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海金沙之素描(散文)
老屋后檐,靠近一土丘。土丘原有一小路橫過,因無人走,沒了路的痕跡。朝北那窗距土丘不到一丈,窗臺高不過三尺,窗臺時有綠影浮動,躲躲閃閃的,總讓我錯覺:疑心有人偷窺我的動靜。自初夏始,土丘上,亂茅,葛藤,灌木,綠筱,放任恣肆,鋪陳一幅夏之葳蕤。我不在意其有其無,反倒是土丘上的一種野生植物,名喚海金沙的,可奪我目,睇之良久,也不生一點倦意,反而,心添幾多恬淡。這海金沙葉色嫩青,如初春柳芽初萌。其葉兒順藤蜿蜒仰高追遠,斜脧葉兒,或平或仄,或高或低,形如懸浮于樂譜之上的音符,無風也動,氣呵之,而似有顫音入耳,與心共振。
海金沙少見匍匐于地蔓延張擴的,大都借竹憑木攀援。我自窗口展臂,欲牽一藤入戶,無奈,臂短不及。次日,削細長篾條兩根,橫架土丘與窗臺之間,從綠筱卸下一海金沙藤藤蔓,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壞,弄傷,纏之于篾條,企望自窗渡之,入我敝廬。暗忖:海金沙藤攜其嫩青鮮新,獨奏一曲夏之微涼,肯定非常愜意!海金沙繞臂縈指,爬至書本,與我一道賞詩析文,如此閱讀,勝似紅袖添香,肯定趣味良多!再若引之,上書架,纖藤細蔓沿書脊攀爬,吸了書籍里的養(yǎng)分,其藤會是詩了,其葉會是賦了?。磕敲?,我可不必架兩鏡片累贅于鼻梁,費勁搜尋文韻墨香,熏染心的寂寥。
海金沙藤很固執(zhí),沒有順從我的導引,沒兩三日,扭頭折返。嘗試三、四回,均不從我愿,改不了其我行我素,我終于氣餒作罷。
不旬日,那海金沙藤恢復了原態(tài),繼續(xù)繞竹纏枝,攀高,向遠,葉兒若羽之舒,如翼之張,不屑我盼,瞻眺深邃天空。
對窗小立,抬頭側(cè)目,我可全窺其風姿,仍能領略其清逸與朗爽。時近黃昏,太陽西墜,海金沙為霞光裝飾之后,尤其耐看,絳紅之主色調(diào)勻了金色銀色,漫漶海金沙葉之表里,其香亦隨光的反射傳送過來,室內(nèi)所多了幾分自然之趣,少了腐濁之味。目之,有涼自心而滋而發(fā),我不必戀棧于竹簟篾椅,搖扇消暑。
這土丘,我更期待海金沙如經(jīng)絡一般布滿,其葉之色能夠覆蓋整個土丘,修飾土丘概貌。海金沙,以其綠披覆諸綠之表,非肥己而損它,蓋為諸綠庥蔭矣!驕陽如火之灼,非海金沙莫可屏障莫可翼護。誰讕謾海金沙也慕虛榮???我欲為其辯白,榮者,乃表草木茂盛之義也!海金沙本固枝榮,于“榮”之前綴一“虛”字,豈不誣謬哉!海金沙延拓之中,每一葉型,如掌未握,風觸,雨擊,致韻,致律,作絕響,為夏喝彩。高處,樹蔭里蟬的狂躁,有如麥克風里電流煮沸之嘈雜,增添夏之火熱。風起,樹葉齊喧,附和蟬鳴,海金沙不聽任風之慫恿,而是化躁為靜,祛暑為涼。如是,其雅,淡也,其雅,亦清。于斯之觀,如水噙月,瀾興月濫,光為氣,氣亦為光,皆作風之清涼;于斯之境,也若于幽篁,動則生風,靜則恬默。
我改弦易撤,于網(wǎng)上淘了一泥陶花盆,移植一海金沙,置之于書桌。有綠盈目,有蔓牽神,展書一冊,哪怕一目十行,也不漏文本之精義,也開卷有益矣!然海金沙鮮活之態(tài),沒維持一個禮拜,懨懨似萎,沒精打采。我心惶惋,無措以療,使瘳,不殘,無缺,全之于戶內(nèi)。
人恐無朋,鴛失鴦匹儔而憯怛,失群之雁其鳴哀愴,綠也畏孤寡無類乎???海金沙棕縛麻束,固型定勢,拘于盆,囚之于室,與諸綠遠隔仳離,不與諸綠相呵諧同,無侶以芬互酬,更無煢影相吊。上無日月照護,下不與地氣通,能不喪沮哉!
我移之于菜畦籬笆,上瞻天穹之邃曠,下享膏土之肥美。不一年,海金沙,沿籬邏守,其綠遠勝果蔬,光燦澤潤,我欲牽之,賞品,其藤其蔓牢扣竹木柵欄或雜生之灌木,難分彼此,寧斷而不隨我。我每日沿籬笆巡走,薄果蔬而厚之。甚至叉開拇指食指為尺,量測海金沙每日新走之程;輪指數(shù)一數(shù)新增之葉。我曾取竹筒盛水,化水為霧,噴之,其綠所著之光,與水霧合一,光有形而氣有色,雖造不了“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荼蘼夢亦香”之境,亦有微觀略景,娛目,怡神,不可謂有憾矣。
無疑,海金沙彌漫之綠,為筋脈一種糯軟的疏浚,可去思緒的梗阻,通心之諸竅。其婉約,如暗示的眼神,可以療治內(nèi)衷之痛,可以清涼一下被夏灼傷的皮膚。
夜色深暗,夜的蒙蔽,使人之視力難以捕捉心魂渴求的色素,以及物象,反以扭曲與虛偽,欺騙人的感知。淹沒中的綠以及綠之內(nèi)蘊,能否感光于心,于心存一幀影像,備忘夏之既往?過去的日子,乃是遺失的日子,誰能找得回來!不過,我欣慰,夜之后,翌日,我可以自海金沙藤蔓,讀到其對夜的記載,甚至,會回放我向其而發(fā)之心語,更有新生之綠潤澤我的眼神。
除了睡眠,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應對付夜的了。夜的不安,夜的無可預測,夜藏匿的兇險,或有之吞噬與浸沒,人的意識如何在事實之前預先通告肌體呢!不可否認,夜總會于意料之外制造很多很多的滅失。于茲,我不會遭遇這樣的滅失,海金沙其很健康的的綠,其意氣不止彌于這夜的不聞不見之闃然,也滲肌透骨彌及我心胸,用藥石一樣之奇效慰安我的肌體,匡正我的骨骼,驅(qū)離我腦內(nèi)關于夜的滅失之猜想。避危趨安于茲,無威以壓,無勢以迫,俯仰自如,伸屈任意。亦可坐,亦可立;亦可憑高,亦可撫低。翌日,仍可用足跫叩山徑之逶迤,覽山之長林野之豐草。山野晦兮?明兮?誰能以晦為墨,以明為箋,作一幅寫意,懸于心胸,作心之簾?何須山肴,何須野蔌,能有一縷山氣入我襟懷,什么都有了!
什么應該有,什么不應該有,均不依主觀。夜的呈現(xiàn),除了予人的睡眠的黑與模糊之外,還有什么呢?我為什么固執(zhí),夜不讓人眼睛看見的,我還是要揉眼執(zhí)意要看呢?幸好,無論如何,海金沙總在確定的范圍,若羅盤之磁場,為我神形定位,夜不會把我迷失,我能找到自己,也能從昏暗處分離出我的影子。因此,黑漆蒙不住我欲見之光亮,這光亮,只照心間,這光亮只心可以感覺。
如是,我寧愿把視覺注意到窗外的已知,這已知都處相對確定的位置。海金沙藤它的蠕動,即使夜把的綠涂得如同濃墨,我還是認定其綠依然,與我視覺相觸依然是其固有的綠,而非夜涂抹的顏色,何況,更有其氣息浮動于我直覺之間。我欲與其無限的接近,甚至靠近我的臆想,其喟其感成為我夢之囈語,其蔓其須能夠揪牢的絲發(fā),不讓我墜入噩夢。
窗外海金沙藤蔓在我心理的鐫刻,它是極好的通聯(lián)者,介于我與物之間,我因此安穩(wěn)平靜,總而言之,海金沙藤蔓的存在,其內(nèi)涵以綠而發(fā)揮,因此,我的頭腦,得到很寬泛的自由,可以思考,也可以不思考,更奇特的是我可以放置自己于我留戀的過往,放逐自己于我憧憬的未來。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有這樣的牽扯,讓海金沙成為我夏日生活中的襯物。這與稻農(nóng)與禾的關聯(lián),堪比的。禾最終把其從自然中攫取的營養(yǎng),以糧食的形式,到達人的肌體。我想海金沙,它能為我做寫什么的,我鋪一張白紙,使之拓印,綠的影,藤走的路徑,總會比我的無聊的書寫,以及我毫無意義的涂畫,更生動些,更豐滿些,不若我的裝腔作勢,不若我的無病呻吟,人閱之,知夏的深茂,可深味夏的諸好。
海金沙,其為細微之物乎???其藤細如纖,不可與竹木比;其葉微若藻芥,怎及綠蕉似扇,青荷如蓋?然而,其綠,有除雜之效,灰沉屑靜,凈化具象,更有息心之功,幽涼內(nèi)衷,更改我于風俗的錯判,修正我觀世情的角度。
我不吝嗇幾個文字,予海金沙美譽,其綠對夏的點綴,持久,而無倦態(tài),我終于知道,那些螞蟻為什么會不辭辛苦沿其藤蔓長途跋涉了,蝶兒愿意斂羽其上,久而不翔了!
總而言之,我拘于這陋室,以避夏之炎火,而透窗之海金沙的綠,填充了心的空白,或者,我的心思也可沿著它的藤蔓行走呢,我心得滋潤,因此,我可以思考無關乎自己的事情。
于夏,我總不能深睡,圓月的光,何嘗不是夏夜的最豐曠的涼意呢?而月光里的海金沙,其如掌的葉所掬的月色,會不會化作清芬?其藤乃弦,是不是奏一曲夏之小夜曲?
月應該已是偏西的位置,我自朝北那窗外望,暗暗的,諸綠昧昧,我似乎聞得其間海金沙酣睡所發(fā)的喘息。
不曉得菜畦籬笆那海金沙又是怎樣的情形?
我敞門而出,月光撒我一身,籬笆里的蟲兒似乎咀嚼了海金沙葉漏的月色,跟從海金沙之幽漫,吟嗟。非恍惚,于這籬笆里,我卻找不見一只蟲兒,如是,我認定這“吟嗟”乃海金沙的音韻。于季候輪回里,夏是不是一綿亙的脊背呢?然的話,海金沙藤蔓,就是爬在夏之脊背上的綠,沿海金山之藤蔓的綠,何嘗不是它對夏之獻唱,逶迤,如南昆的拖腔,咿咿呀呀的,曳滿一腔夏的風情。
小文松散,無邊無幅,言不及義,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