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紅光機械廠的頭頭腦腦們?yōu)榱艘粋€不大不小的問題發(fā)愁了，上面來了個通知，叫廠里去一名學(xué)雷鋒標(biāo)兵到地區(qū)參加“雙先會”。論說，廠里的先進典型不少，問題是只讓去一個代表，而群眾選的代表是馬志高。
　　 就在新上任的廠黨委書記和廠長召開黨、政、工聯(lián)席會議上準(zhǔn)備拍板定人時，王副廠長突然說：“我看是不是慎重考慮考慮？馬志高在咱們廠20年了，沒說的。可我聽老書記講，他來咱們廠前曾偷搶商店，被抓過，還被拘留坐過班房?！?br />　　 王副廠長這話一說，頓時把大家都鬧蒙了。
　　 馬志高會偷東西？沒人相信。于是黨委書記調(diào)來馬志高的檔案，一看還真有這么回事，因此讓不讓馬志高去地區(qū)開會成了問題。
　　 有人說：“馬志高在廠里20年來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助人為樂多奉獻，不讓他去地區(qū)開會，人心不服，人嘛，一輩子誰沒犯過錯？難道揪住人家歷史上的毛病不放，讓人家一輩子抬不起頭？這不符合黨的政策?！?br />　　 但是也有人講：“學(xué)雷鋒標(biāo)兵又不是馬志高一個，既然是代表全廠，干嘛非要找個有污點的人不可？全廠的先進代表，就該讓誰看都服氣。選先進是樹立榜樣，是號召群眾學(xué)習(xí)，是鼓勵大家提高思想覺悟，這同落實對有歷史問題的人的政策無關(guān)?！?br />　　 馬志高何許人？他是廠里的小車司機兼車輛維修工，大高個、寬肩膀、高鼻梁、方臉盤，今年45歲。他樂于助人，誰有困難，只要他能幫上忙，他沒有不伸手的。平時在街上，若碰上出毛病拋錨的汽車，他準(zhǔn)湊上去幫助修理。工作上更沒說的，開車從沒出過事故，又是節(jié)油能手，他維修保養(yǎng)的小車呱呱叫，無論白天黑夜，還是刮風(fēng)下雨，只要工作需要出車，你隨叫隨到從不講價錢。馬志高平時省吃儉用很扣門，可他聽到咱河南信陽遭了水災(zāi)，不吭不哈寄給災(zāi)區(qū)2500塊錢。廠里的職工群眾提起老馬，無論男女老少都翹大拇指。
　　 就是因為選代表去地區(qū)開“雙先會”，馬志高的陳年老帳被翻了出來，很多人才知道他原來也不太“光彩”。廠里的頭頭腦腦研究了幾天，結(jié)果在爭論中地區(qū)開會的時間也到了，馬志高這典型也泡了湯。不少人很為馬志高鳴不平，但老馬只是嘆了口氣，還是和沒事人一樣。
　　 紅光機械廠技術(shù)力量雄厚，就是機器設(shè)備陳舊，廠里準(zhǔn)備引進外資，開發(fā)新產(chǎn)品。巧了，有位華僑巨商是本地人，正好回國考查，紅光機械廠和他商談合資辦廠，這華僑也有意向在家鄉(xiāng)投資。當(dāng)然了，在商言商，商人對賠錢的賣買是不干的，他要來廠實地考查。
　　 這天，馬志高從車站接來這位腰纏萬貫的華僑，那華僑有50來歲，上車后不住打量著馬志高。車到廠了，華僑被前呼后擁地接進會客室，老馬把車開回車庫，習(xí)慣地擦洗車子、打掃車內(nèi)座位。
　　 當(dāng)馬志高清理座位上的灰塵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華僑座位上有個金殼打火機。“咦？這準(zhǔn)是那個大闊佬的。”
　　 老馬心里說著，急忙拿著打火機直奔廠會客室，準(zhǔn)備還人家。
　　 馬志高走到會客室門前，正要推門進去，只聽里面?zhèn)鱽砟侨A僑的聲音：“……諸位先生知道我打算在貴廠投資，可我為什么想來貴廠投資？也許各位也知道我先祖是本地人，俗話說最美家鄉(xiāng)水，最親故鄉(xiāng)人。可各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劉善祖的兒子劉思鄉(xiāng)?！?br />　　 在場的人一愣，沒幾個人知道劉善祖是那路神仙，劉思鄉(xiāng)嘴一咧，苦笑一聲又道：“家父的外號叫劉黑棍子?！?br />　　 門外的馬志高一聽，頓時如五雷轟頂?！霸趺?？他是劉黑棍子的兒子！”他恨得牙齒咬得吱吱響。
　　 原來，劉善祖是個大地主，當(dāng)年在此地稱霸一方，心黑手辣。他留過洋，回來后手里成天耍著一根二尺半長的黑色文明棍，因此人們不叫他劉善祖，都叫他劉黑棍子。日本鬼子打來后，他賣國投敵。更是無惡不作。四十八年前，馬志高的爺爺和劉黑棍子同在一個村，因馬志高的爺爺帶頭不給日本鬼子送糧，被劉黑棍子抓去交給日本人，結(jié)果人被打得半死不活又被鬼子拖回村里，當(dāng)眾放出狼狗把馬志高的爺爺活活咬死。馬志高自懂事起，他爸爸就告訴他：“兒呀，你爺爺死得慘。記住，劉黑棍子是咱家的世仇，他跑了。等你長大了，就找他，給你爺爺報仇。”就在一年多前，馬志高的父親臨終時說胡話，還念念不忘：“劉黑棍子，我宰了你。志高，快來幫爹，別放走劉家一個人……”至今爺爺?shù)膽K死就像發(fā)生在昨天，父親的話就回響在馬志高耳邊……
　　 眼下，仇人的兒子送上門來了，馬志高怒從心頭起，惡從膽邊生，他握緊雙拳，推門闖進會客室，大步逼近劉思鄉(xiāng)。
　　 會客室里的人見闖進來的馬志高殺氣騰騰，全被驚愣住了。劉思鄉(xiāng)也嚇得不禁往起一站，沖馬志高不知所措地驚問：“這、這位先生……”
　　 一秒，兩秒，墻上的吊鐘答答響著。馬志高的腦海里閃過父親描述爺爺死時的慘景，閃過改革開放后海外炎黃子孫回國觀光的盛況，他突然想起了中央兩院發(fā)布的公告……對出國人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犯有罪行的，決定不對其追訴……
　　 馬志高的右拳已舉起來，此時緩緩地伸開手掌，只見他手心里是金光閃閃的打火機。劉思鄉(xiāng)連忙道：“謝謝！謝謝！”劉思鄉(xiāng)伸手取過打火機又坐下，心里又好氣又好笑，面前這個還打火機的大漢，兇神惡煞的狠像著實嚇了一跳。
　　 雖強按下怒火，但馬志高憋在肚里的惡氣不出難受哇。他低沉地吼道：“劉黑棍子在哪！”
　　 劉思鄉(xiāng)一聽，嚇得又趕緊站起來……
　　 會客室里的人此時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大為馬志高的莽撞而驚恐。這個老馬呀，平時挺隨和，這關(guān)鍵時刻咋得罪起財神爺來了？幾個頭頭連忙起身拉馬志高，勸他出去。
　　 “別拉我，我只問他一句話?！瘪R志高仍盯著劉思鄉(xiāng)說，“劉黑棍子在哪？”
　　 “他，他已去世了。”劉思鄉(xiāng)不敢正視馬志高，他轉(zhuǎn)過身，望著窗外?！芭R死前，他讓我回來還鄉(xiāng)親們的債。我這次來，為什么不在沿海一帶投資，一定要回家鄉(xiāng)，也是為家父贖罪呀?！?br />　　 劉思鄉(xiāng)沉默了片刻，轉(zhuǎn)回身，瞧著驚愕的人們。“就怕鄉(xiāng)親們信不過，我這次回來把家父的心也帶來了……”劉思鄉(xiāng)沒理會眾人吃驚不解的神色，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封。“四十五年前，家父畏罪逃到國外，失落感、孤獨感使他悔恨當(dāng)年自己禍國殃民。他出逃帶了不少現(xiàn)金，在國外也辦起企業(yè)?？删退闼邳S金床上，也忘不了他的罪孽。到了晚年，家父更是痛不欲生，他忘不了故鄉(xiāng)的一方水土，可他自知罪孽深重，無顏面對家鄉(xiāng)父老，也不敢回來。二十多年前，家父在香港遇到一位剛從大陸回香港的英國記者，那記者告訴他一件奇事，說他在大陸遇上一個奇人，并拍下這位奇人的三幅照片。當(dāng)時，家父聽到記者講完那件奇事很受感動，在看三幅照片時，家父眼直了，他渾身顫抖了。他說好像認(rèn)識照片上的人，可這不可能，除非人可以起死還生。家父掏錢買下這三幅照片，從此放在身邊。時常拿出來看。每次看時，家父都會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他希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故鄉(xiāng)?？商煊胁粶y風(fēng)云，就在五年前，他看到改革開放使中國越來越富強，共產(chǎn)黨對過去的有罪之人實行愛國不分先后的政策，他正準(zhǔn)備回國時，突然中風(fēng)癱瘓。去年家父臨終前，把三幅照片交給我。”
　　 劉思鄉(xiāng)說著，從紙封里掏出三張像片，向眾人展示。“這就是那三幅照片，家父說他不可能認(rèn)識這上面的年輕人，可他的確似乎見過他，看到他就讓家父無顏在世。家父讓我?guī)е掌袡C會回到大陸，好好尋找照片上的人……”
　　 “哎呀！”大家只聽馬志高一聲驚叫，接著見他一把搶過劉思鄉(xiāng)手中的照片，淚水從這個漢子的眼里刷刷地流下來。
　　 眾人又被馬志高弄蒙了，等看見老馬手中的照片，更是一驚，照片上分明是年輕時的馬志高。大家不禁好奇，連聲催問老馬是怎么回事。
　　 原來，二十六年前，馬志高中專畢業(yè)后，分到南海市汽車大修廠技術(shù)科工作時的一天上午，也就是二十二年前的一天上午。
　　 這天馬志高特意打扮了一番，換了件白色新襯衣，去公園門口會女朋友。馬志高坐公共汽車到了公園門口，一看表，離約會時間還差半個小時，就在附近溜達起來。
　　 馬志高這一轉(zhuǎn)，可就轉(zhuǎn)出事來了。離百貨商店不遠(yuǎn)的路邊，一輛解放牌汽車壞在那，司機急得滿頭大汗修不好。馬志高是個修車迷，他就像好唱曲的聽見弦子響，不由自主地湊到車前，接著就動手干起來。南國七月，熱得能把人溶化了，坐在屋里吹電扇還流汗，更別說修車了。車修好時，馬志高一身油泥臟兮兮的，他的白襯衣變得黑不溜秋的，上面還掛破了個大口子，整個人一臉油污，狼狽不堪。馬志高站在街頭，別人看到他都笑，他活像戲臺上的“黑頭”。此刻，他真怕讓女朋友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左右一看。壞了，他看見一個大鼻子黃頭發(fā)的“老外”，正笑嘻嘻地望著他，雙手端著個照相機。馬志高一驚，心想：“糟糕，這老外準(zhǔn)把我當(dāng)叫花子，拿我拍照回去攻擊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彼琶εど碲s緊走，不想那外國人窮追不舍。馬志高一急，閃身走進百貨商店，見顧客正在挑買襯衣，他從柜臺上抓起一件就套在身上，又抱起柜臺上的一卷布，遮住自己的臉。只見閃光燈一亮，那老外怪聲怪氣地叫了聲“OK”，轉(zhuǎn)身離去。
　　 外國人走了，馬志高可走不了啦。剛才他那閃電一般地動作，一下把人們弄懵了，等人們醒過神，大喊抓小偷，幾雙手同時扭住馬志高，有幾個毛張飛還奮拳欲打。馬志高大喊冤枉，可還是被扭送到派出所。那時還是“文革”大抓階級斗爭時節(jié)，馬志高的問題太嚴(yán)重啦，光天化日之下去國營百貨商店偷搶，還被外國人看見拍照，加上去他廠里調(diào)查，他還是個“?；逝伞?，于是無論他怎么解釋也沒人聽，被拘留關(guān)進了班房，幸虧他根紅苗正，要不然會更倒霉。為此，馬志高受到廠里留廠查看的處分，被下放到廠里鑄造車間當(dāng)工人。兩年后，他離開了南海市，回到家鄉(xiāng)進了紅光機械廠……
　　 在座的人們聽完馬志高的講述，再看那三幅照片，一張是馬志高正在修車，一張是他邊走邊回頭張望，還有一張是他正抱著一卷布遮擋……
　　 大家激動了，上前握住老馬的手，王副廠長一個勁說：“老馬呀，你了不起。唉，都怨我水面看人，把你看倒了！”
　　 一旁的劉思鄉(xiāng)見照片上的人就是馬志高，心想，怪不得初次見他就覺得眼熟呢。接著他聽到別人管這個照片上的人叫老馬，心頭轟地一聲，他想起父親告訴他的一件事，當(dāng)年父親干的一件人天共怒不容于天地的惡行……
　　 可是，事情會這么巧嗎？劉思鄉(xiāng)顫聲地問道：“請問馬先生，您可認(rèn)識一位叫馬鐵漢的人？”
　　 馬志高一聽，眼圈一紅說：“認(rèn)識，他……是我的爺爺?！?br />　　 劉思鄉(xiāng)一驚，后退一步，突然向馬志高彎腰九十度鞠躬，自言自語道：“怪不得，怪不得，家父看到照片說認(rèn)識上面的人?！彼⑷粚︸R志高說，“馬先生，家父有罪于你馬家，對此他痛不欲生。今天，我代家父贖罪?！彼D(zhuǎn)身拿起隨身帶的一只小提箱，打開之后，里面是花花綠綠的鈔票?！斑@里有一萬美金，3萬港幣，5千人民幣，請馬先生收下，略表我贖罪之心?！?br />　　 劉思鄉(xiāng)怎么也沒有想到，馬志高卻嘿嘿一聲冷笑，跟本不去接錢，而是盯著劉思鄉(xiāng)：“這些錢能換回我爺爺?shù)拿鼏幔俊?br />　　 頓時劉思鄉(xiāng)尷尬萬分，捧著小提箱不知所措，滿臉赤紅……
　　 馬志高瞅著劉思鄉(xiāng)的模樣嘆了口氣，這才上前把劉思鄉(xiāng)手中的小提箱合上，說：“這錢我不要。過去的事我不會忘記，但你我都是炎黃子孫，我更喜歡看將來。只要你愛國，不忘記你祖先的這方水土，我馬志高就不是記私仇的小人，咱們還是鄉(xiāng)親?！?br />　　 劉思鄉(xiāng)被馬志高的崇高品德感動了，當(dāng)場宣布向紅光機械廠投資一千萬元。劉思鄉(xiāng)緊緊握住馬志高的雙手，廠辦秘書小張，舉起照相機，咔的一聲，拍下這對世代仇家的一雙子孫笑咪咪的合影……
　　 不久，這張合影連同劉思鄉(xiāng)帶回那三張照片，配發(fā)在省報醒目的位置上的一篇題為《光榮的“小偷”》的報導(dǎo)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