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小時候曾經(jīng)上過一年私塾，是本家族興辦的只有一位教書先生的私塾，正上的好好的不知道爺爺怎么就一聲不響悄悄地輟學(xué)回家種紅薯去了。爺爺會寫的字不多但好似有永遠(yuǎn)也講不完的故事，據(jù)父親說這是我老爺爺?shù)奶攸c(diǎn)。被爺爺毫無保留地傳承了下來。
　　 在我八九歲的時候禮拜天就是我的自由放浪時間，最快樂最有自豪感的就是叫幾個一般大年齡的孩子們在一起扇洋片，所謂扇洋片就是把鋪在地上的一摞子火柴盒大小的硬紙片用手心的力量把它翻過來，翻過來的越多贏得就越多?？恐终频暮駥?shí)和快速掀翻洋片的功夫，一條巷子里能勝過我的小伙伴不多，像石頭一樣堅實(shí)的枕頭底下壓著不少于二百多張的各種古代英雄人物畫像的洋片，都是我贏來的。隨著洋片的增多和我玩扇洋片的小伙伴們卻在減少。最后，竟然沒人和我玩了，望著鋪滿一床的洋片只能孤自傷感。
　　 看著我不開心爺爺走過來勸導(dǎo)起我來，說我：“也不看看你都多大個孩子了，直起腰來都快和爺爺一樣高了，還跟著一群不懂事的小家伙們玩這個，有啥意思，不嫌手臟手累嗎，還不如爺爺給你講故事聽呢?！?br />　　 聽爺爺說給我講故事我一下子興奮起來，趕忙搬過來一個木凳子讓爺爺坐下，自己蹲在爺爺旁邊，擺出一副認(rèn)真聽的架勢。
　　 爺爺清清嗓子問我：“爺爺給你講什么故事呢？你又愛聽什么故事呢？”
　　 問了白問說了也白說，爺爺自有爺爺?shù)牡览聿粫晕业囊庵緸檗D(zhuǎn)移，我只能說：“爺爺講啥我都愛聽，岳飛關(guān)公林則徐，我都愿意聽，不挑剔，爺爺?shù)亩亲永锕适露挤浅：寐?，只管講。”爺爺講這些歷史英雄人物時手腳并用，有聲有色，就好像爺爺曾經(jīng)和他們一同并肩過一樣，聽得我熱血沸騰，會時不時地吶喊一聲。
　　 結(jié)果爺爺把講過五六遍的歷史英雄人物的故事又重新給我講了一遍。只不過講故事的語氣和腔調(diào)以及揮動手臂的姿勢作了很大調(diào)整，但總能讓我聽得耳目一新，從中我也學(xué)到不少人文地理知識，為我成年后的寫作積累了不少素材和知識。
　　 就這樣，我的小學(xué)在爺爺千篇一律的故事里畢業(yè)。很順利地考上了中學(xué)。那一天，我真像似魯迅筆下的秀才一般，到學(xué)校拿到中學(xué)錄取通知書各處轉(zhuǎn)悠和炫耀了很長時間，回到家已經(jīng)六點(diǎn)多。在家門外，老遠(yuǎn)就聞到一股肉香，是母親特意為祝賀我燉了一只雞。豐盛的晚宴，家里人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很快把一盆雞里的主要部分都放在了我的碗里。飯后，我一如既往地纏著讓爺爺講故事，要講一個我沒聽過的，算是對我中舉的獎賞。
　　 爺爺瞅了我半天，突然問我：“你知道咱們的祖先在哪里嗎？”
　　 這怎么能難住我呢，我忙接話回答說：“是山東呀，山東鄆城就是我的祖籍?！?br />　　 聽我這么一說，爺爺搖搖頭笑了笑，說道：“你說的是籍貫不是祖先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山東是我們的祖先后來移民過來的，祖先之前不在山東這里?！?br />　　 爺爺?shù)脑捵屛液苁浅泽@，我們是移民？難道我們是華僑？可這也不像啊，華僑還住鄉(xiāng)下的泥墻屋嗎？再說了，我們家也沒富裕的錢啊，只能餓不著凍不著不愁一日三餐的油鹽柴米醋就是幸福生活，一輛恐怕和我年歲差不多少的后腳閘自行車是我們家唯一的一件奢侈品。有我家這樣的華僑嗎？如果真是華僑，那這華僑就太落魄了。
　　 看著我這幅神情，爺爺問我：“你在嘟囔啥呢，啥華僑，誰華僑？”
　　 我一個激靈，暗自笑笑自己的可笑，趕忙對爺爺說：“爺爺，那您說說咱們的老祖宗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又為啥跑這來了，我都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了?！蔽抑罓敔斨灰_話匣子就很難收住，便起身為爺爺?shù)沽吮_水。
　　 等了片刻，爺爺說：“走，咱們到院子里坐坐。”
　　 我拿起板凳爺爺端著喝水杯來到院子里，坐下后，爺爺指著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說道：“咱們的祖先故居就在山西大槐樹下的老鴰窩。”
　　 爺爺?shù)脑捵屛也铧c(diǎn)笑出眼淚來。
　　 我的笑讓爺爺不滿意了，看著我問：“你笑什么，爺爺說錯了嗎？”
　　 我忙收住笑說：“爺爺沒說錯，就是老鴰窩不應(yīng)該在大槐樹下，應(yīng)該在大槐樹上，哪怕在大槐樹的半中腰也行?！?br />　　 爺爺在我的頭上輕輕敲了一下，說我：“你呀，怎么這么調(diào)皮，竟會挑刺。老鴰窩是個地名，聽說現(xiàn)在還存在著呢，就在山西洪洞縣境內(nèi)，是老祖先住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幾個人也抱不過來的老槐，說不定有一棵老槐還是咱咱們祖宗種的呢?！?br />　　 我問爺爺：“爺爺，您去過？您見過？您咋知道的那么清楚？”
　　 爺爺被我問的愣怔了好一會，據(jù)我所知爺爺很少出門，連山東的地界都很少跨出去過，洪洞的具體方位在哪夜夜都弄不明白，怎么會去過千里之外的山西洪洞呢？但又據(jù)說，我爺爺曾經(jīng)不聽勸阻獨(dú)身去了一趟關(guān)外想掙點(diǎn)錢讓腰桿硬棒一點(diǎn)，結(jié)果沒幾天就給凍回來了，這個據(jù)說可不敢說，讓爺爺聽到了得十個人哄著才肯吃一口飯。
　　 看爺爺有些尷尬，我知趣地忙解圍：“別說爺爺了，咱莊里十有九個半連老鴰窩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和我一樣，爺爺還知道老祖宗住在哪里，頂天厲害了。爺爺，您繼續(xù)講老祖宗的故事，讓我也豐富一下歷史知識?！蔽姨匾鈴?qiáng)調(diào)了一下，“老祖宗啥時候移民到山東，為啥要移民？又為啥不移民到首都北京？這里面肯定有故事，爺爺您就快開講吧?！?br />　　 爺爺畢竟疼愛孫子自然不在意孫子的話中不中聽，喝口水就說道了起來：“說來話長，這是明洪武年間的事了?！?br />　　 我才不久拿到小學(xué)畢業(yè)證，自然是不明白明洪武年是哪年，趕緊問了一句：“爺爺剛才說的明洪武年間是哪一年??？”
　　 爺爺使勁蹬了我一眼，不滿地問我：“我咋知道明洪武年間是哪一年？那時候我也沒出生??？看你問得稀罕不稀罕？你還聽不聽了，不聽回屋里睡覺去。”
　　 “聽，咋不聽呢，我就愛聽爺爺講的故事，任何人講的故事都不如爺爺?shù)墓适轮v得好。爺爺，您講吧，我保證不打岔了。”我給爺爺捶起腿，盡力地去討好。
　　 爺爺再次清清嗓子說了起來：“話說，話說，就那年吧，遷都北京的明朝永樂皇帝出訪看到靠近關(guān)外一帶的土地肥沃可人煙稀少，走幾十里路都看不到一戶人家，關(guān)內(nèi)有的地方人又多得不得了，就像山西，那時候山西算是人口最多的省份了，皇帝就決定把多的人口都遷移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開田種地。當(dāng)然了，也包括戰(zhàn)亂造成的流民安置，解決許多地方的土地荒廢問題。這一個命令，成百萬的人都要被集中在一起，在哪里集中呢？當(dāng)然就是洪洞了，都集中在老槐樹下了。”
　　 聽到這，我還是收不住驚訝問爺爺：“爺爺，那可是一百萬人口的集中，這棵老槐樹要多大呀？”
　　 爺爺樂了：“看你的腦瓜子苯的，一百萬人幾千棵老槐樹也站不下，是分期分批地集中?！睜敔敳坏任艺f話，接著說道，“移民，有人愿意有人不愿意，你說咋辦呢？”
　　 我接口道：“我也不知道咋辦呀?！?br />　　 爺爺又輕輕地敲了我的頭一下：“我沒問你你別插嘴。為了不讓選中移民的人跑了，官兵們就在選中的人的小腳趾頭的指甲蓋上用刀子劃成兩半，要是發(fā)現(xiàn)小腳指頭分兩半的人沒移民就會關(guān)起來不給吃喝甚至送命?！?br />　　 我還是沒忍住又問爺爺：“是左腳呢還是右腳？”
　　 這回爺爺沒搭理我，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這一大遷徙，聽說用了五十多年的時間，人都到了河北河南山東以及關(guān)外一帶，現(xiàn)在國外定居的大多數(shù)人也都是那棵老槐下的人。你說，離開故土到別的地方去，誰能開心，誰愿意？可有啥法子呢，不移民不行啊?！?br />　　 我表示了同情：“是啊爺爺，那怎么辦呢，這是皇命難違呀？”
　　 爺爺捋捋最多有一寸長的胡須緩緩地說道：“大家在離開家鄉(xiāng)時都很難過，有人就折一根老槐的樹枝子，也有人帶幾把老槐的樹種子，以后的家安到哪就在那種上。你還別說，各地到處都有了槐樹。你看咱家這棵老槐，花開了一串一串的多漂亮，會讓人想起老家，想起老祖輩?！闭f著，爺爺嘆了口氣。
　　 我也跟著爺爺嘆了口氣。
　　 爺爺問我：“你嘆什么氣呢？”
　　 我這樣回答爺爺：“爺爺?shù)淖嫦龋灰彩俏业淖嫦葐?？?br />　　 爺爺贊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起身去摸了摸那棵老槐，有些感嘆：“這棵老槐是你老祖爺爺從山西帶來的，少說也有幾百年了。聽說洪洞那邊每年都祭祖，可我也去不了，地里的莊稼一天不搭理都不行。再說了，去一趟來回的路費(fèi)夠咱家半年的花銷。一般呢爺爺都是在家祠堂里拜祭拜祭，但總覺得少點(diǎn)什么。等啥時候有空閑了，我真得去一趟，回老家看看，拜祭拜祭老祖先，這是咱中國人的傳統(tǒng)?！?br />　　 我走近爺爺身邊，寬慰爺爺：“爺爺，不就去一趟山西大槐樹下的老鴰窩嗎，放心爺爺，我上完中學(xué)上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去找一個能掙錢的工作，掙了錢就和爺爺去一趟老鴰窩，去老祖先那里看看。到時候爺爺想在那住幾天就住幾天?！?br />　　 爺爺把我攬進(jìn)懷中，滿滿的感情：“好，那我就托我孫子的福，等我孫子掙夠了錢，咱就買上兩只燒雞，帶上一壺好茶水，咱坐票車（客運(yùn)列車）去，好好的祭拜祭拜咱的老祖宗，咋著都不能忘了咱們的祖宗。忘了咱們的根啊?！?br />　　 爺爺?shù)倪@句“咋著都不能忘了祖宗忘了根”讓我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忘了祖宗忘了根那還叫中國人嗎。
　　 后來我學(xué)業(yè)完成后被省城設(shè)計院招錄，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工資比其他單位要多一點(diǎn)，而且還有出國深造的機(jī)會。利用假期和調(diào)休我?guī)敔斎チ艘惶松轿骱槎纯h，正好趕上大祭祖，很熱鬧很有氣氛。我看到有許多人被前呼后擁說是在國外的華人們都來祭祖了，有些還在外國擔(dān)任政要，他們都非常虔誠，因為這里是他們的老家，有很多華人華僑都是對祖國有貢獻(xiàn)的。他們的心里時刻裝著祖國，回國尋根問祖是他們的愿望和回家夢。
　　 但由于人山人海大槐樹都無法靠近，更別說去祭祖祠了，一連三天都如此。幸好提前預(yù)訂了賓館，否則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我的工作又不能太久耽擱，只好和爺爺硬座二十多個小時趕了回來。
　　 我答應(yīng)爺爺，還會和爺爺一起來，不趕假期了，一定要爺爺看到并去擁抱那棵大槐樹，去租祠堂拜祭一下。爺爺也說了，這是他的愿望，一定要實(shí)現(xiàn)?？闪钗曳浅＿z憾和無法釋懷的爺爺竟沒能等到再來實(shí)打?qū)嵉貙じ鶈栕妗?br />　　 我跪在爺爺?shù)倪z像前，掏出許多有關(guān)洪洞大槐樹和祭祖祠等照片一一地給爺爺?shù)耐鲮`介紹了一遍，最后哭著問爺爺：“爺爺，您怎么就這么輕易地放棄了您的愿望呢？爺爺，我要出國深造了，要很長時間。不過爺爺您放心，以后不管到哪我都不會忘記咱們的祖宗咱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