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彩禮(小說)
早上四點半,何吉樂一骨碌翻身起床,穿上有些僵硬的勞保服。勞保服上沾滿水泥灰漿,加上汗?jié)n鹽堿浸蝕,怎么洗也洗不干凈。何吉樂的老婆余秀梅也跟著起床。何吉樂望著老婆說,明天就回家了,你歇歇吧,收拾收拾東西。
余秀梅邊穿衣服邊說,歇么子歇,有啥收拾的,干一天有一天錢呢。
看著曬得黝黑的老婆,何吉樂沒有反駁,心想這話沒有毛病,誰會跟掙錢過不去呢。在食堂吃早飯時,何吉樂吃了一缽子蛋炒飯,喝了一缽子稀飯,然后意猶未盡的和老婆、工人們走出生活區(qū)。東方天空發(fā)紅,整個天空沒有一絲云彩,也沒有一絲風(fēng)。何吉樂知道今天又是一個高溫天,夏天似乎都一球樣,天天高溫。但今天的天氣沒有讓何吉樂感到沮喪,他反而有些歡喜,感覺炎熱的天氣也有了些平靜的可愛。昨晚,何吉樂和準(zhǔn)親家通了將一個多小時電話,使出近乎外交家的才智、手段,講感情、套近乎,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終于將小兒子訂婚的彩禮談到三十八萬。余秀梅一直緊緊跟在身邊,眼睛盯著他說話一眨不眨,如同盯著股票漲跌。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這個價位對于何吉樂和余秀梅來說已經(jīng)非常理想了。明天,他和老婆就要回家為小兒子舉辦訂婚儀式。
何吉樂邁著好似走完長征的輕快步伐,跟著工人們嘻嘻哈哈走進(jìn)工地。雖然休息了一個夜晚,辦公室門口的水泥地還沒有從昨天的高熱中降下氣溫,仍然暈乎乎地噴涌著熱氣。何吉樂的直接領(lǐng)導(dǎo)雜工班長唐正江正忙不停地打電話,扯著嗓子催泵車快到工地。電話打完,唐正江咋呼著說,媽賣批,昨晚就叫泵車師傅早點來早點來,他們像大爺一樣不尿咱,牛皮的很。
何吉樂和工人隨聲附和著唐正江的話,和他一起同仇敵愾地罵著泵車師傅。看見生產(chǎn)經(jīng)理走過來,一個個歪斜著站在水泥地上集合。平時歪拉斜跨的何吉樂今天倒是有些正經(jīng),昨晚的喜氣在他身上繼續(xù)發(fā)揮作用,他就顯得高興,一高興就隨和,一隨和何吉樂就感覺沒必要太和生活較勁?,F(xiàn)在正好是月底,三十八萬彩禮錢已經(jīng)攢夠?,F(xiàn)在哪是娶媳婦,完全是買媳婦,可不買就娶不到媳婦。何吉樂有倆兒子。大兒子娶媳婦幾乎要了何吉樂夫婦的老命。大諒山的山旮旯里幾畝薄田換不來金子,沒錢就別指望娶媳婦。何吉樂精瘦黝黑,像永動機(jī)一樣在工地里永不停歇地干著,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技術(shù)活他不會,只能下苦力。大山里的勞作早已讓何吉樂如同松樹般堅韌頑強(qiáng),臟活累活他搶著干,午班晚班也搶著干,不放過任何賺錢機(jī)會。他老婆夫唱婦隨,配合默契,十分鐘二十分鐘地?fù)钢?,一分錢兩分錢的攢著,每多掙一塊錢他倆都感覺距離娶兒媳婦的希望就近一步。
就這樣大兒子結(jié)了婚,分出去單過,不僅對何吉樂夫婦沒有回報,時不時還要想方設(shè)法揩他倆的油。如今到了小兒子的婚事,女方提出條件也是毫不客氣。這年頭,誰不知道結(jié)婚時為自己的小日子打算呢。一看人,二看家,三要看有幾個兄弟,四要看彩禮……不把算盤打到極致,不是哈兒嗎?咱這深山溝里,說媳婦不容易,可哪里說媳婦容易呢?
東南西北到處干著,在這個工地何吉樂和唐正江就混熟了。雖說平日省吃省喝,他還是咬著門牙請?zhí)普粤藥谆刎i頭肉,喝了幾回牛欄山二鍋頭。唐正江豪爽勁上來,安排何吉樂干起振搗工,工錢按二把刀算。
何吉樂高興壞了,擼起袖子干得格外賣力。別人不干的振搗活他搶著干,令人頭疼的活他毫不猶豫地干,攻堅克難的活他大著膽子地干,沒人敢擔(dān)責(zé)任的活他玩命地干。一來二去,何吉樂雖然振搗出來的混凝土觀感總有瑕疵,可干活實在,能挑大梁,工資又便宜,倒成了唐正江的得力干將。
生產(chǎn)經(jīng)理老生常談地開完早班會,唐正江大著聲給雜工班工人分派任務(wù)。今天澆筑膜車間廠房十二米高的獨立框架柱,沒有頂板相連,完全依靠兩邊的外腳手架施工。由于工程造價上腳手架只按圖紙計算投影面積,為了省錢腳手架就沒有按照施工規(guī)范搭設(shè)到規(guī)定高度。站在空曠的腳手架施工平臺上,掂著十來米長的震動棒,兩邊裸漏出來是四層樓的高度,沒有經(jīng)驗和膽量可是不敢下手干活的。毫無疑問,最重的擔(dān)子自然落到何吉樂身上。準(zhǔn)備工作是將震動棒,鐵锨、斗車等工具用吊斗裝好由塔吊吊上施工平臺。雖然現(xiàn)在何吉樂已經(jīng)是師傅,可他絲毫不擺身份,愉快地和工人們一起搭起手干準(zhǔn)備工作。何吉樂高興地想著,順利的話,上午澆筑完成,下午他和老婆無論如何也不再上班了。雖說賺錢容不容易,可咋樣也不多這半天,再說,錢啥子時候能賺得夠喲。
唐正江氣急敗壞地在手機(jī)里和泵車師傅打擂臺,將近八點,泵車才來到現(xiàn)場。支泵車時,唐正江就催商混站發(fā)混凝土。等到泵車支好,混凝土罐車還沒有到現(xiàn)場。太陽不問青紅皂白,直接唰唰往下射火,工人們坐在腳手架施工平臺上等待,身上的汗如同蟲子在身體里不停地爬。工人張大力笑問何吉樂,老何,明天回去娶兒媳婦,還玩命干,我要是你,啥也不干了,就在家享福。
余秀梅馬上接話說,老張,別耍嘴喲,你要結(jié)兒媳婦了,估計半夜都忙不歇噻。
工人們一旁哄笑。張大力自嘲說,俺要結(jié)起兒媳婦,高低八抬大轎把嗯們都請著。
老張,現(xiàn)在都坐高鐵飛機(jī),誰還稀罕你的八抬大轎呢。有工人湊趣道。
何吉樂嘿嘿樂著沒有說話,站起來拿著水管,來回走著往一根根柱子里澆水。等了半個多小時,混凝土罐車才慢悠悠的來到。何吉樂放下水管,開始啟動震動棒,拉扯著往柱子里下。有工人跟緊起身過來搭手。十多米高的獨立框柱,澆筑起來難度很大。一個柱子要對角下去兩根震動棒,每根需要三個人配合。振動棒順著柱子鋼筋骨架間慢慢放到底,隨著混凝土放進(jìn)去一段一段振搗充分后再慢慢上提。密密麻麻的箍筋很容易夾棒頭,要么下不去,要么上不來,損傷一兩根振動棒司空見慣,稍有疏忽混凝土就會漏振,造成嚴(yán)重質(zhì)量事故。整個澆筑過程需要所有工人協(xié)同配合,對振搗手的經(jīng)驗、技巧和體力都是最大考驗。唐正江手拿對講機(jī)忙上忙下地指揮,不時提醒工人們系好安全帶,何吉樂和另外一名棒手小心操作著。第一根、第二根澆筑比較順利,到了第三根時,何吉樂的振動棒頭被箍筋卡住,任他如何使勁也拔不出來。何吉樂的衣服完全汗?jié)裢?,幾個工人和他一起用力拔振動棒,棒桿也只是彈了彈依舊紋絲不動。何吉樂煩躁地解了安全帶,嘴里罵罵咧咧的使出吃奶的力氣往上拔,還是沒效。唐正江在旁邊大聲吆喝道,何吉樂,不要命了,趕緊系上安全帶!同時在對講機(jī)里指揮著塔吊轉(zhuǎn)過來用鋼絲繩系住振動棒桿往上拔,棒桿承受不了巨大的拉力,一下子扯斷。沒辦法,唐正江指揮工人趕緊從下面庫房里吊上來一根新振動棒換上。經(jīng)此折騰,已近中午下班的時候,計劃澆筑的混凝土完成不到三分之一。已經(jīng)到現(xiàn)場等待的混凝土罐車司機(jī)滿腹牢騷,工人們甩著汗珠子氣得胡亂罵娘,許多人更是不愿加班。唐正江火冒三丈,啞著嗓子一邊做工人工作,商量著加班補(bǔ)助,一邊安排廚房抓緊送午飯。
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唐正江眼巴巴望著何吉樂,雖然他知道何吉樂明天要回家,可現(xiàn)在還是需要何吉樂挑起大梁。唐正江討好地望著何吉樂說,老何,你看這情況,澆筑混凝土咋樣也不能停,還得辛苦你。唐正江看看周圍壓低聲音說,今天中午加班,給你和嫂子一人記一個工,你千萬別和人說。
何吉樂想也沒想的就答應(yīng)了。中午加班四個小時,平時都是實打?qū)嵥悖F(xiàn)在唐正江開出的條件已經(jīng)是破例,他又怎么能拒絕呢。人嗎,出來不就是干的嗎,也不在早一會兒晚一會兒,加個班回去,坐火車的路費不是有著落了?
蹲在鋼筋棚里吃午飯時,何吉樂的小兒子給余秀梅打來電話,語氣急迫地問他們何時候到家,好像遲一會兒自己的媳婦就會飛掉。聽到何吉樂他們還在工地上干活,小兒子生氣地說,俺哥娶媳婦時你們忙快得歡,我的事情么子不上心,啷個時候了還干活噻。
余秀梅正要解釋,小兒子那邊卻掛了電話。何吉樂看著他老婆生氣的樣子,無奈地嘆口氣,加上一上午的勞累,讓他的好心情一點點消失。但是何吉樂又顧不上多想,拖著疲憊的身子,順著膜車間的安全通道快步登上高高的施工區(qū)。
正午的太陽沒有因為工人們的揮汗如雨而心軟,依然狂放地釋放著它巨大的熱量,仿佛要把世間的生命吞噬。何吉樂沒有理會太陽的狂熱,汗水順著額頭流淌迷住眼,流進(jìn)嘴里有些咸澀,然后又流進(jìn)脖子滑膩膩的和衣服里的汗水匯合,粘連著濕透的衣服緊緊貼著身體,形影不離。手掌浸透的汗水在絕緣手套里打滑,背著的安全帶如同沉重的枷鎖拉扯著何吉樂渾身不自在。他索性脫了手套,將安全帶解下,隨手扔在腳手架上,甩開膀子干起來。
何吉樂彎著腰不停地使勁拉扯著嗡嗡振動的振搗棒,不停地喝著余秀梅遞給他的水。此時,何吉樂不愿意去想小兒子剛剛打電話的不快,只想盡快干完下班回家,只要一回到家,什么不快都煙消云散,他將在別人的羨慕聲中撐起整個家庭。突然,何吉樂感到一陣劇烈的暈眩,整個人像觸電一樣,緊握震動棒的手一松,人便從高高的腳手架頂如同石塊般摔到下面的混凝土地上。工人們呼喊著順安全通道紛紛往下疾走,余秀梅扔掉工具,發(fā)了瘋一般地跑到混凝土地上,抱起渾身是血的何吉樂使勁搖晃著,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吉樂,吉樂,吉樂……
2024.8.8日.夏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