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死了，很多人說出了很多贊美的話。奶奶倘若在天有靈，蓋棺論定的結(jié)論應(yīng)該讓她滿足了。
　　 我也對奶奶的一生來了個蓋棺論定，那就是“手忙腳亂口不閑”。其實，這個結(jié)論包含了三層意思，那就是手、腳、口，奶奶的一生就集中在這三個字上，這話奶奶也認(rèn)可，說這是她一生的“三絕”。
　　 先說“手忙”。奶奶是丹江流域一位普普通通的婦女，那時大部分人們腳上的鞋子都是女人們一針一線做的，包括鞋底子都是女人們加工納成的。做鞋的時候，得鞋樣子，奶奶會剪鞋樣子，村上的女人們都找她，奶奶也不推辭，拿上一張報紙疊一疊，也不用畫，隨手一彎一繞就成功了。
　　 冬天來了，屋里漏風(fēng)，窗口是個漏風(fēng)眼。母親怕我們凍著，就找了兩張報紙把窗口糊了個實實在在，內(nèi)外糊，雙保險。奶奶見了，說：“屋子里面糊紙人們看不見，屋子外面這樣糊不太美觀，影響孩子們心情。”是啊，土坯墻上糊這么一塊子白的，是有點不協(xié)調(diào)，看上去不順眼。
　　 奶奶找來了很多紅紙，這些紙有的是人家寫對聯(lián)、寫標(biāo)語寫錯后扔掉的，有的是染坊染紙扔掉的下腳料，到了奶奶手中都成了寶貝。她又是一通疊，然后七繞八拐開始剪，剪過后，我們兄妹幾個開始小心翼翼地展開，我的是小豬哼哼，小弟的是小兔蹦蹦，小妹的是小鳥飛飛，我們纏著奶奶又給我們燒了漿糊，把這些剪紙粘到了報紙上，這一粘，我們的臥室就顯得很有個性和特色了，同齡的小朋友們都來看，都來“奶奶長”“奶奶短”地叫著討好奶奶給他們剪。
　　 奶奶是來者不拒，誰要都給誰剪，在她眼里，村里的孩子都是她的孫子。
　　 后來村里死了人。那時死了人不如現(xiàn)在，壽衣、花圈、喪杖都是現(xiàn)成的，花圈要找人扎，紙扎要找人扎，最講究的是靈幡，看似很簡單的玩意兒，很多人卻不會，那是要把剪紙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拖下來飄在空中，似露非露能看出靈幡大罩環(huán)里面的“某府考（妣）諱某某某行靈一位”，字都會寫，好壞不講究，就是靈幡剪紙難剪。這難不倒奶奶，她輕車熟路疊紙、剪紙，一通操作下來，那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靈幡外套就剪成了，可惜她不識字，大罩環(huán)里面的字由其他人來寫，然后前來幫忙的鄰居把寫有黑字的白紙條朝大罩環(huán)里一裝，小套環(huán)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拖下來，再朝一棵剛挖下的青竹上一綁，放到門口，給喪事增添了三分肅穆。奶奶呢？手也沒閑著，又去忙著為紙扎、為花圈剪花兒了。
　　 我們家輩分大，村里也有很多年輕人纏著奶奶說：“奶奶，教我們一手吧，我們給你當(dāng)徒孫，總可以吧？”奶奶不保守，很熱心地指導(dǎo)他們疊、折、剪，有的人怎么弄也拿捏不住，有的人當(dāng)時會了，遇到下一次就又全忘了，奶奶呢，笑他們的手只會拿筷子。但是，人家喪事上剪下來的邊角紙，奶奶向來不朝家里拿。奶奶迷信，說這種紙晦氣。
　　 除了喪事，喜事上人們也請奶奶，剪大紅“囍”字是少不了的。剪大紅“囍”，很多人都會，剪出來的是方方正正一個“囍”字，但奶奶還能剪出把大紅“囍”字套在一個大圓圈內(nèi)，寓意是把相親相愛的新郎新娘，圈起來，關(guān)在同一個生活的圈子里相濡以沫一輩子。奶奶剪過大紅“囍”字，再為新房內(nèi)、窗欞上、床頭上剪一些“麒麟送子”圖案、“鴛鴦戲水”圖案，增添新房里的浪漫和溫馨情調(diào)。剪下來的邊角紙奶奶舍不得扔，拿回家，說是沾沾喜氣。
　　 奶奶的剪紙手藝在遠(yuǎn)近上下出了名，喜紅白事找她的人很多，尤其是喪事上的那個靈幡罩，遠(yuǎn)近上下會剪的人不多。遠(yuǎn)地方的人是用牛車、馬車或自行車來接奶奶，都知道奶奶腳小，走長路難，也不快。還有滑稽的，有一次是十里開外有一戶人家，用舊社會地主老財坐的兜子來接奶奶，那兜子四個人抬。奶奶說：“當(dāng)年我成親時還是坐個小毛驢來的，現(xiàn)在坐兜子可真是大閨女上轎?！?br />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奶奶的剪紙手藝當(dāng)屬于哪一行，我不知道，但讀的書多了，我才知道剪紙是一門民間藝術(shù)，是民俗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蘊含了豐富的文化信息，在造型上運用夸張、變通、變形的手法，將不同空間、時間的內(nèi)容進(jìn)行加工組合，體現(xiàn)的是剪紙者的技巧，賡續(xù)的是中華文脈，其文化價值是多元化的，是啟智、教化、抒情、欣賞、排憂、交誼、憧憬等方面的載體。
　　 奶奶了不起，剪出了生活，剪出了情調(diào)，剪出了藝術(shù)，剪出了對美好生活的期盼。
　　 再說奶奶的“腳亂”。奶奶是小腳，我記事時比我的腳大不了多少，用“三寸金蓮”來描述她的腳，一點也不為之過。奶奶走起路來真可謂纖纖作細(xì)步，步子很碎，你一步相當(dāng)于她三步，她要想和你速度一樣，邁步的頻率當(dāng)然得是你的三倍。奶奶見我們走路大大咧咧的樣子就羨慕得眼紅，她常常說：“真艷羨你們大手大腳啊，走起路來像長了翅膀一樣?！?br />　　 有一次，我這樣回奉奶奶：“誰讓你把腳纏得那么小呢？”奶奶嘆了口氣說：“那有啥辦法呢？我們那時的女孩，身子是你的，兩腳就不是你的了。我奶奶纏腳，我媽媽纏腳，輪到我四五歲纏腳時不是哭就是鬧，可就是擺脫不了我爺爺、我爹的訓(xùn)斥加棍棒。”
　　 我又好奇地問：“奶奶，你怎么把腳纏得那么小呢？”奶奶說：“四五歲時，我媽用家織布將我的雙腳緊緊裹纏，不久就疼得鉆心、熱得鉆心，難受得要命，后來也不知道是適應(yīng)了，還是腳丫子變形了，感到的只是麻木，等到以后媽媽將布帶子給我解開，我才感到輕松，這時腳已經(jīng)變小了，幾個腳指頭已經(jīng)擠到一起了。唉，纏腳苦了奶奶一輩子，害了奶奶一輩子??！”
　　 我對奶奶印象最深的還是她的“嘴不閑”。她的“嘴不閑”不是說她索叨，而是她善于編小曲哄我們睡覺。在上床之后到入睡這段時間內(nèi)，是我們小孩子撒嬌哭鬧的時候，歲數(shù)大一點我們就不那么矯情了。
　　 記得奶奶哄小弟唱的催眠曲是：“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你吃西瓜皮，奶吃西瓜瓤；你吃紅薯皮，奶吃紅薯瓤；你吃香蕉皮，奶吃香蕉瓤……”“割葦子，編帽子；編帽子，戴帽子；戴帽子，刮胡子；刮胡子，穿襖子；穿襖子，補褲子；補褲子，洗襪子；洗襪子，穿鞋子……”
　　 記過那么多事兒，走過那么多路，唱過那么多歌，都沒有奶奶的催眠曲那么有韻味，那么難以讓人忘懷。
　　 奶奶的“三絕”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其實風(fēng)馬牛也并不是孤立得沒有連帶。按奶奶的話說是：因為裹足時腳疼，不敢起來走動，每天只好坐在大門前，玩又沒人玩，說話又沒人給說話，所以她就傻傻地看藍(lán)天、看飛鳥、看牛兒吃草、看同齡的男孩子們滿村跑，她又傻傻地想，可別讓她的苦讓其他孩子去品嘗。當(dāng)她有了兒孫后，她很愛孩子們，生怕他們磕著碰著不開心，想方設(shè)法逗孩子們開心，那時孩子們沒有玩具，她就靠給疊飛機(jī)、疊紙船、剪花樣，從疊、剪中，她又編了很多催眠曲……
　　 奶奶，在天堂您是否還是“手忙腳亂嘴不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