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我與農活(散文)
話說父輩們每年都要勞作的那些細密的農活,自己到底能勝任幾項呢?掰著指頭數了又數,最終卻只能瞠目結舌——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孩子,于農活,我竟然完完全全就是個門外漢。好像每道工序都了解,但若真要親自動手,卻只能貽笑大方。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品嘗農活中的諸多滋味,甚至比精于此道的同齡人體味更多樣——有時候旁觀或者淺嘗輒止也能給人意想不到的收獲。當然,我的這些滋味的取得完全得益于父母的開明和強大的包容度。
我的父母都是很善于自我寬解的樂天派。他們雖然和鄉(xiāng)親們一樣每天飽嘗著勞作的艱辛,卻從沒有抱怨。偶得空閑,父親愛看看書,下下棋,哼哼小曲。母親也愛唱,不過,她是一邊畫枕頭花樣一邊唱。她的歌聲輕柔、悠揚,入耳特別熨帖。所以,我家并沒有因為勞動的疲累和情緒而帶來的大呼小叫與雞飛狗跳。我的父母用言傳身教在告訴我們老舍的那句話“勞動最快樂”。因為勞動是快樂的,所以我們不怕勞動,樂于勞動。
我父母的開明在于他們從不勉強我們勞動。早飯后,他們還要去水田里薅草,他們并不點名說讓誰誰去幫他們薅草。他們只說還有一點草沒薅完,有誰愿意去幫幫忙的。我問薅草難嗎,他們說不難,只是把秧苗棵行邊的野草拔起來綰成團踩進腳窩里就行。他們一邊說一邊做動作,感覺特別有趣味,于是我和大弟爭先恐后地要去。“去可以,可是不準半中央回家的。只能干完了才回?!蹦赣H說?!澳菦]問題。”我信誓旦旦。“可是田里會有螞蝗。”父親說。“粘到了螞蝗可不準哭的。”母親又加了一句。凡事只要有了一顆躍躍欲試的心,哪還存在困難所言?那次是我被選中和父母一起去薅草,大弟就在家陪小弟。
為了防止螞蝗附在腿上吸血,母親把平時套在胳膊上的袖套給我套在腿上,我們一起赤腳下田。我個小,往水田里一站,只顯得比稻秧略高,不想卻也能展現出一些優(yōu)勢。個小,靈便,半個身子都能側進稻棵之間,能更干脆利落地拔除稻棵周圍的雜草。稻棵周邊的野茨菇、野荸薺、鴨舌草很好拔,最討厭的是三方草和稗草。稗草不好認,它會緊緊傍著秧苗生長,有時候在秧苗中間直接來個“第二者插足”。它的葉片和秧苗酷似,要不是母親告訴我們稗草的稈更光滑,稻秧的葉片與稈的交接處會長有細細的絨毛,那是實打實會讓人犯良莠不分的毛病的;三方草莖細、沒韌勁,一拔就斷,想要連根祛除,得復幾次手,有時候還需要用腳幫忙著從泥里把根部拱出來。我學著父母的樣子,把綰好的草把踩在泥窩里。母親說要深深地踩,要讓草把沒了頂。“為什么呢?”我問?!斑@樣草把在與空氣隔絕的情形下才不會再次生長,才能夠全心全意地腐化自己,讓自己得以升華,從秧苗的禍患直接轉變成秧苗的肥料?!备赣H一說話就有些文縐縐。父親說做人也是這個理,人吶,要浪子回頭,得有脫胎換骨的勇氣,這樣才能涅槃重生。父親跟著爺爺讀過許多書,他的話總是讓人似懂非懂。母親說:“做事就做事啰,說一堆孩子又不懂?!备赣H卻說:“事情事情,事是事,情是理,事和理都是相通的。孩子現在是不懂,長大就自然明白了?!笨晌业男乃纪耆挪坏礁改傅膶υ捝?,我只感覺小腿上癢癢的,探到水里隔著袖套一撓,軟軟的一坨:“呀,腿上歇螞蝗了!”我拔腿就往田埂上跑,褪下袖套去抓螞蝗,可是螞蝗的一頭緊緊吸在皮膚上,怎么拉也拉不下來。母親說:“用手拍腿,力氣大點,拍幾下螞蝗就松口了?!蔽也恢肋@是什么原理,只照著母親說的去做,果然把螞蝗震落了下來。父親表揚了我的堅強,說我竟然沒有哭。他問我還下田嗎?我說當然啦,草還沒薅完呢,說好了不能當逃兵的。母親看了看父親,笑了。
那回下田插秧是我自動請纓要去的。雙搶時節(jié),我的兩個表姐就會過河來幫我家的忙。那天日頭不大,云打著傘,雖然并沒有多少風,但仍不失為一個勞動的好天氣。小孩的心性多少都有點人來瘋,家里人一多,不管是干什么,總想湊湊熱鬧。我的插秧之舉就是奔著熱鬧而去的。那天我的父母負責扯秧,兩個表姐負責插秧。大表姐一邊插一邊給我示范:“就這樣拿著秧,大拇指分股,另一只手拿過分股的秧苗插進泥里。棵行的距離嘛,你照著我們的尺寸就好?!薄澳氖强媚氖切??”我問?!皺M排的叫棵,豎排的叫行?!北斫阏f,“就像你寫字一樣,橫豎都要對齊哈?!庇谑牵揖蛫A在兩個表姐中間,開始插起秧來。二表姐說我是學手,在中間能插幾棵算幾棵,不足的地方她們來填補。
一畦稻秧本來只需兩個熟手并排從頭插到尾即可,所以這次因為我的加入,兩個表姐明顯就有些展不開手腳,局促又忙亂。局促的是可容施展的空間太小,忙亂的是因為我的“慢動作”和每一行的不固定棵數打亂了她們的節(jié)奏。原先大表姐和二表姐每人插八棵秧就可滿滿一行,她們從這頭的田埂下田開始直插到另一頭上田埂即為一畦。她們平時配合默契,只需順著自己的一隅,一邊后退一邊插秧,而現在總要時不時顧著給我修補“漏洞”。二表姐說:“哎呀,你這哪里是插秧哦,純粹是搗蛋嘛!莫搞得今天連這塊田都插不完?!闭f實話,活該我被嫌棄!后來我最終被趕到田埂上看她們插秧時,我覺得那簡直是在欣賞一段極有律動感的舞蹈。只見她們雙腿適度跨開,身子前傾,半彎著腰,兩手不約而同地在水田里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好像織布機一般,一下子把水田織出一片綠色。她們的手又仿佛畫家手里的綠色畫筆,不多久就能把白汪汪的水田涂抹出勃勃生機。再看自己歪歪扭扭插出的那一巴掌大的稻秧,哎呀,不忍直視呢!就像是給好好的一方絨布打下的一塊針腳歪斜、顏色也不協(xié)調的補丁。隔壁水田里扯秧的父母一點也沒有埋怨我的意思。父親說:“還想插嗎?還想插就到田角那頭去,自個兒摸索,慢慢來,這樣也不妨礙你表姐?!庇浀媚腔匚疫€真是依了父親的話,一直插到傍晚回家。二表姐在收工時還打趣我:“看看你插的那些秧哈,東倒西歪,站都站不直,你若這樣寫字,老師不罰你才怪喲!”“我字才寫得好呢!”我嘟囔著反駁。大表姐笑起來,她說還是有進步的,你看這秧路,越來越正氣了。父親說孩子最要緊的是好好讀書,這些農活有他們兩個大人做就行了。
如果看谷也算是農活中的一種的話,這應該是我做得最多的農活,絕對沒有之一。谷子收獲了,存放后容易受潮,所以家里需要賣谷或者軋米時都得把一袋袋谷子倒在場地上晾曬。我家大門下坡地就是常常曬谷的地方。而我,就是那個坐在下坡處的某朵樹蔭下的看谷娃??垂炔⒉皇菫榱朔廊送?,看的主要是雞和鳥,有時候也看豬。不更事的豬娃娃特別愛摸到谷子邊嚼稻谷,嚼得嘴角溢滿白花花的唾沫。看谷也不只是一味地看著,而是需不定時的起身給谷踢行路,橫豎踢都行。谷鋪好后,我們就踩在谷鋪上,用腳拱出一行行勻稱的谷溝來,就像我們梳頭時留出的發(fā)路線。待得這些裸露在太陽底下曝曬的谷子由深黃變得淺黃,甚至泛出白色,就得再一次踢谷,把底層的谷子踢出來,讓曬干的谷子覆到底層去,如此反復,直到踢出的谷粒全部黃中泛白為止。
我不算得個盡職盡責的看谷娃。因為我最開始看谷半點不專注,總是三心二意。我喜歡坐在樹蔭下一邊看谷一邊看書一邊遐想,以至于常常有成群的雞來吃谷都不曉得。書里的世界太迷人,我完全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職責。大弟因為我的失職而去母親那里告狀,他說我都不曉得踢谷,豬娃娃來吃谷了也不曉得趕一趕。大弟一點都沒冤枉我?!八椭粫缘每磿?!切,書有么事看頭,還不如我一個人打彈珠有意思?!贝蟮苷f?!澳憔椭劳?。”母親說。“可我沒有耽誤做事呀。”大弟不服氣,“豬哇雞呀,都是我趕的,谷也是我提醒她踢的。”可是母親并沒有苛責我,她語氣溫和地對我們說書要看,谷也要看好,事情啊,一旦接手去做,就要盡最大努力,做到自己能力范圍內的最好。而且糧食是來不易的,每一粒稻子都包含著父母的心血和汗水,我們要珍惜。大弟“骨碌”著大眼睛認真聽著,我慚愧地低下了頭……
現在細細想來,對于農活,我雖然做過的還有許多,但也只是在小學階段有一定的觸摸,而且都是些力所能及的事。一生內斂的父親曾在老家的房子上貼過這么一副自創(chuàng)的對聯(lián)——“兩雙大手戰(zhàn)天斗地,三間茅屋藏龍臥虎”,我想在我父母的眼里,孩子們的將來是應該有他們自己別樣的生活的,至于自己作為父輩的日月,做孩子的只需參與參與,并不見得要深耕細作于此,想來這應該是我父母在農活上給予我們格外寬容的原因。而作為他們孩子的我,也因此在農活中品嘗到最多的不是艱辛而是樂趣,是可以延伸到其他諸事方面的道理。所以我們雖沒有干多少農活,但依然成長為了一個熱愛工作,做人做事有自己原則的人。感謝我的父親母親,感謝那些我曾親歷的且終生難忘的農活。
2024.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