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奶是九爺快解放時領(lǐng)回來的女人。
　　 九爺回來時只帶回來兩樣寶物，一是九奶，二是九爺手里提那口棕紅色皮箱。
　　 九爺不是老九，是家門排行老九，其實九爺是個單丁。九爺命硬，沒滿三歲就死了爹娘，靠吃百家飯長到十二歲那年，跟一個玩皮影的闖了關(guān)東。九爺在外闖蕩了四十多年回來，領(lǐng)回來了一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九奶。
　　 九奶不僅年輕，而且長得漂亮排場，漂亮排場得跟傳說中的仙女一樣，漂亮排場得渾身都閃著金鉤鉤、銀刺刺，把全村的男人勾得魂不附體，一天到晚無事找事都往九爺家里瘋跑。
　　 村里的女人們無不為之嫉妒、吃醋，醋得無不背前面后罵九奶是妖孽下凡，是狐貍精脫生，甚至有的竟詛咒九奶，說九奶紅顏薄命妨男人。
　　 不知是眾人嘴里有毒，還是九奶真的妨男人。九奶跟九爺回來兩月不到，九爺就接到隊伍上的命令，說戰(zhàn)勢緊，要他速回隊伍。九爺是國軍的特務(wù)營連長，軍令如山，無奈就把九奶撇在家里回隊伍上了。
　　 盡管九爺走時勸慰九奶說，國共打的是拉鋸戰(zhàn)，沒固定防區(qū)，戰(zhàn)場上槍子不長眼，你在屋里等我，等我仨月剿了共就回來接你回隊伍上享清福。也盡管九爺對九奶說的擲地有聲，說的山誓海盟?？删艩斠蝗ィ拍痰鹊浇夥?，也沒等到九爺回來。有人說九爺跟司令官去了臺灣，也有入說九爺被共產(chǎn)黨剿匪剿死在大西南……
　　 自聽說九奶把九爺妨死在大西南，再加上九奶身份不明，又是個偽軍官太太，一個人見人愛，漂亮排場得像花兒一樣的九奶，一下子如同瘟神一般，人們見她只遠(yuǎn)不近。
　　 本來九奶像大雁失去了同伴一樣孤凄，左鄰右舍的人們又無人接近，顯得更加孤獨。政府今兒傳她去審問，明兒傳她去審查，九奶被問得心里像壓著盤石磨般沉悶，沉悶得整天臉上掛著沮喪的傷痕，半年沒過，九奶竟被折騰得一身疾病。
　　 九奶沒了九爺，膝下又無一男半子，沒錢吃藥，也沒有力氣下地干活，那時的農(nóng)業(yè)社生產(chǎn)隊，一切靠干活掙工分分糧分柴火，不干活掙不下工分，就是缺糧戶，缺糧戶要拿回口糧吃飯，得先向生產(chǎn)隊里交了缺糧款，才能拿口糧吃飯。
　　 九奶沒錢，又不會喂個雞鴨豬羊，也沒力氣上山挖個藥、摘山棗賣錢，九奶無奈就放出話來，“誰能為我治病，誰能養(yǎng)活我吃飯，我就嫁給誰！”
　　 可那個年代的人們說媳婦，主要的不是圖年輕漂亮，長得好看排場，而是圖能生兒育女、圖女人能下地干活掙工分。而九奶一個病秧子，誰要她這光吃不能下地干活、又不能“下蛋”的病秧子雞呢。
　　 眼看九奶病得不說下地干活，就連拎水拾柴的活兒都無能為力了。九奶淪落到屋里無糧，灶里沒柴，缸里無水，不說吃飯，連水兩天都沒進(jìn)一口了。
　　 熬到了第三天早上，九奶強撐著下了床，按著墻晃到門上，打開門準(zhǔn)備去去鄰居家找碗水潤潤喉嚨。
　　 九奶怎么也沒想到，待她將門一開，卻奇怪的發(fā)現(xiàn)，門外竟擱著一捆柴，還擱著一罐水，左邊門墩上放著一碗鹽，右邊門墩上擱著一瓢面。
　　 看著門外的一切，九奶話沒出口心里叨叨，“這也難怪，自己身份不清，又是沒人敢接近的偽軍官太太，這一定是哪個好心人暗里送的?！本拍谈袆拥煤鴥赏魷I水，她憋了老半天才憋出仨字，“好人呀!”
　　 九奶喝上了水，吃上了飯，她也有了精神，俗話說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九奶決定暗里看看是哪個好心人給她送的東西。
　　 那知，九奶一連暗里看了兩個晚上，都沒看見誰來。待她觀察到第三天晚上，終于看見那人又給她送東西來了。
　　 待來者走近一看，九奶差點沒嚇得“啊”出聲來。咋？原來來者不是什么好心人，竟然是土改時批斗槍崩的惡霸地主劉貫三的獨生兒子劉背鍋。
　　 不是因為劉背鍋是惡霸地主的兒子，九奶怕他，也不是因為劉背鍋長得面丑背駝，九奶討厭他。而是因為自九爺走后，九奶曾有好多次夜間起來小解，無竟中發(fā)現(xiàn)劉背鍋從她窗前閃過。
　　 尤其在一個陰霧繚繞的下午，九奶迎黑從鄉(xiāng)政府受審回來，當(dāng)她路過村西的亂墳崗時，突然發(fā)現(xiàn)劉背鍋在身后不遠(yuǎn)不近地跟蹤她?，F(xiàn)在見劉背鍋背著人們給她送東西，這無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九奶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心胸開闊，想事周全。劉背鍋送給她的畢竟是細(xì)米白面，畢竟是能解渴做飯的清水和柴火。所以，她見劉背鍋來到門上，她沒有喊叫，也沒有打擾，九奶要暗中看看，他劉背鍋到底有何不規(guī)行為。
　　 可讓九奶意外的是，劉背鍋把送的東西，不聲不響地往門上一放，連往九奶的門上瞅都沒瞅一眼，就悄然而去。
　　 九奶以為劉背鍋欲擒故縱，故意這樣麻痹九奶呢。那知，九奶如此一連在暗里觀察了幾個晚上，劉背鍋都是如此，九奶終于被劉背鍋的真心相幫地行為感動了。
　　 那天晚上，當(dāng)劉背鍋把送來的東西往門上一放，又要走時，九奶大膽主動地喊了一聲：“恩人，你等等！”接著就“撲通”跪到了劉背鍋面前。
　　 正當(dāng)劉背鍋驚愕地望著九奶發(fā)怔時，見九奶翹起下巴，含著兩汪眼淚，沖他無限感慨地說：“背鍋大哥，你、你如此幫我，這、這讓我咋感謝你才是？”
　　 “哎呀，別這樣九奶。人生在世，誰沒個難的時候。再說，咱倆都是政府審查對象，你是偽軍官太太，我是惡霸地主的兒子，一對受審批斗的活把子，咱不相幫誰相幫？快起來回去，這外面不安全！”劉背鍋低聲說著，機(jī)警地朝周圍看了看，然后壓低聲音囑咐九奶，“九奶，小心有人對你……”
　　 九奶聞聽，沮喪地擺擺頭，苦澀地一笑，說：“誰還來粘我呀，自那老東西撇下我走后，我連個瘟神都不如，誰還敢來粘我！”
　　 “九奶，可別這么說，那皇帝美色，連江山都不要，何況那些光棍們急了……九奶，我不是說，要不是人家看我整天黑夜白天，在暗里護(hù)著您，只怕……”
　　 “啥？原來你在暗里跟我是??”九奶感激得“噔噔噔”跪著走到劉背鍋面前，一抱子擼住劉背鍋的雙腿，“背鍋大哥，我差點冤枉你啦，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最關(guān)愛我的人，只有你啦！”
　　 “別這樣九奶，我這不也是同病相連嘛?？炱饋磉M(jìn)屋，別讓人家……”劉背鍋臉紅心跳地說著，急忙扶起九奶，松開手扭頭就走……
　　 “你等等！”九奶卻叫住了他，“我還有話給你說！”
　　 劉背鍋成份不好，他一個光棍漢子，三更半夜跑到九奶這寡婦門上，一個孤男，一個寡女，本來怕人看見說不清招禍?，F(xiàn)在九奶說有話給他說，劉背鍋木木地望著九奶，有些拘促地支吾著：“九、九奶，我、我回去還有事，有話隔天再說吧！”
　　 “不，我就現(xiàn)在跟你說！”九奶干脆利索地說著，忽哧抹了一把眼窩，“背鍋大哥，九爺個不要良心的撇下我走了，現(xiàn)在我又病成這樣，我、我對天發(fā)誓，只要我能活下來，我、我一定嫁給你！”
　　 劉背鍋聽九奶一說，臉頰驀然一熱，“看九奶咋說這話，我、我劉背鍋若有半點非分之心，就讓天打五雷劈我??”
　　 九奶不高興了，她臉子隨即一沉，“照背鍋哥這么說，哪是我自作多情？”
　　 “不不不，九奶，我是說，你是審查對象，我是惡霸地主的兒子，咱倆同病相憐，就是看在咱同受審，共挨批的份上，才來幫你的??再說，我、我這出身不好，加上我這個背鍋身子，我這顆蛤蟆怎能想吃天鵝肉呢……”
　　 九奶嘻嘻一笑，“哪你還說啥？就憑你幫我護(hù)我這份情意，別說你背駝點，你就是瞎子，是傻子，那怕你是個瘸子、癱子，我病好了也要嫁給你！”
　　 劉背鍋被九奶的話感動得大顆眼淚掉，他忽哧抹了一把眼淚：“九奶，就憑你這句話，就是我劉背鍋現(xiàn)在死了，也沒白來這世上一回！”
　　 從此，劉背鍋啥也不顧忌了，就大大方方、光明正大的幫九奶砍柴、擔(dān)水、送米、送面。
　　
　　 二
　　 人們看著背鍋一個老實疙瘩，自己吃糠咽菜，把細(xì)米白面往九奶屋里拿，無不背前面后說他是個傻蛋。
　　 劉背鍋聽見只當(dāng)沒聽見，仍然一門心思為九奶砍柴、擔(dān)水、送米、送面，花錢給九奶繳缺兩款，還花錢請醫(yī)生給九奶看病買藥。
　　 人們看著劉背鍋為九奶白花錢搭功夫，無不為他黯然傷神嘆息，有的入實在不忍心看著劉背鍋上當(dāng)受騙，就干脆對劉背鍋直言不諱地說，“背鍋呀，那女人可是鐵匠鋪里生，騾馬店里長，見過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吱吱吭吭。說個難聽話，人家頭發(fā)絲兒都是空的，啥哄你的話都說得出來，可等你把她的病治好了，身子穿暖肚子填飽了，她就翻臉無情不嫁你了！”
　　 難怪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劉背鍋被九奶那漂亮排場的美色迷得，對人們的話充耳不聞，只是憨憨地一笑，仍我行我素，一如即往地為九奶送柴、米油鹽，一如既往的為九奶花錢看病買藥……
　　 盡管劉背鍋為九奶盡心盡力，不惜花錢為九奶看病買藥，九奶的病情愈加嚴(yán)重惡化，但劉背鍋沒有放棄九奶不管，他一邊為九奶請醫(yī)抓藥，幫九奶煎藥、喂藥，一邊背著九奶放倒了房后兩棵老秋樹，請木匠為九奶做棺材準(zhǔn)備后事。
　　 一天晚上，劉背鍋給九奶煎好藥，端去喂九奶喝時，九奶卻晃著腦袋，將藥碗一推，支吾地說：“背、背鍋大哥，看、看來我、我快不行了，你、你對我的恩，只、只有下輩子報、報答你了??”九奶說著艱難地抬起右手，指著床頭上那口棕紅色皮箱說，“這、這口箱子是我表哥托我保管的，我沒動，九爺也沒動，他也沒說里面是啥，只說讓我保管好這箱子里東西，等他來取??”
　　 九奶說到這兒，突然一陣咳嗽，頓時一口鮮血咳了出來，劉背鍋一見，抱起九奶就朝村衛(wèi)生所里跑去……
　　 劉背鍋只顧抱九奶去衛(wèi)生所看病，卻沒顧把九奶的門鎖上。劉背鍋抱九奶前腳一走，李三皮后腳就溜進(jìn)九奶屋里。
　　 這李三皮是九奶的房后鄰居，是個光棍二流子，盡管李三皮是九爺?shù)谋炯抑蹲樱跃艩斪吆螅焯煲估飮拍痰姆孔愚D(zhuǎn)，尤其聽到九奶去茅廁里方便，他都剜窟窿打洞偷著看，只恨劉背鍋從中攪得遲遲不能得手。
　　 后來見九奶病得不像人樣了，又盯上了九奶那口棕紅色皮箱。
　　 俗話說墻里說話，墻外有耳。剛才李三皮又從后窗偷看著，打九奶那口皮箱的注意時，剛好把九奶給劉背鍋說的話聽到了耳朵里。
　　 尤其聽到九奶說“箱子”二字，李三皮兩眼一亮，九爺在外闖蕩了四十多年，人又精，又是國軍軍官，那箱子里不是金條、銀元，就是玉器古玩。所以劉背鍋抱著九奶前腳一走，李三皮后腳就拿著手電鉆進(jìn)了九奶屋里。
　　 李三皮鉆進(jìn)九奶屋里，用鐵絲通開箱子鎖，打開伸手一摸，雖沒有金銀珠寶玉器硬頭貨，但憑感覺，皮箱里是軟貨。九爺是闖關(guān)東回來的，看來不是貂皮袍子，就是裘皮大衣。不管貂皮，還是裘皮，可都是價值不非的珍物。李三皮激動地用手電一照，不是裘皮，也不是貂皮，而是一個羊皮袋子。
　　 “哎，這袋子里裝的一定是值錢東西！”李三皮在心里欣喜地說著，急忙拿手電往袋子里一照，這一照，“哎呀”如大冬天當(dāng)頭澆了李三皮一桶涼水，他立刻從頭頂涼到了腳后跟。李三皮怎么也沒有想到，那袋子里裝的竟是一袋子破紙片子。
　　 李三皮嘴里沒說，心里罵，罵九奶是個騙子，罵罷九奶又罵劉背鍋是個傻子，竟被九奶一袋子破紙片子哄得又送米又送面，又花錢為九奶看病抓藥，一天到晚圍著九奶的屁股轉(zhuǎn)。李三皮罵著，隨手從床頭拿起火柴“哧兒”一劃，就要往那破紙片子上扔。
　　 可李三皮立刻又“呸”一下將火吹滅了?！安荒芤粺酥葎⒈冲伹笕瞬怀?，再來求財?shù)脤殨r，讓他得一袋子廢紙片子，落個人才兩空，不把他狗日的氣得發(fā)瘋，也把他狗日氣得犯傻?！崩钊は氲竭@兒，原樣蓋好皮箱，又將旯旮夾縫翻騰個遍，也沒找出一件值錢的東西，才騷氣地溜出門去。
　　 李三皮走到后窗外，忽然見劉背鍋打著手電朝皮箱里看著，氣得“撲通”將皮箱一蓋，就罵開了：“好你個九奶，你、你竟用一袋子破紙片子充寶貝哄人呀……”
　　 躲在屋后的李三皮，聽劉背鍋懊悔地罵一句，他就在外邊捂住嘴笑一聲，笑的得意，笑的詭秘，更好笑的是劉背鍋罵著罵著，又突然自我安慰、自我埋怨著，說：“哎，這咋能光怪人家九奶呢，又不是人家找著哄俺，都怪俺這賴蛤蟆想吃天鵝肉，現(xiàn)在天鵝肉沒吃上，卻圖了一箱子破紙片子，這要傳出去，不讓人們笑掉大牙才怪。事到如今，我劉背鍋只有打掉牙往肚里咽，把這一皮箱破紙片子拎回家，天知地知，只要我不說，誰知道我劉背鍋上當(dāng)受騙被人哄了……”劉背鍋自言自語地說著，隨即將九奶的箱子拎回家里。
　　 劉背鍋被九奶哄騙的事兒，第二天就在村上傳揚開了。傳得紛紛揚揚，傳得滿村風(fēng)雨。真是林子大了，啥鳥叫都有：
　　 這個說劉背鍋貪色貪財，沒得到財，卻落了一批箱破紙片子。
　　 那個說九奶真是個人精，用一皮箱破紙片子，竟把劉背鍋哄得迷了心眼。
　　 有的嗤之以鼻，還有的“噗兒”一笑：“劉背鍋到頭來落個人財兩空，還擠了一包雞屎?！?br />　　 ……
　　 真叫眾人說照了。九奶在衛(wèi)生所打打針不行，劉背鍋又找不來人抬，就只身背著九奶往縣醫(yī)院去治?？勺寗⒈冲佭z憾的是，他背著九奶走到半路，九奶就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