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春風,吹去吹又回(小說)
一
山坡上,有風輕輕吹過,田野上彌漫著野花野草的清香。淡淡的花香里裹著我喜歡的野薔薇的味道,野百合總是略勝一籌的。
說來奇怪,我會從眾多的花香中聞出它的味道,與眾不同,是野百合的獨到之處。它總是,這樣的跋扈,想高人一截子。我不禁問著野百合,你是故意的嗎?
野百合在風里搖曳,從來也不回答我。蒲公英聽到我的問話,撐開白色的小傘,它無所顧忌的,將小傘越撐越大,后來把小傘撐得飛起來,一個個小傘分解成一粒粒小小種子,飛去天涯海角。
那時,每個傍晚都喜歡坐在山坡上,讀書。
坡上綠草如茵,遠遠看去,綠氈一樣鋪滿山坡角角落落。野花點點,好似點綴在綠氈上,不禁會想,誰的巧手呀,真是妙呢,織就了這么美的錦繡圖案。鋪開是一副刺繡美圖,掛起來,就是一幅山水圖畫,如若可以卷起來,隨意帶走,那就是游子的珍藏,一軸故鄉(xiāng)的珍藏圖,珍藏在游子心底,記憶深處,永不褪色。
我望著山坡發(fā)呆時,她就姍姍而來。她叫桂兒,她娘說生她的時候,嗅到了桂花的香氣,就給她取了這名字。村里人開玩笑說叫桂花多好,干嘛只叫桂呢。她娘笑笑說:花是不能叫出來的,叫出來,就沒有意境啦,女孩子還是矜持些吧。她娘嘻嘻再次一笑,又說:叫桂已經是夠得上張揚了,哪能再叫出花兒來吶。她娘說這些時,眼睛瞇成一條縫,嘴角有大大的酒窩,臉上細細的笑起來的皺紋堆在眼角。
桂的娘是南方的,一名知青呢,有文化的。她叫媛媛,開始村里人都以為是“圓圓”或是“園園”,后來她給村人總是講起她的名字,說她的名字是“媛媛”二字,并不是“園園”和“圓圓”。
村子里人說她的名字時,村里人就總會笑。
喇叭花嬸會說:什么不一樣,這“圓圓”那“園園”的一樣做了老農的老婆,生孩子做飯,下地干農活,還不是被風吹得一個模樣,和我們沒多大的差別了。
百合嫂子也附和著說:這倒是千真萬確的,混到人堆里,都是土掉渣的農村婆娘,什么圓的方的,再也沒啥不一樣了。
母親卻總是說:不一樣的,文靜是改不了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呢,我看著桂的娘就不同,氣質是磨也磨不去的。
我問母親啥叫氣質,娘沒有回答呢,鄰居巧嘴兒奶奶卻說:氣質就是氣質,氣色不同,她臉兒白凈著呢,曬也曬不黑。咱們莊戶人,黑黑的,老土,她呢,洋氣,說話文鄒鄒的,和咱們不一樣。母親聽了,掩口,忒兒就笑了。
二
桂坐在我身邊,她很少說話,只是靜靜坐著??粗以谧x書,她伸過頭來看看,我說:桂,你為什么那么早下來,不讀書?你哥哥禮學習不好,卻不下來,跟著班走。
桂說:爹說女孩不讀書好,書讀多了沒出息。
我說:這是啥話,書讀多了才有出息呢。不是我說哈,你爹有那么一點點反動吶。又很偏見,重男輕女嘞。
哼,你爹真是不太明白事兒呀,他說的是謬論。同村里放牛的小川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們身后,上來一句,嚇了我一跳。小川穿著他爹的破衫子,戴著他爹的舊草帽,也不知哪里弄來的大墨鏡,戴著,洋不洋土不土的,有些怪異,滿身的旱煙味。
我說:小川,你就沒有一件自己的衣服穿嗎?多大的煙味呀,也穿得出來,熏死個人呢。說著話,我們趕緊站起身來,桂扭頭看見是小川,轉頭就走,話也沒說。
我喊著桂:桂,你的籃子沒提呢,這么匆忙干嘛?小川又不是老虎,見他就走,怕他干嘛?
小川也滿臉狐疑,沖著跑遠的桂問著:是呀,桂,我能吃了你咋地?干嘛見了我就走?
奇怪呀,我也想不通,最近總是這樣,只要見到小川,桂就躲著,好似避瘟神一樣,這里面一定有事兒,可是,又有什么事兒呢?
桂才只有十六七歲,早就不上學了。在家里幫家里干家務,去地里干農活,在家做家務,做飯割草喂豬放羊,什么都干。
那時我還在上學呢,我比桂小幾歲,卻和桂同班同學。桂上學晚,她要在家看弟弟儀,還要打豬草喂豬燒飯,她的娘,叫媛媛的女人早已經返城去了。三個孩子,一個也沒有帶走。她是一個人走的,還和桂她爹離了婚,因為據說是,有條條框框呢,按規(guī)定,拖家?guī)Э诘臎]法返城的,只好離了婚。記得,那個早晨,村子里的人站了半條街,都為桂的爹山子抱不平,說:山子,你不能同意,這一走,她還會回來嗎?
沒良心的東西,蛇蝎女子,真狠呀,扔下孩子和自家男人,自己回城享清福去了。喇叭嬸說著,嘴角起一層白沫,一口吐在路上,朝著桂家門口。
巧嘴兒奶奶也恨恨地吐著一口煙圈,說:我早就說嘛,長不了,長不了,沒人信我呢。
三
那女子的心不在咱們村子里呢,眼界高著呢。百合嫂子同著幾個村人也在議論著。烏烏泱泱,鬧鬧哄哄,說啥的都有。
桂的奶奶呼喊著:蛇蝎女子喲,黑心腸子的嘞,你害苦山子了。你這一走,山子帶著三娃咋過?俺那天來,天塌了啊。桂的奶奶邊哭邊數(shù)落著。幾個村人也跟著說:當初就不該救這女子,讓洪水沖進大海喂王八就對了。山子真是救了一匹狼吶,一匹不知報恩的狼。
總之是你一言我一語,說什么的都有。
然而,山子沒有攔下桂的娘,默默地將她的行李搬到村里的老牛車上,車老板子老馬,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衣衫,戴著一頂破舊的前進帽,灰不溜秋的,早已看不出什么顏色,沖著山子說:山子,放心吧,我送桂娘到車站,你忙著農活急著噴灑農藥,就別去了。
山子一直站在村口老槐樹下,看著她出村莊的,后面響起的是桂和她的哥哥弟弟的哭聲:娘,娘,娘別走了,留下來吧。
桂的哥哥叫禮的,大哭著說:娘,我恨你,我長大了,第一個就是和你去算賬的。他大哭著,卯足勁地大喊著:我就沒有娘了,從來也沒有過,我是石頭縫蹦出來的。
小弟弟儀還很小,才滿一周歲,扎煞著小手,在奶奶懷里哇哇直哭。哥哥六七歲,桂也幾歲大。
我想,桂的娘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離開村莊的,她來時以為會永遠住在村莊,再也不會返回去了。聽村里人說,桂的娘,來時才十七八歲,剛剛畢業(yè)不久,就來到了我們村莊,一個叫山花村的村子。
我們村子,沒別的特點,就是風景好。山花比別處要盛開得茂盛,也美上一籌的。每年,一到春天就盛開,一直開的秋天,各色山花應有盡有,紅的火火的艷,黃的黃澄澄的迷人,藍的藍瓦瓦的藍天一樣藍……
這里很美,山清水秀,就是貧窮也很落后,村里人除了種地就是養(yǎng)牲畜,什么牛呀羊呀雞鴨鵝狗家家都養(yǎng)著。桂娘走后,她家的叫八哥的狗失蹤了很長時間,開始還以為被人偷走了,偷偷吃掉了,后來,它又回來了,有人呢看見八哥在車站,在縣城里,來來回回走動,后來它就回來了??梢?,八哥也是想挽留桂的娘,八哥看見幾個沒有娘的孩子,也很難過的。
估計是追著牛車一路去了車站,是想追回桂的娘,還是想跟著桂的娘去城里看看呢,誰也說不清楚呢。最后,沒有追上飛速離去的火車,也可能車票口也沒得進,總之,它又伸著長長的紅舌頭,顛顛兒地回到了村子里。
四
我聽村里人說當年桂的娘很漂亮,也很有文化的。她來到村子里,真是引起不少轟動的,快趕上八級地震了。不知多少少年輕男子喜歡上了她,都想娶她為妻子,想和她白首到老。
她被分這兒分那兒,都是暫時的,最后,卻分到村子里去牧羊。當然,她心有不甘的,她很想去村校學校做一名教師。可是,命運就是這樣,比她文化差許多的,卻當上了老師或是在村子里什么小商店、小廣播站。而她呢,卻要去牧羊,說來讓她很難接受,可是,她又能怎么樣呢?
為此,她去找過村長的。村長上下打量一番,說:媛媛哈,別人不知道你是哪一個媛,我是知道的,嘿嘿。我見過你的檔案表嘞。
一口黃牙露出來,一身的酒氣,他剛剛喝酒回來,腦子有些凌亂呢。隔著窗他就看見媛媛往里走,故意不理會。當看見媛媛走進來時,故意一驚,說:哇,媛媛——
他心里說不出一種什么滋味呢,這女知青,不懂事呢。文化有什么用,腦子不進鹽兒,就不會利用自己優(yōu)勢資源呢?老天白白給了她一張美麗的美人皮,咋這么死性?
村長之前試過的,給她安排過稍好的工作的,以為她懂事呢,會回報村長的,竟然死腦子,看不出事兒來,都是自己沒有把握好的。今兒,是想通了咋地?媛媛走進來,為站定,緩緩地說:劉村長呀,村子里小學校老師不是缺人嗎?我可以去代課的,之前我讀到高中的,雖然沒有畢業(yè)。可是,我教小學還是可以勝任的。我代課就行,我也不要求別的,什么公分呀,待遇呀,一律可以和我牧羊一樣就行。
村長呼出一口酒氣,眼睛一瞇瞇,輕聲細語地說:那哪兒行呢?牧羊和教學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咋會待遇相同,你這不是貶低了教師工作嘛,只要去教學,待遇就要教師待遇的。再就是哈,再就是,還有呢?
沒有了,還有什么?媛媛說。
那你就回去吧,想通了再來,我不會強迫誰的,都是自愿的。村長打了一個酒嗝,垂涎三尺滴在了前襟上。他瞇起眼睛,打了個哈欠,一副困倦的樣子,向外揚了揚手。示意媛媛趕緊走吧,他困倦得很呢。
媛媛聽了,心里突突跳將起來,知道上幾次,村長安排自己在村子里做辦事員、廣播員時,向她提出來過的事兒,她沒有答應。幾次想給村長一個耳光,都壓住了火苗,沒有去做。
放羊就放羊吧,媛媛死心了,不會再去找村長了。她帶足了干糧和水,帶著自己喜歡的唐詩宋詞,或是一些小詩集,什么徐志摩、舒婷、聞一多還有雪萊、歌德、普希金、泰戈爾中外詩人的詩,她都喜歡,只要羊群稍微緩慢下來,她就從背包里掏出小詩集,認真地讀,有時候,還大聲朗誦。村里人因此都說她死性,腦子不會轉,傻氣透頂了,這女子不僅傻氣透頂了,腦子還進水了。媛媛并沒有受到影響,她依舊每天興高采烈地去牧羊,經常的,她大聲讀普希金的詩句: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現(xiàn)在卻常是憂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也讀泰戈爾的詩句:我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不斷地重復決絕,又重復幸福,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我相信自己,生來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敗……
五
然而,哪里想到,一連幾天暴雨,山洪暴發(fā),突然就發(fā)起大水來。正在野外牧羊的媛媛哪里見過這景色呀,看著眼前的河水翻涌,山洪狂浪,早已嚇得目瞪口呆,不知咋好了。此時,媛媛趕緊趕著羊群想往山高處行走。
沒想到,有一只小羊被沖進河水里,滾滾河水,翻滾著混著的波濤,很快就將小羊卷進了河水中去,馬上就要把小羊卷走了。媛媛好似想也沒來得及想,縱深就跳進河水里,就去救小羊。結果非但沒有救上來小羊羔,連自己也被突然發(fā)起的大水沖走了。洪浪滔天,水火無情,誰也不知道下一秒將會發(fā)生什么,此時,村子里在周圍田間勞作的人,也趕到山上。站在岸邊的人,只有跺腳嘆息,只恨自己不會游泳,水性不好,沒有一個敢下水去救助媛媛的。
當然,當時,沒有人知道她將來是桂的娘,人們叫她漂亮的女知青,或者叫她媛媛。也確實,她是我們村為數(shù)不多的女知青,但漂亮卻是唯一的,有才華也是唯一的。是山子,也就是桂的爹奮不顧身跳下水里,幾次險些也被大水沖走,經過奮力與洪水搏擊,救上來了漂亮女知青。
后來,漂亮女知青媛媛,為了感激山子,也是被山子一家熱情所打動吧。山子娘和山子奶奶每天換著花樣給受了風寒驚嚇的媛媛做吃的做喝的,輪換著照顧她。媛媛,一個遠在他鄉(xiāng)異地的女子,得到了家的溫暖,親人的呵護,尤其是,山子對她更是疼愛有加,無微不至。
那段時間,山子為了給身體瘦弱的媛媛補養(yǎng)身體,每天都到山上,不是采山藥,就是采山中野珍野菇還有山中的野味,什么野兔野山雞,都是補養(yǎng)身體難得的山珍野味呢。
一年后,媛媛嫁給了山子,給山子一連生下三個娃,她人呢,也早已沒入塵煙,不說誰也認不出她是大城市來的,也半點看不出她是當年漂亮的女知青,混在人群里,與當?shù)厝艘粋€模樣。
或許,她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返回城里,做回城里人,不再在村子里,不再面朝黃土背朝天,不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是不再與一個完全沒有共同語言的人同床共枕。
山子娘罵著哭訴著:山子,你真是孬種,你咋就這么輕易讓她走,你不離婚她就別想走的,你拖也拖住她。唉,唉,造孽呀,三個娃,沒法活了呀。
山子卻平靜地說:我總不能攔著人家不去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吧?就這么著吧。
他拿起一件衣服,摔打摔打,沒事人一樣,扛起鋤頭,下地干農活去了。他沒有時間想那么多,他怎么也要養(yǎng)活這些孩子,怎么也得繼續(xù)活下去。既然有好去處,干嘛要攔著桂的娘呢?放她去吧,他們原本也不是一樣的人,不到二十歲就嫁給了自己,能共同生活這七八年,生下了三個娃,也是自己造化不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