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寶記相親(小說)
寶記這是第三次去相親了。他騎著一輛燕山牌半新自行車,出了莊,走上了村北那條土路,直奔北楊莊。生他養(yǎng)他的這個村子叫章莊子,章家是大戶,距離北楊莊20多華里。北楊莊是他的姥姥家,那村的二妗子,是給他這次介紹對象的媒人。二妗子告訴他,姑娘叫小紅,女方家條件不錯,要他穿戴好些。
今年夏天雨水多,土路曾經(jīng)泥濘,現(xiàn)在干透了,人們踩踏出來的腳窩、馬車碾軋的轍印,被固定下來。自行車在坎坷不平中,顛簸著,時而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
節(jié)令過了處暑。初秋的微風(fēng),從路旁玉米的雄花上飄移過來,浸漬著玉米葉子青草味道的芳香,拂在他的臉頰上。這并沒有激起他的愜意。他關(guān)注的是天氣。天有些陰沉,東方的上空,幾團(tuán)烏云游動著,翻滾著,不時,有幾束陽光從烏云的縫隙中穿射過來,被路旁的槐樹葉子切割成碎片,照在他的身上。他感覺倒是挺涼爽,但心里犯嘀咕:要是真如母親擔(dān)心的,半道上下起雨來,把他淋個落湯雞似的,相親的事又泡湯了!還有這鞋子、褲子,怎么還人家?二妗子也真是的,怎么選個這樣的天氣,不吉利!
寶記自然姓章,最早的名字叫保記。他的下頷右部,從娘胎里帶來一塊記,紅色的,鮮紅鮮紅。剛出生時,這塊記栗子般大小。以后,隨著年齡的增長,面頰的擴(kuò)大,這塊紅記也不甘原地踏步,就按比例不斷擴(kuò)大領(lǐng)地?,F(xiàn)在,寶記長成1.72米的個頭了,這塊記,長得也就大到和寶記的拳頭差不多了,比周邊的皮膚,略略突出一些,表面還分布若干小米粒大小的疙瘩。細(xì)看,會讓人身上也出小疙瘩。按章家的家譜規(guī)定,寶記這一輩,名字中間那個字應(yīng)該是“保”。最初,他父親就給他起名保記,章保記,和那塊記吻合,還簡單洪亮易記。村里有個老財主,識文斷字。一天,在街上看到保記這鮮紅的胎記,就問有名了沒有。保記父母如實(shí)相告。老財主說,這記是主財?shù)?,辟邪的,紅紅火火,寶貝寶貝,幾輩難得,何不改成寶記,這既大富大貴,又吉祥如意!保記父母一聽,連說好啊謝啦,就雙手合十,鞠躬作揖。于是,保記改成寶記,跟隨他到現(xiàn)在。
但“寶”“?!钡母鼡Q,沒能給他帶來大富大貴,他也沒能繞開諸多的人生不順,反倒少年喪父,命運(yùn)多舛。他家人丁不旺,從曾祖父那輩算起,到了他這輩,已是四世單傳,而且,壽命都短。寶記的曾祖父、祖父都沒有活過六十歲。寶記的父親,尤為不幸。寶記六歲時,父親就患白肺去世了。留給他們娘倆的,只有三間西廂房、四分的宅基地,還有就是院子里的一棵兩摟粗的香椿樹。母親沒有改嫁,守著這唯一的兒子,住著這三間西廂房,從互助組,到初級社,到高級社,再到人民公社,拉扯著寶記,風(fēng)里雨里走,泥里水里爬,白天在地里伺弄著莊稼,晚上在油燈前納著鞋底。夜深人靜時,她的眼睛,時不時看看熟睡的寶記下頷那塊鮮紅的記,盼著能夠如老財主所說,從這個孩子開始,人丁興旺,日子好轉(zhuǎn),以此告慰他早逝父親的在天之靈。
寶記到了十七八歲,母親就四處求人給他說媒了。但事實(shí)并不順暢。寶記小的時候,這塊紅記,不影響穿衣吃飯,不影響跑跳玩耍,也不影響割草放羊,村里人一看一笑,沒人多想。但當(dāng)他的個頭竄起來,小胡須長出來,荷爾蒙開始在他血液中萌動,夢中,也常常出現(xiàn)某個姑娘的時候,問題就來了。這塊記,成了他娶媳婦的障礙,好多次,女方聽說這塊紅記,就拒絕往下進(jìn)行了。眼看著村里同齡的男人都前后牽著姑娘入了洞房,第二年則抱上孫子或?qū)O女,他著急,他母親更急。
本地的婚姻習(xí)慣,也影響著他的婚姻。歷史的車輪,雖已駛進(jìn)20世紀(jì)70年代,但媒人牽線,見面相親,仍是這里男女相識、相知、最后走入婚姻殿堂的主要途徑。章莊子所處的獨(dú)特的地理位置,又形成了這塊土地上獨(dú)特的婚姻觀和價值走向。章莊子,地處這個縣的最東南部,距離唐山二十多華里,和郊區(qū)只有二三華里。縣區(qū)的農(nóng)民,可以零距離地體會縣區(qū)和郊區(qū)及市里在生活上的巨大差別。郊區(qū)的農(nóng)民,面色紅潤,頭發(fā)黑亮,說話底氣十足,而章莊子的村民,則膚色暗淡,頭發(fā)無光,進(jìn)了市里,往往破帽遮顏。郊區(qū)的分值是兩塊多,章莊子不過三五毛錢。反映在男婚女嫁上,也就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取向,叫孔雀東南飛。本村的姑娘,基本不在村里找婆家,而是紛紛奔往東和東南郊區(qū)的各個村莊,肥水外流。因?yàn)樵谀沁呺S便找戶人家,就足以改變命運(yùn)。這是困難時期,縣區(qū)姑娘獨(dú)有的權(quán)力。村里的小伙子們呢,只能把說媳婦的希望寄托在西邊和西北方向幾十里以遠(yuǎn)的村莊。那邊的姑娘,也要孔雀東南飛,一旦找了這里的婆家,知道這里并不比他們家好多少的時候,已經(jīng)鬧了洞房了。
這也就注定,寶記的相親道路,和他今天走的土路一樣,是艱難坎坷的。盡管他每次都降格以求,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第一次相親是前年夏天。那天,他也是騎著東街表姐家的這輛自行車,來到了女方家。從媒人口中得知,女方家庭人口整齊,為人厚道,做事本分,只是姑娘有個先天缺陷,就是陰陽臉。面部以鼻子為界,左半部皮膚白凈細(xì)嫩,白里透紅,右半部則暗淡無光,粗糙不平,類似小樹樹皮。盛夏季節(jié),她的左半部汗流如注,右半部卻旱如沙漠。因著女方這點(diǎn)缺陷,媒人起初說起這門親事時,女方是同意的,但寶記的穿著和表現(xiàn),還是讓對方搖頭了。寶記穿的是什么呢,上身是白色跨欄背心,下身是駝色制服短褲。在家休閑消夏,這是經(jīng)典服裝,可這身相親,用來和一個從未謀面的黃花姑娘見面,就真的有傷大雅,文不對題了。還有他那雙鞋,也讓他露出馬腳。是一雙前不露腳趾后不露腳跟中間有橢圓孔的黑色塑料涼鞋。這樣的涼鞋,在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不顯時尚,也不算落伍。關(guān)鍵是這雙鞋子年齡大了。還是三年前,他舅舅給他的,給他前,在他舅舅腳上,已經(jīng)度過了三個盛夏,鞋面早已糟朽。上次下雨時,他右腳陷進(jìn)地里,用力一提,腳沒有出來,后腳的偏帶,倒給拉斷了。他怕母親心疼,也沒和母親說,就自己用黑線縫了幾針,勉強(qiáng)連接起來。他也就把這事忘了。偏偏這次騎車,又把線磨斷了,恰巧離開女方家時,他腳抬起來了,鞋子卻丟在地上。那個姑娘左臉緋紅,早捂嘴縮脖,跑到另一間層去了。兩天后,媒人傳過話來:“那塊記,不是大事??伤乙蔡F了吧!”
寶記一聽,把那雙鞋從腳上揪下來,使勁扔到香椿樹下。幾分鐘后,母親給他又撿了回來,多縫了幾針。要不,他穿什么呢?
第二次相親是去年冬天。這次,姑娘的缺陷是雙手有燒傷,虎口處粘連,十指伸不直,握不緊。據(jù)媒人說,是她不到一歲時,爸爸下地,媽媽做飯,她一個人在炕上睡覺。不想,媽媽拉風(fēng)箱的咕噠咕噠的聲音,把她弄醒了。她就哭著往炕沿處爬。一歲的孩子,哪里知道深淺,剛到炕沿處,就“咕咚”一下從炕上掉下來,摔在地爐子上。當(dāng)時,爐火正旺,爐蓋通紅。伴著撕心裂肺的哭聲、滋啦滋啦的響聲,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沖到外屋。媽媽闖進(jìn)屋里。孩子的手已經(jīng)不成樣子。自然跑遍縣、市各大醫(yī)院燒傷科。好在只燒壞雙手。長大后,生活自理照常,一般農(nóng)活能干,生育不受影響,只是讓人看著有些發(fā)瘆。
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寶記身穿對襟棉襖,制服棉褲。雖沒有外罩,但也算整齊。又是鞋出了問題。寶記的棉鞋,是媽媽去年給他做的,五眼黑條絨面,納的鞋底。由于他穿得狼狽,右腳后邊鞋幫和鞋底有點(diǎn)分離。剛一進(jìn)屋,媒人跟得緊了些,踩在了他的腳后跟上,“滋”地一聲,鞋面和鞋底分開有一半,露出他的全部腳后跟,恰巧他的襪子壞了,粗糙而皴裂的后腳跟不爭氣地暴露在姑娘父母一家三口眼中。他臉紅了,那塊紅記,更紅。
真倒霉!他本已把自己最好的過冬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誰想竟弄出這樣的事。第二次相親,葬送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里,因?yàn)槊扌钠婆f。
四世單傳啊,萬一他真的說不上個媳婦,章家的煙火到他這輩斷了根,如何對得起祖宗!
所以,他這次相親,母親和他,都下了大功夫。他的頭發(fā),比平時順溜。這是臨出來時,他六十歲的老母,用篦子蘸著水缸里的涼水,給他精心梳理的。藍(lán)色制服褲子,是從對門保全哥那里借來的。保全哥的父親,是鐵路工人,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固定收入,他家里的日子殷實(shí)滋潤,這樣的制服褲子,保全哥有四五條。皮鞋,正宗的三接頭牛皮鞋,八成新,是從隔壁保有哥那里借來的。保有哥是社辦中學(xué)的民辦教師,每天記滿分外,每月還有六元的補(bǔ)貼。三個月的補(bǔ)貼,就足可買雙三接頭皮鞋。保有哥已經(jīng)當(dāng)了三年多民辦教師了。自行車,是東街表姐家的。這個表姐,是寶記母親的一個遠(yuǎn)房侄女,是寶記母親介紹她嫁到這個村的。這一則因?yàn)槟蟹郊沂抢现修r(nóng)戶,家風(fēng)勤勞節(jié)儉,人品忠厚,日子過得殷實(shí),侄女受不了委曲。二則,本村多份親戚,對他們娘兩個也多個照顧,有什么大事小情,多個幫手。侄女和女婿果然懂事,知恩圖報,知道寶記又去相親,頭一天就把自行車檢查一遍,擦拭干凈,打足胎氣,推了過來。
母親是個解放腳,半大,走路不至于晃動身子,但速度不快。剛出門口時,母親又急著喊他站住,碎步小跑追上他,遞給他一塊白色塑料布,說:“看著天不好,帶上這個,萬一下雨了,別把人家的皮鞋和褲子弄臟了!”母親就一直目送著他出了村莊,兩眼雖有些混沌,但充滿了期望,充滿了憐愛。想到此,寶記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鼻子不由有些發(fā)酸。為借鞋、褲,娘兩個開始意見是不一樣的。母親主張借,說上兩次都是因?yàn)闆]有像樣的穿戴,才沒成,人飾衣服馬飾鞍,這次一定要穿好點(diǎn)。寶記不主張借,說自己就是這么一百多斤,有人看上就搞,看不上,就慢慢來,再說,即使打光棍,也是命。其實(shí),他也是沒有勇氣去借,借衣服去相親,他不好意思,萬一讓人家女方知道了,反倒露餡。母親聽他這么說,落下淚來,說都是當(dāng)媽的無能,連身像樣的衣服都沒給兒子預(yù)備。這次就聽媽一回吧,回來,砸鍋賣鐵也要給兒子買身像樣的衣服。寶記是個厚道孩子,心疼母親,就說好吧。他提出誰的鞋、褲他穿著合體,母親就踮著解放腳,一家一家給他借來了,試試,都合身。這兩件東西,從保全、保有兩家中,任何一家,就可以借全,但娘兩個不好意思從一家借,就借了兩家。二十大幾的人了,早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寶記的衣服,除去這次穿的上衣,實(shí)在是沒有一塊不帶補(bǔ)丁的。穿不出去。穿上母親給借來的鞋、褲,這樣全副武裝起來,他心里也長了信心,默默地說,千萬不能再出現(xiàn)一點(diǎn)意外,否則,對不起母親,也對不起人家這褲這鞋。
這么想著,他蹬自行車的雙腿更有勁了。肩扛鐵鎬、鋤頭的莊稼人不時出現(xiàn)在路上,偶爾,一輛馬車迎面而來,噠噠通過。他今天是和隊(duì)長請的假,他沒有說相親的事,只說去看看姥姥。如果不是出來相親,他今天也就和這些拿鍬鎬的人一樣,下地干活了。他初中畢業(yè),沒有上高中,就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duì)的小社員,開始每天掙三分,現(xiàn)在長到每天九分了,也算是隊(duì)里的好勞力了。但生產(chǎn)隊(duì)太窮了,他一個人勞動一年,掙的工分,也不夠他們娘兩個吃飯。
這一帶村莊密集,轉(zhuǎn)眼他已經(jīng)穿過五六個村莊,走了一半多了。這邊的土地,沙性增多,花生、白薯,逐漸取代了玉米。綠油油的花生葉子,白薯葉子,從道路兩旁向田野深處縱深延展,視野開闊起來。又過了兩個村莊,前面,就是北楊莊了。他加緊蹬車,想象著姑娘的模樣,設(shè)計著第一句自己說什么。就在這時,他感覺一陣涼意襲來,后背如同有一股力量往前推他,四周,也霎時昏暗下來??纯刺炜?,東南方向,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烏云,象大??耧L(fēng)下的巨浪,翻滾著向西北方向卷壓過來。早看東南,晚看西北。黑云壓城,山雨欲來,這場暴雨是躲不過了。他看看腳上的皮鞋,腿上的褲子,打了個冷戰(zhàn)。田野里,已有人喊著,下雨啦,下雨啦,回家吧!不斷有人跑到路上,鍬鎬碰撞,發(fā)出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捻懧暋?br />
又一陣急促的風(fēng)吹過,他的紅記,率先感覺幾滴涼意。接著,密集的雨點(diǎn),斜著砸向后背,砸向頭頂,砸向他的褲子,他的鞋子。他沖到路旁一棵榆樹下,支上自行車,抖摟開母親給他帶的那塊塑料布。塑料布不過一米見方。他本能地將塑料布披上頭頂,蓋住雙肩、后背,也剛好擋住屁股。下身卻完全置于風(fēng)雨的包圍之中,旋即,褲子貼在腿上,皮鞋上雨水橫流,鞋里,已經(jīng)灌滿了雨水,雙腳冰涼。他馬上意識到要保護(hù)好皮鞋和褲子,于是把塑料布下移至雙腿,脫下皮鞋,倒出雨水,塞入胯下,讓塑料布和雙腿為這雙鞋遮擋著雨水。他的腦袋和下額處的紅記,全在雨水之中,海軍T恤,貼在身上,母親給他梳好的頭發(fā),也早已橫七豎八,零亂不堪,不住地往下流著水。
完了,一切都完了!褲子可以再洗再熨,可皮鞋肯定變形亮色,要不得了。按離開章莊子的時間推算,馬上就到了和姑娘見面的時間。晚了不說,怎樣見?讓人家見一只落湯雄雞,見自己一身狼狽?他還感覺出來,雨水中的紅記,更加鮮紅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