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云水】四月初八下大醬(散文)
一
記不記得,那些年春晚的小品里常能聽到這樣的嗑兒,“瞅你那豬腰子臉!”“瞧你那大醬塊子臉!”
豬腰子不就是豬腎嗎?這個好懂??伞搬u塊子”又是啥東西?說起來,這東三省大屯的人,舌尖上那一直都存在的好滋好味兒的記憶,可全都藏在這里頭!
孟母三遷,老輩子人都知道鄰里啥樣,對孩子成才的外因可是太重要了。而對于過日子的習俗,甚至改換了多少年的口味,鄰里之間的相互影響,也叫你不服不行,不都說“守好鄰,學好鄰”嘛!
從1957年起始,那家來自龍江大屯的“臭糜子”此地人,搬進了我們山東大院兒,山東人立馬就學會了腌酸菜,可不兩年,又學會了人家“下大醬”做美食的好功夫。
三年自然災害的頭一年春天,正是柳蒿芽、曲麻菜、婆婆丁、小根兒蒜等好多種野菜冒出來的時候。老媽說今晚吃蘸醬菜,要我去安松合作社買豆瓣醬,可巧在大院兒遇上了那家此地人的發(fā)小。
“啥?買醬?我們家都是我姥兒自己做。省錢不說,那味兒可比賣的強多啦,不信我這就?你點兒嘗嘗!”不由分說就拿走了我的碗。
那天晚上,我們家真就是一把野菜蘸一點兒人家的大醬,喝了大碴子粥,
“你還別說,看著稀湯寡水兒 ,聞著還有點兒臭,可蘸上野菜一咂薩,不太咸,還有股子黃豆的香味兒!”
“是不錯,合作社賣的,咸得齁嗓子,人家的這個味兒,是從舌頭尖兒那一點點,傳了個滿口香,真不一樣!”
妥,當家的都覺著好,這下一步就是登門求教拜師傅啦。
那些年,別看孩子多,日子緊,老媽卻是一個“樂天派”,總是想著不斷捯飭點兒新花樣,給貧困乏味的生活增加點兒色彩??沙鋈ゲ乓粫海齾s蔫頭搭腦地回來了。一問才知道,原來這東北人的大醬,對生辰八字兒還挺挑剔,得是冬春烀豆子,春末搗醬塊子,今年已經(jīng)過了“節(jié)氣”,沒戲了。
小時候的日子也單調(diào),家里頭但凡有點兒啥新鮮事兒,那小腦袋瓜考慮著,是絕不能漏過的。對于下大醬,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是來了一個眼考觀手動,“跟蹤采訪”。
二
秋天,新黃豆上場了。老媽揚起了大簸箕,把從屯子淘騰來的小半面袋子黃豆,分幾次全都簸了一遍。拉上我,叫我挑里面還混著的石子兒,和小砂粒兒。淘洗干凈,又泡了一宿就上鍋烀了。
坐在小板凳上,我右手拉著風匣,左手往爐膛里填著摻了水,濕漉漉的煤。眼睛盯著那隨風一起一伏 ,舔著鍋底的旺火苗兒,心里卻在想,呵——我們家也能有臭大醬吃啦!好像一拿起鍋蓋,那大醬就能立馬做好了似的,嘴里都往下咽饞蟲子了。
“催開鍋了,就別拉風匣鼓啦,慢火兒熏著。哦,你不能出去瘋跑了,好好看著,千萬別煮糊了鍋底,要是竄了煙,這一鍋豆子就都廢了!”
老媽磨著嘴皮子,又進屋忙她的服裝活兒去了。
鍋里的水基本見不著了,都讓豆子給吸進去了,我喊老媽過來看。她拿起鍋鏟子插底一翻,
“啊呀,你個熊孩子,咋不早叫我,要眼喘氣呀,再有一會兒就糊鍋啦!”
我撇了撇嘴,俺可舍不得要眼喘氣,還得留著看書呢!守著鍋臺,我都看了兩集《西游記》小人兒書了。老媽這一喊,嚇得我一激靈就把書藏到了身后。
老媽撮了一鏟子爐灰,壓上了火,拿起那把生鋁鑄的大勺子,就在鍋里攪和起來。好可憐哪,剛才還撐著圓鼓鼓,黃澄澄肚皮的豆寶寶,隨大勺子這攪和一碾壓,很快就粉身碎骨了。
“愣著干嘛,快過來攪,攪得越碎、越黏糊越好!我還得把那些運動褲的松緊帶兒上完,明天就得送活兒啦!”
這會兒再看這一鍋豆子,我卻又討厭了,自己赴死,還得拉上我陪綁!本想再上同學家淘換下兩集《三盜芭蕉扇》去,這可倒好,又叫它們死死纏在鍋臺上了??捎忠幌耄瑩戾X還得哈哈腰呢,誰叫你哈喇子淌出二尺長,想吃臭大醬呢!別說,這么一尋思,我兩只小胳膊,緊緊攥著勺子把兒,在鍋里連壓帶轉(zhuǎn)圈兒,攪和的真就來了勁兒了。
老媽可算是下了縫紉機臺,把基本上已經(jīng)涼得差不多的黃豆糊糊,盛到大盆里,像揉面那樣揉了一會兒,接著就扣到面板上,又開始團弄起來。
七懟八揣不一會兒,她就把星星點點還帶著豆瓣兒的黃豆糊糊,鼓搗成了兩個長方形的東東。
“這不跟中央大街老毛子賣的長方形大咧巴(面包)一樣嗎?”我伸手就要摸。
“別動,這叫醬塊子,嬌貴著呢!來年的大醬好不好吃,可全都在它身上。你剛剛撮煤掏灰的臟手,把埋汰東西混進去,它要發(fā)不好就壞了?!?br />
噢,這個像大長咧巴的家伙叫醬塊子呀?
當時的那一幕我記得特別清楚。人過中年,聽了趙本山的小品,我更有了這個想法,真得感謝東北大屯土掉渣兒的口頭文學家們,居然能把看著不那么招人待見的臉,“抬舉”成不帶臟字兒的“醬塊子”,這想象力可真夠豐富,水平實在是高!
老媽把大張的包裝紙鋪平,就像包小孩兒那么仔細,小心翼翼地把醬塊子包了一個嚴嚴實實,綁扎好,然后踩著凳子,把它們擺放在了立柜頂上。讓它們?nèi)ニ瘧杏X,作好夢去了。
到這里,烀豆子,做醬塊子的前兩道工序,也就算齊活兒了。
三
老媽是姥姥家的小閨女,用她自己的話說,在娘家除了繡花針,就沒摸過炊帚,倒了油瓶子都沒扶過,有姐姐們替著呀!來了哈爾濱,當主婦過日子,連切菜,刀都離手指頭挺老遠??伤@個人,就是有那股子不服輸?shù)膭艃?,不會的東西就去請教人家,膠東的土話,就是倆字兒“鉆擠”。
“春江水暖鴨先知”,又到了丁香馥郁滿城香的時候了。那兩個大醬塊子睡了一冬捎半春,也該醒了吧?
看著老媽把醬塊子拿下來,夾著其中的一塊要去西屋家穿堂的師傅請教,我像個小尾巴似的,也緊跟著去湊熱鬧。
“啊呀,四子媽,你真長了一個玲瓏剔透心哪!”
早聽說劉姥姥家,早年不是財主就是商賈,反正挺不一般。那炕上靠邊一溜,他們叫“炕琴”的矮柜,柜門兒上鑲的都是“西施浣紗”“昭君出塞”“貂蟬拜月”“踏雪尋梅”的瓷磚美人圖,比小人書上畫的好看多了。地上的高櫥柜臺面上,還擺了一對兒有半米多高的大花瓶,插著神仙道士才用的拂塵。不過花瓶上畫的全是藍色圖案的山水,當時我還以為單一的藍色太過單調(diào)了。后來才知道,那可是她家的寶貝,一對兒老輩子和傳下來,有六七百年歲數(shù)的元代青花瓷珍品。
劉姥姥識文斷字,說出來的話那么綿軟中聽。戴著老花鏡,她把醬塊子的包裝紙撕開,仔細看著外表花花搭搭的一塊塊白斑,又緊貼著聞了聞,不住嘴地夸著,“這醬塊子發(fā)的不錯,四子媽你第一回小試牛刀,就出手不凡,成功一半兒了。我最擔心的就是千萬別長綠毛。那樣的話,這醬下出來味兒也就不對啦!”
也是后來,學的知識多了,我才知道生白絲長白斑,這是正常發(fā)酵的好菌種,而生出綠毛,卻是變了質(zhì)的霉菌,不光做出來的醬味兒不好,對健康還有影響。
得了真?zhèn)鞯睦蠇?,此時心里更有底了??苫貋碇螅瑓s又把醬塊子擱一邊兒,遲遲沒再動手。直到陰歷四月初八那天,她好像才突然想起來掂對醬塊子了。先是把老爸買回來的半大陶瓦缸,里外好一頓洗,又用一條新手巾把缸里面擦干凈,這才按劉姥姥說的一碗大粒子鹽,兌五大碗水的比例,往缸里倒鹽水,準備下大醬了。
“媽,你干嘛非得要在四月初八這個日子下大醬呀?”
“你沒聽你劉姥姥說嗎,下大醬的日子也是有講究兒的。最好是四月的初八、十八、二十八,八八八,就是發(fā)發(fā)發(fā),她們此地人都很看重這三個日子,說這三個日子是主陽的。這三天下大醬,肯定旺旺興興,老天爺都護佑著你成功呢!”
“關東山的說道兒我不懂,可咱關里家對老爺們兒的生日,就也有這‘八’的講究兒,‘男人生日帶個八,不坐轎子就騎馬!’”
我當然明白了,文官坐轎,武將騎馬,書里說著哪,老輩人不就巴望兒孫后代能有這樣的出息嘛!可就是沒想到,這下大醬的說道,也和人給聯(lián)在了一起,必須要選一個陽剛之氣十足的黃道吉日。可能這么做,這下出來的大醬,才能成為黃泱泱,嘎嘎香的醬之極品吧。
四
這邊灌進了小半缸鹽水,那邊,我就按老媽的指令,把已經(jīng)變瘦了,還坑洼不平,一臉大麻子的醬塊子,用一把剛買回來,還沒用過的草根兒刷子,蘸著清水狠勁兒刷起那些白斑來。刷得差不多了,老媽手里托著洗了澡的醬塊子,讓我從水缸里?一水舀子老爸剛從自來水站挑回來的水,沖著醬塊子澆下去,給它作了最后的一個淋浴。接著她就操起菜刀,對醬塊子動起手術來了。
醬塊子被大卸八塊了,兩雙手又插進去好一頓掰。一塊塊小碎塊兒最終被裝缸之后,老媽用一塊雪白的白紗布,給他們罩上了“蓋頭”,怕風來搗亂,蒼蠅來下崽兒,又用松緊帶兒緊緊地箍上了。
“好啦!”她抬胳膊蹭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如釋重負??捎掷狭宋遥o我下了任務,“以后這讓醬缸曬太陽,用耙子搗醬湯的活兒就是你的啦!”
我真后悔當初咋那么痛快就答應了,誰想這是耗子拉木锨,大頭兒在后頭呢。我從那一天開始,就成了月亮里,拿著藥杵子搗藥的玉兔了。千篇一律重復著那同一個動作,一點兒都不好玩兒。
不知啥時候,老爸把醬缸搬上了柈棚子的房蓋兒頂上,因為那上面采光好,還不用擔心塵土造訪,老鼠光顧。唯有我這個“小可憐兒”,卻不得不爬上爬下,早一回,晚一次,天天跟這半缸醬湯子親密接觸了。哦,對了,一遇上下雨天,還有晚上搗完了之后,還得給缸扣上大洗衣盆,不能讓它們淋著雨水。
別看那下面鑲著只有我小巴掌大木板的耙子,不起眼兒,可每一次都得翻來翻去上下?lián)v鼓,咋也不能低于二三百下,可把我累壞了!更不用說,還得預備好一個小家什兒,把缸里泛上來的白沫子,隨手撇出來扔掉。
萬物生長靠太陽,豆子是陽光的寵兒,可這大醬就更是太陽的恩賜了。我也有了苦中有樂的感覺,每當旭日東升,陽光溫煦,像母親緊貼著寶寶的小臉兒,親吻著醬缸的時候,看著在陽光的吻撫下,醬塊子與湯水愈來愈融為一體的時候,我就想起了剛看過的動畫片電影《小貓釣魚》里的那首歌,“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要學喜鵲造新房,要學蜜蜂采蜜糖,勞動的快樂說不盡,勞動的創(chuàng)造最光榮!”哼著唱著,小胳膊上下?lián)]動得更有勁兒了。
五
不知不覺,我搗了有一個多月了,當我再掀開白紗布,看著醬缸里冒出了小泡泡,啊呀,醬香氣也鉆進了鼻子的時候,我不知啥時候也鼓出了鼻涕泡!
這東北人的臭大醬,終于上了山東人的飯桌了。記得第一次,把裝著黃泱泱,香噴噴的大醬的小碟子擺上桌的時候,老媽又發(fā)話了,“他爸,再?出一碟兒,四子,送給你劉姥姥嘗嘗,吃水可不能忘了挖井的!”
我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回來的時候,老媽看著我的小臉上,好像開出了一朵大木槿花,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以后,無論是做湯,還是熬魚,老媽都得?上一小勺放進鍋里。吃蘸醬菜,當然它更得是主打了!特別是用這個東北醬做的醬扒茄子,開鍋再加上一點香菜,那個香勁兒就叫人放不下筷子啦!
一轉(zhuǎn)眼,我們變老了,老媽老爸去了,愛人也成了老伴兒,可她家是臭糜子的坐地戶,越老越忘不了那口東北大屯子臭大醬的味道。
我想過要施展自己當年耳聞目睹,親歷親為的“手藝”,老伴兒當然求之不得,可女兒呢?她能不能得意那個聞著臭,吃起來香的遙遠的東北東東,就是一個未知數(shù)啦。
唉,唐人街的中國城東北菜館兒,都已經(jīng)難得一見的臭大醬,咱們還有緣再見嗎?!
2024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