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歸人迷途(散文)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剛吃完早飯,母親便說我離開家這二十多年,村里變化太大了,想帶我去轉轉。確實,各種原因,每次回家都來去匆匆,到家后也極少出門。今天母親有這個意愿,倒也勾起了我的興致。
從大門出來,我和母親沿著舊312國道往麥場方向走。我們家位于舊312國道邊上,和舊國道僅隔一條水渠。小時候,母親每年都會養(yǎng)十幾只雞,但多一半都會在開春穿越馬路吃嫩草芽的途中被車撞死。不只是雞,村里車禍頻發(fā),人畜均不能幸免。后來在我上初中的時候,舊國道被向北移了大概兩百米,這樣一來,舊國道以南的半個村子全部被繞開,安全性得以大幅提升。國道北移的最初幾年,舊國道還被保護完好,人們經常在舊國道上曬糧食,碾麥子。后來不知誰家開的頭,在改建房子的時候,將多一半的國道占為己有,沿國道的其他住戶紛紛效仿,沒多久,雙向六車道的柏油路,僅剩一條能通過一輛汽車的小路,又因為離新國道最近,私家車普及后沒幾年,這條小路就變得坑坑洼洼,尤其是下雨天,私家車所經之處,泥水四濺,行人更是無處下腳。鄉(xiāng)政府在落實國家“公路村村通”政策時,故意繞開舊國道,把橫穿村子的一條土路拓寬硬化,并且在路兩邊修了花壇和人行道。遇到各級領導下基層,村干部會帶著領導沿新硬化的水泥路進行檢查,那段被占用的舊國道被巧妙地避開,從而免去好多事端。如果村民要在下雨天乘坐公交車,只有繞著水泥路走,才能拐到新國道邊上,至少要多花半個小時。
說話間,我和母親已經走到了麥場。這個麥場占地近十畝,是整個村子以前集中堆麥垛,碾麥子,曬麥子的地方。過去每逢麥收季節(jié),打麥場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拉麥子的、堆麥垛的、碾場的、揚麥子的,人們似乎都在各忙各的,但說笑聲、調侃聲又接連不斷,豐收的喜悅在整個麥場彌漫。
若是誰家的麥子攤在麥場突逢下雨,村里但凡得空的人,都會以最快的速度趕來,幫忙收拾干凈。記得有一年,全村的麥子剛全部進了麥場,被堆成一個個高聳的麥垛,突然有一個麥垛意外起火。盛夏時節(jié),天干物燥,火勢迅速蔓延,眼看一年的辛苦要毀于一旦,全村男女老幼不等召喚齊上陣,從家里拿來水桶、水盆,排成一條條長龍,接力送水,最終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時間內,靠人力把一場熊熊大火及時撲滅,將損失降到力所能及的最小程度。火完全熄滅后,全村人一個個都如同剛從井下爬出來的煤礦工人,只有眼仁和牙齒是白色的。
以前碾麥子全靠拖拉機,為了節(jié)省油錢,一般都是幾家商量好同一天碾。不管輪到誰家,大家都一起干,邊干邊聊天,嬉笑聲不斷,熱鬧非凡。休息的空檔,家家戶戶的女主人帶來自己的拿手飯菜,和大家一起分享。你夸我家的油餅炸得香,我夸你家的饅頭蒸得白。種了西瓜的人家,也會把熟得最好、長得最大的西瓜拿來,讓大家伙都嘗嘗鮮。當年揚麥子鉆進衣服的麥土,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還似乎奇癢無比,但不知為什么,我總是懷念那些舊時光?,F(xiàn)在的麥場空無一人,也不見麥垛高聳,目光所及之處,除了幾個黑黢黢、快要垮塌的舊草垛,便是荒草叢生。
走出麥場,就是我小時候大人們千叮嚀萬囑咐不讓小孩子靠近的崖畔。當年那個騎車從這里掉下去的大男孩,已入知命之年。由于母親當年親眼目睹了整個事件,雖然過去了幾十年,心有余悸的母親還是忍不住又給我進了一遍。十幾歲便高位截癱的少年,用他的慘痛經歷,時刻提醒著村里每一個經過崖畔的人。住在崖畔的那幾戶人家,現(xiàn)在都已遷往政府規(guī)劃的新農村二層小樓,再也不用擔心他們的孩子會不慎掉下懸崖。當年大人警告我們的力度有多大?留給我們的恐懼有多深?我想,此刻走在崖畔,我的雙腿依然在打顫,應該算是答案。
怕歸怕,竟有意外之喜。我發(fā)現(xiàn)這個位置是俯瞰家鄉(xiāng)小河的絕佳之地。
家鄉(xiāng)的小河自西向東,誰也不知道它叮叮咚咚奔流了多少年。我記憶中的這條河足足有十米寬,最深處沒及腰身,最淺的地方也沒過小腿。之所以記憶如此清晰,因為只要發(fā)大水,我們家就成了提供雨鞋、幫人過河的“專業(yè)戶”。這一方面和我家的地理位置有關,另一方面也和母親的仁愛之心有關。國道未改道之前,我們家其實就是連接小河以南那些村落和縣城的中轉站。如果那些村里的人要去縣城,他們得先騎車大概一到兩小時,把自行車放在我家院子后,再從國道邊搭乘小客車去縣城。從縣城返回后,再從我家取上自行車回家。那時候只要下雨,河水就會上漲,一旦河水上漲,他們就過不了河。因為那時候河上沒有橋,只是在最淺的地方擺放了一些大石頭,我們稱之為“列石”。只要河水沒過列石,他們就無法過河。夏天還好,鞋一脫,挽起褲管,可以從列石上淌過去。但在春秋兩季,我們老家溫差大,傍晚時分氣溫驟降,河水透心涼,很容易患病。母親常年被類風濕困擾,遇到河水上漲,總會讓我或者哥哥給他們送雨鞋。他們穿雨鞋過河后,困在河對岸的人再把雨鞋穿回來。
我們家的小賣部幫襯我們熬過了最困難的幾年,也多虧那些樸實的鄉(xiāng)民照顧生意。
當然記憶最深刻的,還是我們在小河里嬉戲玩耍的歲月。夏天的時候,我們在河里捉泥鰍、抓蝌蚪,裝進玻璃瓶帶回家養(yǎng)。或者用泥巴做涼鞋,摔響炮。一雙泥巴涼鞋要花費好大功夫,做好后走幾步就散架了,接著做,樂此不疲。摔響炮更有意思。每人先挖一塊大小差不多的泥巴,捏成球形,然后用大拇指在中間擠出一個窩,窩不能被擠破。響炮捏好后,用力朝地面一摔,摔破多大的洞,對方就給補多少泥巴,最后誰手里的泥巴多,誰獲勝。一直玩到母親在崖畔喊我們回家吃飯,我們才會罷手。用河水簡單洗洗手,順便在衣服兩邊蹭幾下,有時候還會多此一舉洗把臉。等回到家時,我們的臉上、衣服上、腿上、腳上全是泥巴。遇到母親心情好,嘮叨幾句就算過去了;如果恰逢母親煩躁,屁股上少不了挨幾巴掌,反正又不疼,第二天接著玩。
因為下河玩水,挨打最多的是哥哥。哥哥兩三歲時曾不慎掉進水渠,差點被淹死,驚了全家人的心。稍大一些,一到夏天,哥哥經常帶領著他的一幫小伙伴去河里洗澡。平日里河水又清又淺,任憑他們怎么玩,大人也不管。但是只要下過雨,發(fā)過大水,河灘里被盜挖過沙子的沙坑里就會聚滿淤泥,很多沙坑都有一人多深,淤泥沉底后,表面上水是清的,可小孩子跳下去后就會陷在淤泥里,并且越掙扎會陷得越深,村里就曾出現(xiàn)過沙坑溺亡事件。但愛玩水的哥哥總是不長記性,他每次在沙坑里洗完澡,回來都是一身泥,連耳朵眼里都有稀泥。肉眼可見的泥娃娃,偏偏死活不肯承認去沙坑里洗過澡,氣得母親揍完后父親接著打,父親打完奶奶再一通罵,直到偏愛哥哥的爺爺現(xiàn)身,這場鬧劇才會收場。
冬天的小河就變成了我們的溜冰場。我最喜歡坐在鐵鍬上,哥哥握著鐵鍬把兒在后面推,哥哥邊跑邊咯咯地笑,我也跟著笑。玩渴了,我們就找一塊干凈的冰吃,比賽誰嘴里的“嘎嘣”聲最響。
我記憶中曾發(fā)過一次特別猛的洪水。據當時村里的老人說,是六十年一遇的大洪水。
靠北,洪水一直蔓延到了崖畔底下,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崖畔下面的良田,連同莊稼一起,被洪水大塊大塊地吞噬;靠南,洪水一直蔓延到了山根下。粗壯的樹木,上游靠近河道的人家的牲畜、家當,在洪水里起伏翻滾,驚心動魄的場面,到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那次洪水后河水改道,以前的良田變成了河溝,以前的河溝變成了泥灘。有見機行事的勤快人,又把泥灘變成了良田。不信你瞧,今年種的土豆,白色的小花兒正開得歡呢。
一切似乎都沒怎么變,一切又似乎都變了。
現(xiàn)在河道上矗立著一座橋,可是河道已經基本干涸了,河南到河北,僅僅一步之遙。
我問母親:“河里又沒多少水,干嘛還要修橋?”
“萬一哪天河水又多了,就用得著了?!蹦赣H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沉默——如果河水又多了,我還能在河里捉泥鰍、抓蝌蚪嗎?如果河水又多了,還有人需要我送雨鞋嗎?如果河水又多了,我逝去的那些青春歲月,還能再找回來嗎?
順著王家巷直走,走出頭,穿過水泥路,就是我們家。
王家巷的貧窮曾經是全村之最,現(xiàn)如今,真是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巷道兩邊全是鋼筋水泥一灌到頂?shù)目蚣芊?,還有兩家蓋了二層小洋樓。院子周圍都被大片的蘋果園,菜園環(huán)繞。自來水戶戶通,太陽能熱水器家家用。晚飯后男人們在健身廣場打打籃球,在棋牌室搓搓麻將;女人們跳跳廣場舞,聊聊穿著打扮、說說家長里短?;丶覜_個熱水澡,一覺睡到自然醒,日子簡直不要過得太舒坦!
記憶中的美好和現(xiàn)實中的失落,時不時地在腦海中交錯,如同故鄉(xiāng)的小河,我的過去和它的過去融合,可我的記憶中沒有河上那座橋,迄今為止我也從未在那座橋上走過。即便小河告訴我,不管走多遠,歸宿和根總是在那里,哪怕只剩一滴水,它依舊在等待歸人。
只是我畢竟成了“歸人”。
這么多年,我到底把自己,丟在了哪里?
(原創(chuàng)首發(fā))2024年7月25日
于每個人的心底,都深藏著年少時對家鄉(xiāng)的那份深深依戀與感念,那是一抹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戀,猶如一枚璀璨的勛章,鐫刻在記憶心扉的首頁。時光匆匆流轉,歲月滔滔奔流,我們無一不在這瞬息萬變的世界中悄然變化著。如今,我們只能與迪迪一同置身于時光的沙漏里,深情回眸,一同感懷那悠悠歲月中的點滴美好與溫馨。
老師的寫作速度簡直令人嘆為觀止!文字宛如潺潺溪流,潤澤讀者的心靈。更難得的是,每篇文章都富有深意。字里行間不僅展現(xiàn)出對生活的獨特洞察,還蘊含著深刻的哲理和思考。讓人深受啟發(fā),陷入沉思。如此才華,著實令人欽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