得不到鍛煉的牙齒也在自慚形穢中,陸陸續(xù)續(xù)地離她而去。
望著那個零食罐子里的東西原封未動,我也失去了買的興致。偶爾買根蒸玉米或烤紅薯,媽媽習慣性地將它們一掰兩半,習慣性地將多的那一半給我。我總是笑嘻嘻地說:“趁現(xiàn)在牙齒好,要多吃,管我干什么呢?我隨時可以買的??!”
她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扶著床板,一只手拿著玉米或紅薯啃著。我坐在她的對面,兩只手拿著玉米或紅薯啃著,隨時伸出一只手去擦掉她嘴角唇邊粘著的殘渣,隨時遞給她紙巾。那時,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啃東西的?。∥页3Pχf:“媽媽,你以前種玉米和山芋給我們吃,現(xiàn)在,輪到我買給你吃了!”她望著我,無聲地一笑,常年不見陽光的臉上皮膚倒是比過去春白了不少,不知是缺少血色還是缺少日照。只是,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過媽媽那爽朗的大笑了,何止是笑,連說話都很少。要么搖頭,要么擺手,只有當我對著她的臉問:“你今天怎么樣啊?”她才不得不回我?guī)讉€字,最多就是那三個字:“還好?。 ?br />
我們曾經坐在桌邊,嗑瓜子吃鍋巴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復返了!媽媽失去了屬于她的灶臺,失去了她在一個家庭中的主權。對于千千萬萬的像她那樣的家庭主婦來說,灶臺,就是她們的陣地,她們對一個家庭的主宰。在這里,她操持著一家老小的吃喝。無論多忙多累,往灶臺前一站,煎炸烹炒,即使真的有汗珠兒掉進鍋里,刺啦一響,便消失不見了,所有的苦和累在吃喝笑談中都被消解了,一頓可口的飯菜,一場閑適的午覺,一個落日熔金的黃昏,一個又一個燈火可親的日子,似乎是觸手可及,又是遙不可及了!
三
我蹬著那輛老自行車,眼睛在兩邊的街攤上搜尋。那兒有賣大餅的!我的媽媽,曾經愛吃大餅,有嚼頭,熱的好吃,冷的也不賴,它不像餃子包子那樣矯情,只要你愿意吃,隨時可以掰一小塊,放進嘴里,慢慢地咬,細細地嚼。蔥花的辛香,芝麻的脆香,還有炭火慢烤出來的甜香,就在這反復地咀嚼中被喚醒,哪怕只吃那么一小口,余味都很悠長。不像餃子小籠包那樣油膩,搞不好,還會在胸前襟上留下濃重的一點。大餅,至多會掉下幾粒芝麻粒在衣襟上,那也沒關系,用手拈起來,不妨礙繼續(xù)送到舌尖上,聽那“嗞”的一聲響,完成了作為一粒芝麻的使命??墒?,媽媽現(xiàn)在嚼不動了,她沒有勁跟那嚼頭較量了。
忽然,在十字路口,一個聲音“發(fā)粑,又大又甜的發(fā)粑”叫住了我。我扭頭一看,一個老頭,一輛三輪車,三輪車上一袋袋各種各樣的面點,白色的饅頭,三色的花卷,黃色的窩窩頭。棗紅色的發(fā)糕、大發(fā)粑、小米粑擠擠挨挨地在車廂里,車橫杠上掛著一扎白色小食品袋,兩個二維碼,一藍一綠在風中晃蕩著。老頭不說話,那喇叭不斷地吆喝著。
我停了車,雙腳撐住地面,問:“發(fā)粑怎么賣的?”
他說:“一塊五一個”
我掏出手機掃碼,他已熟練地裝好了遞給我。
我接過,摸摸,溫熱。我望著這老頭,面色黝黑,個子不高,雖然不胖,但是也不瘦,透著常年勞作的靈活與精干。他應該也有六七十歲的樣子了吧。也不知道他從何處來,住在哪里,但不管怎樣,在這城市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哪怕只是街角的一個流動的小車,哪怕不斷地在跟城管玩貓與老鼠的游戲。
我常常想,如果我的媽媽依然在鄉(xiāng)下的那個房子里,她的黃昏應該是這樣的:炊煙裊裊,從樹梢間升起,雞鴨在屋前嘰嘰喳喳朝她叫,那只小花狗也拼命地蹦跶著,系在脖子上的鎖鏈拉得筆直,這時媽媽從堂屋里走出來,手里端著一個瓢,瓢里裝滿著稻谷,那些雞看見她來了,紛紛擠到她的腳邊,性急的大公雞一個猛不丁跳起來,搶奪她手中的食物,媽媽總是笑罵道,就那么餓了啊,等不及了??!然后把稻子均勻地撒成一個大大的圈,那些雞們一哄而上,都埋著頭拼命地啄食著,不一會兒地面上只剩下星星點點的幾粒癟稻子,那些雞啊,精明著呢!吃飽之后,它們便很自覺地進圈了。
媽媽又端了一碗拌著剩菜和湯的飯來到狗的面前,倒進狗盆里,狗望著她,立起前爪,對她作了個揖。有時甚至要猴到她的身上去,似乎是要跟她握手,她愛憐地說:“罕什么罕!吃飯!”
她第三次露面時,肯定還是端著個碗,邊吃邊往房間里去了,打開電視,天氣預報要到了!
她的黃昏不會像現(xiàn)在只有窗戶那么大。
我推門進去,開了燈,把黃昏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