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948年春季的一天，在原安縣永順鄉(xiāng)黨委書記彭清源的辦公室里，彭清源正在發(fā)火：這樣吃里爬外的玩意兒，哪里是人民的武裝主任，簡直就是一個龜兒子，是個叛徒、內奸，這樣子的玩藝兒，不能再呆在村政權的班子里，干脆槍斃算毬了。
　　 彭清源是個四川人，還是在1947年10月，東北民主聯(lián)軍獨立五師解放原安縣后，時任營副教導員職務的彭清源奉命留在剛剛解放的永順鄉(xiāng)擔任黨委書記，負責組建鄉(xiāng)黨委和鄉(xiāng)政府的工作，同時發(fā)動農(nóng)民進行土改，以貫徹黨中央關于建立鞏固的東北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的重要指示精神。
　　 蘭花甸，是永順鄉(xiāng)的一個村級組織，叫做蘭花甸村。村黨支部書記兼村農(nóng)會會長叫閃子化，村黨支部副書記、村長兼村治保主任叫祥鈞誼。村黨支部委員、農(nóng)會副會長兼武裝主任叫柳常平。說來那還是1947年2月，原安縣尚待解放，國共兩黨的武裝力量正處于拉鋸戰(zhàn)狀態(tài)。我黨領導的武工隊了解到蘭花甸村大地主宋典經(jīng)家大業(yè)大，他家有大院建有炮臺，還有槍支子彈，為了不四面樹敵，決定先不動他，但是要宋典經(jīng)家給出500發(fā)子彈支援革命斗爭。因為宋典經(jīng)是柳常平的舅舅，就叫柳常平去協(xié)調辦理此事。
　　 柳常平接到指示后，表示堅決完成任務。并說：據(jù)我所知，他家應該藏有子彈，如沒有，由他家出錢解決，三日一定交貨。誰知一貫在對敵斗爭中表現(xiàn)堅強勇敢不徇私舞弊的柳常平這次在接受任務后，竟然從他保管的1700發(fā)公家的子彈中，偷偷拿出500發(fā)，替他舅舅宋典經(jīng)家交了上來，一年后，此事的真相才暴露出來。這時候原安已經(jīng)解放，鄉(xiāng)、村政權已經(jīng)建立。彭清源書記正是聽了蘭花甸村支部書記兼農(nóng)會會長閃子化的情況匯報后，才氣不打一處來，說出那一番話的。
　　
　　 二
　　 這位閃子化是第二次接觸鄉(xiāng)黨委書記彭清源，第一次是在幾個月前鄉(xiāng)里召開的鎮(zhèn)壓反革命大會上。那次大會是他們這個地區(qū)剛剛解放不久，在東北民主聯(lián)軍獨立五師主持下召開的。原安縣自從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后，國民黨反動派軍隊曾經(jīng)三次進出原安和永順，在這種國共雙方的拉鋸戰(zhàn)中，一些土匪、地主還鄉(xiāng)團和囯民黨軍警憲特曾反復殘害槍殺共產(chǎn)黨員及人民武裝力量的成員。1947年10月原安縣徹底解放后的一個時期，為鞏固新生政權，嚴厲打擊反革命分子的囂張氣焰，各地都相繼召開了公審公判大會，嚴懲了一批反革命分子，槍斃了一批罪大惡極的首要分子。那次在永順鄉(xiāng)鎮(zhèn)壓反革命分子大會上，就是由彭清源宣布槍斃了10多個血債累累的惡霸地主、土匪頭子和還鄉(xiāng)團頭子，其中就包括柳常平的舅舅宋典經(jīng)。在閃子化看來，槍斃那些罪大惡極的人，是由彭清源宣布的，也就是由彭清源批準的，彭清源就有權決定槍斃任何人。所以，這次閃子化聽到彭清源說把柳常平這樣吃里爬外的叛徒內奸干脆槍斃算了的話，就像領到了圣旨一般。
　　 閃子化回到蘭花甸村后，立刻把村領導召集起來，祥鈞誼、柳常平等五六個人陸續(xù)來到了。在他們來到村部的時候，見到有兩個持槍民兵站在屋門口，這是村領導開會從來沒有過的現(xiàn)象，不僅祥鈞誼、柳常平他們不明就里，連那兩個持槍的民兵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莫名其妙滿腹狐疑聽從閃子化的命令。之前閃子化曾嚴肅地命令他倆：把子彈壓上膛！不用打聽，不能動搖，必須堅決聽從我的命令！
　　 以往村里開領導會議，大家來了后，都互相打著招呼，有說有笑。可今天，人們進屋后，見閃子化繃著臉瞪著眼，沒有一絲笑容，似乎如臨大敵一般。大家都悄悄進來，默默坐下，屏聲靜氣，待班子成員到齊后，閃子化用威嚴的目光逡巡了一圈，然后高聲宣布：現(xiàn)在開會！那聲音是他從來講話沒有過的高度，那聲音似乎不是在對五六個人講話，而是在對幾十人幾百人講話，那聲音讓人分明感到不是在講話，而是在怒吼。
　　 就在人們還沒有完全弄清他為什么用這樣的聲音講話時，他的第二句就更加令人愕然令人震驚的話很快吼了出來：柳常平，你給我跪下！這聲音比第一句還要洪亮，響如霹靂。
　　 大概柳常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當人們還在驚愕之中，他已經(jīng)迅速離開他坐的那個小方凳子，撲通一聲，跪在了房屋中央，并迅速扭轉身體姿勢，面向閃子化，接著便咣咣的磕了幾個響頭，邊磕頭邊聲淚俱下地說：是我不對，我犯了錯誤，我犯了罪！請求組織撤我的職，給我處分。
　　 柳常平這一跪，大家都知道了個八成，柳平常犯事了，大概是因為子彈的事。
　　 你給我閉上你那張狗嘴！此時，閃子化像一個嚴肅的法官，大聲呵斥道：這時候你知道錯了，知道犯罪了!早干什么去了！柳常平，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個什么好東西，看你那兩條后腿，也不像個走驢，還在人們面前假裝革命，假的就是假的，早晚都要露餡。這回，你的狐貍尾巴掖不住了吧！接著，閃子化在簡述了柳常平拿公家子彈替其舅舅大地主宋典經(jīng)家頂缸的事后，傳達了鄉(xiāng)黨委彭清源書記的指示：彭書記說了，你這樣吃里爬外的玩意兒，哪里是人民的武裝主任，簡直就是一叛徒、內奸，不能再留在村政權的班子里，干脆槍斃算了！
　　
　　 三
　　 聽完閃子化的話，大家都愣住了，都在心里想，柳常平是有錯，甚至有罪，但也不至于達到處死的程度。再說，就算犯了死罪也不能就這么斃了，是不是還得有個審理判決的過程。再說，他怎么也不能像那些土匪頭子和還鄉(xiāng)團頭子那么嚴重吧。人們都以為鄉(xiāng)黨委彭清源書記的話不過是氣話而已。
　　 此時的柳常平，早已經(jīng)是魂飛魄散了。開始跪下時，他就感到事情不妙，因為閃子化開會從來不是這個風格，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陣勢。自從那次鄉(xiāng)黨委書記彭清源主持召開鎮(zhèn)壓反革命大會他舅舅宋典經(jīng)被鎮(zhèn)壓后，他一直擔心著，說不定舅舅的事情會牽連到自己，可他怎么也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快攤到自己的頭上，更沒有想到自己的事情會嚴重到這般程度。此刻，當他聽閃子化傳達了彭清源的指示后，本來有些發(fā)黃的臉，立刻變成了又紫又青的豬肝色，兩條腿也頃刻軟了下來，再也跪不住了，身體一傾，癱倒在屋地上。
　　 這時，他聽到閃子化大聲宣布：武裝民兵，把柳常平拉到院外，立即槍斃！
　　 柳常平聽到閃子化的話后，像一顆驚雷在頭頂炸響，只覺頭腦轟的一聲，立刻暈了過去。
　　 門口的兩個民兵把閃子化的話早已經(jīng)聽得清清楚楚，這時才明白了原來閃子化會長叫他們挎槍站崗，子彈上膛，是為了執(zhí)行這樣的任務，雖然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看見這么些村領導都在現(xiàn)場，閃會長又是在執(zhí)行鄉(xiāng)黨委書記的命令，自己當然毫無理由懷疑，更沒有資格拒絕，不敢遲疑半刻，兩個人立即來到屋內，像提溜一只小雞一樣，把渾身癱軟如泥的柳常平拖到院外路邊溝旁，只聽砰、砰兩聲槍響，柳常平21歲的性命就此結束了。
　　
　　 四
　　 柳常平是蘭花甸六村人，柳常平的家原來也是挺富有的，只是后來被他那個吃喝嫖賭不走正道的爹給敗禍了，才越來越窮，到原安解放的前幾年，他家已經(jīng)變成了一貧如洗的貧雇農(nóng)。后來他爹不愿意被日本人抓壯丁被活活給打死了，那時候柳常平還小，長大后他發(fā)誓要給他爹報仇，先是參加了兒童團，后來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導的的武裝工作隊。
　　 祥鈞誼是蘭花甸五村人，比柳常平大幾歲，平時柳常平管祥鈞誼叫二哥。他們倆是一起參加兒童團的，那時候只是扛著紅纓槍站個崗放個哨，或者偷偷地給抗聯(lián)送個信什么的。日本投降滿洲國倒臺后，他們同時參加共產(chǎn)黨領導的武裝工作隊。柳常平個子不矮，膽子也大。無論是在同日本鬼子的斗爭中，還是后來同國民黨數(shù)次爭奪永順地區(qū)的拉鋸戰(zhàn)中，柳常平表現(xiàn)的都很好。為此，他那個地主成份的舅舅宋典經(jīng)還曾罵過他幾次：你缺心眼呀，你不要跟共產(chǎn)黨跑，跟共產(chǎn)黨沒有什么好下場。
　　 柳常平堅決不聽，他說他恨日本鬼子，也恨國民黨，要替父親報仇。他也看不慣地主老財?shù)哪切┳鳛椋麑司怂蔚浣?jīng)也是一肚子的不滿。他父親死后，他家只有那么一點地，連糊口都很困難，一次他母親有病，無錢醫(yī)治，他去向他舅舅宋典經(jīng)借錢，舅舅硬是以手頭緊張為由分文未借，他從此更加記恨舅舅，認為平時總是瞇縫著眼睛一臉笑面的舅舅原來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的人。他由此推斷，地主老財沒一個好東西，連自己的親舅舅都那么無情，更何況別人了?？蛇@次，他為什么能做出拿公家500發(fā)子彈為他舅舅家頂缸的事呢，原來又是被他舅媽遲玟君給騙了。他去那天，舅舅宋典經(jīng)不在家，舅媽遲玟君對柳常平說：這500發(fā)子彈我手頭沒有，錢嗎，暫時也拿不出來。如果上面追的緊不容空，你先從公家拿500發(fā)頂上，我想法去掂對，七天內保證還上。其實舅舅家不僅有子彈，也絕不缺錢。只是他舅媽遲玟君不想往外拿。遲玟君不相信蔣介石國民黨會垮臺，認為將來的天下還是國民黨的，子彈絕不能交給共產(chǎn)黨。
　　 柳常平本來不同意，是他母親一再勸說：你舅媽又不是不給，這樣緩幾天還不行嗎？
　　 柳常平自從沒了父親后，跟母親相依為命，他非常孝敬母親，因此非常聽母親的話，就那樣做了。誰知遲玟君根本就是在糊弄他，七天到了，子彈也不往出拿，錢也不出，這樣一拖好幾個月。幾個月后，趕上上級要集中民兵進行訓練，突然要調柳常平管理的子彈，一查庫存的1700發(fā)子彈只剩1200發(fā)了，至此，柳常平偷拿公家子彈給他舅舅家頂缸的事就露了餡，不想竟然遭此悲慘下場。
　　
　　 五
　　 祥鈞誼對閃子化槍斃柳常平的事情感到非常意外，覺得太突然了太殘酷了。如果閃子化召開黨支部會議或者農(nóng)會會議討論，他是絕不會同意槍斃柳常平的?？墒?，閃子化根本沒有召開會議，沒有給班子成員任何說話的機會，就下令把柳常平給槍斃掉了。事后，他曾經(jīng)對閃子化說：柳常平做得不對，批評處分完全應該，即使處分再怎么重也都是可以的?？删瓦@么一下子給斃了，太不應該了。
　　 可閃子化并不認錯，說：這是執(zhí)行上級指示，對敵人斗爭必須堅決徹底，不能有半點心慈面軟。
　　 祥鈞誼只好沉默了，但他心中還是犯著合計，覺得這件事情絕對沒有那么簡單。
　　 柳常平被槍斃后，柳家人全都嚇蒙了。閃子化派人通知柳家人收尸，他的家人竟沒有人敢到場。見此情況，祥鈞誼帶領村里的十幾個村民，用一領炕席卷了給埋在了蘭花甸村北的草甸子邊上，算是處理了后事。
　　 閃子化槍斃柳常平后，第二天就到鄉(xiāng)里向鄉(xiāng)黨委書記彭清源報告了情況：彭書記，你的指示我們已經(jīng)堅決認真不折不扣地貫徹執(zhí)行了。
　　 什么指示？彭清源被閃子化給說蒙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于是反問了一句:你貫徹執(zhí)行我什么指示了？
　　 柳常平那個吃里爬外的家伙，已經(jīng)被我們執(zhí)行槍決了。閃子化滿面笑容中帶著一股英雄的氣概：你不是說柳常平那樣吃里爬外的玩意兒，留著沒用，槍斃算了。我昨天堅決執(zhí)行了你的指示，已經(jīng)把他斃了，今天特來向你報告。
　　 彭清源聽完了情況后，坐在椅子上半響沒有吭聲。本來平淡的臉上，立刻陰云密布起來。好一會兒才說：你個龜兒子吆！哪個教你去槍斃人了嘛？你這不是胡毬亂搞嗎。
　　 閃子化以為自己執(zhí)行鄉(xiāng)黨委書記的指示，堅決迅速，冰溜子擦屁股——嘁吃咔嚓，不僅表明自己旗幟鮮明，階級立場堅定，同時也表明自己對上級領導的堅決服從和尊敬，說不定會給自己提個一官半職的，把自己調到鄉(xiāng)里去工作，因為他做夢都想到鄉(xiāng)里去工作。閃子化對當時安排他回村里當支部書記兼農(nóng)會會長，曾經(jīng)心里十分的不情愿，在他看來，鄉(xiāng)里才是大機關，在鄉(xiāng)里管轄的范圍也大，光是在蘭花甸當個支書，成天和村民們打交道，沒啥意思。他尋思，這次自己的做法，即使達不到調動的目的，最低也能得到個表揚嘉獎什么的，沒想到彭書記竟然罵了起來。
　　 正在閃子化不得其解的時候，只聽得彭清源把攥緊的拳頭在桌子上“咣咣”砸了兩下，同時從椅子上嚯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大聲道：你個混蛋龜兒子！你個混蛋龜兒子！簡直是亂彈琴！人可以那么隨便槍斃的嗎！啊？！
　　
　　 六
　　 閃子化經(jīng)彭書記那么一砸一罵，立即蒙登了，心想，自己不是在執(zhí)行你的指示嗎，怎么就錯了呢？于是囁嚅著說：不是你說他是吃里爬外的叛徒、內奸嗎？你不是說這樣的人留著沒用，槍斃了算了嘛？
　　 我是說了不假，我說的是法律嗎？革命隊伍內部也有紀律也有法律，柳常平就是夠槍斃，也要調查審判呀，怎么就那么簡單一句話就斃了。你那么大人，又是支部書記，連個氣話急話難道都聽不出來！再說了，柳常平那個錯誤，能夠達到槍斃的程度嗎？就是槍斃，也不應由你來執(zhí)行??！你個什么龜兒子吆，糊涂！糊涂透頂！說完，彭清源喊來區(qū)政府的行政秘書，沮喪地說：先把蘭花甸的閃子化書記看管起來，立即將此事向縣委報告，聽候處理。
　　 彭清源在心里琢磨，在閃子化槍斃柳常平的事件中，自己也是有責任的，自己也要準備接受組織處理的。果然，在柳常平事件發(fā)生不久，鄉(xiāng)黨委書記彭清源同志，被縣委給予黨內記大過處分，調離永順鄉(xiāng)黨委另行安排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