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那天風(fēng)很輕(小說)
我這一段時間總喜歡掰著手指按時間計算過去的事情,冥冥之中忽而飄蕩,忽而搖曳著記憶的大旗。哪怕發(fā)生在昨天,也顯得那么深沉,一如塞在巷子里的臃腫物,強迫癥一樣地擋住了我的視線,使我不得不專注這件事情。
那天風(fēng)很輕。輕到吹不來遠方的云,輕到抬頭就能望見僅有的一縷炊煙也吹不走,它裊裊娜娜地扶搖直上,一直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然后就變成了云。于是天空湛藍湛藍,這一塊云朵在熾烈陽光的照射下變得雪白雪白,像參差的棉花團。
吃過午飯是我們公司人員休息時間。但群里爭吵個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原因是品管部監(jiān)管到了男宿舍。但凡經(jīng)歷過來的人都知道,沒有女人像影子一樣追著在腳后頭拾掇,一個潔凈的宿舍用不了多久,就會整得比老母豬打圈子還亂還臟。好事的品管哪兒都問,進門就拍照發(fā)群里。她拍的是劉主任的宿舍。劉主任是負責(zé)整個車間生產(chǎn),也負責(zé)物流調(diào)度。如此重任于一身,當(dāng)然有點身價,邊幅修得油頭粉面還是有的。經(jīng)兩個女品管把他深藏不露的地方就這么一折騰,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立馬就坍塌了,成了笑柄。大伙兒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偷偷地拿他開涮。
令人大跌眼鏡的照片赫然在目,劉主任不干了,在群里叫囂,怒斥兩個小丫頭多管閑事。他責(zé)備品管部可以改成多管局了,竟然管起來與公司質(zhì)量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陳述到最后,他又重申,這是他的私生活,品管無權(quán)過問。兩個小丫頭也不是省油的燈,堅持說,只要是公司的上上下下的事,她都能管,私生活怎么了,只要不是私生子,只要是在廠區(qū),都屬于她的管轄范圍。
“我的眼開光了,今天我拾到錢了。”一場互不相讓的沖突在群里風(fēng)起云涌著,一會兒就到了上班時間。馮婉玉蹦蹦跳跳,快活得像個小鹿。她從倉庫往辦公室的方向走,邊走邊說。當(dāng)她經(jīng)過我的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優(yōu)越感。那種沾沾自喜的神態(tài)分明堪比渡劫渡難,拯救世間萬物蒼生于煉獄的撒旦,而我必定是沐浴她恩典的信徒。直覺告訴我,她如果再年輕十歲,那種愉快的韻味,一定能吹出響亮的口哨。女人到了五十爬沿的年齡還天真無邪著,不由得讓人心生羨慕嫉妒恨。五十接近的女人,這個年齡段大多為鍋碗瓢勺服務(wù),為子女拖累,即使不表現(xiàn)在臉上,也變得內(nèi)斂、沉穩(wěn)。她能夠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爛漫,實屬難得。
馮婉玉既然這么大張旗鼓地炫耀,肯定沒有私自占有之心。她的人性之美一如她清麗脫俗的儀態(tài),這一點值得點贊。其實她的家庭情況也不富裕。她老公在工地上班,是邊角料,薪資可想而知。馮婉玉在我們公司里任倉管。倉管的工資大抵是那樣,談不上多,也不算少,在中流徘徊。她家里還有兩個上大學(xué)的孩子,造血的速度肯定比不上輸血的速度,還有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樣樣需要花錢。她的心靈能在這樣的重壓之下還純凈得出淤泥而不染,實在難得。
開誠布公地說,如果換做我,也不會將身外之物據(jù)為己有。不是我道義的制高點和拾金不昧的精神有多么崇高,而是因為骨子里透出來的意識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這種桎梏鑲嵌在骨子里,財物多少,命中注定,有規(guī)可循,就如同孔子學(xué)生顏回拒之錠金是一個道路?;诖耍攀刮绎@得品德是多么道貌岸然,高尚到不戀身外之物,之財。我一直認為,一個人身價應(yīng)該信天由命,早有定數(shù)。該是你的,轉(zhuǎn)九曲十八彎,還是你的;命里沒有,挖空心思也是枉然。像那些狗鉆蠅營一樣地斂財之人,最后還會以不同的方式釋放出來。所謂貨悖而入,亦悖而出就是這個道理。它和能量守恒定律是一個概念。我不知道馮婉玉的思想是不是與我共性。但我不希望是這樣不謀而合,我覺得這樣的認知雖然也做到了無私的精神,但依然擺脫不了骯臟的靈魂。
“以后給公司所有員工立規(guī)矩,身上不許帶現(xiàn)金?!逼饭懿块T的一個小丫頭來巡查,剛好經(jīng)過這兒,聽到馮婉玉這么說,頂真得像一個不屈不撓的革命者,聲音異常嚴(yán)肅,“錢掉到地上倒也無妨,反正誰撿了都是花,萬一掉到貨里呢?而且還是成品貨,恰好又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給客戶發(fā)走,那就是天價罰款?!?br />
馮婉玉以為是天方夜譚,不以為然地笑。
“別不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毙⊙绢^依然不依不饒,朝我呶了呶嘴,“通知生產(chǎn)部門,不論任何人,都下不為例。發(fā)現(xiàn)誰帶現(xiàn)金進廠,尤其是進車間,一律十倍罰款?!毙⊙绢^話沒說完,就去巡查下一個目標(biāo)去了,只留給我言語上斬釘截鐵般的尾音。
“這也太杯弓蛇影了吧!”馮婉玉不以為意。
“品管言之有理,反正是防范于未然嘛!”這一次,我附和了品管的話。
“現(xiàn)在都是微信付款,哪個傻帽還帶現(xiàn)金?”馮婉玉分明對剛才的話題沒興趣,接著說道。同時,她的聲音也提高了,語氣抑揚頓挫。
我發(fā)覺他話里有話,好像是在故意說給誰聽。同在生產(chǎn)緩沖區(qū),不僅有我,還有好幾個外來裝卸人員。車子還沒有來,他們幾個人在一起閑聊,聽到馮婉玉的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有搭話。還有的人出于條件反射,摸摸自己的口袋,而后又放心地把手垂了下去,一副因心情輕松而心安理得的樣子。
“是呀!都微信付款了,誰還帶現(xiàn)金?這個人一定是半斤八兩,非傻即憨?!蔽译S聲附和道。
馮婉玉不再說什么,好像是故意在我這兒打了一個卡,一只手捏著鑰匙繩,快速地轉(zhuǎn)動著,走出去的步伐蹦蹦跳跳,像一只快活的小鹿,滋潤的心情使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曲。
她的這一個動作不僅又讓我覺得好笑,好笑的內(nèi)容是假設(shè)被品管人員看到了,會不會警告她鑰匙不允許進車間隨身攜帶。
我正在咀嚼著這些假設(shè)的滋味,忽然下意識瞅了一眼自己下半身穿的褲子,立馬明白了大半。我本以為褲子是隨身穿,是下車間的工作衣服,卻原來在胡亂中把出門喝茶略有講求的褲子穿在身上。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條褲子里有一大把的零錢。是準(zhǔn)備去露天市場買果蔬用的。那兒擺攤的大多是老頭老太太,很多自產(chǎn)自銷者塑料袋往地上一鋪,瓜果之類傾倒在上面,一個簡易的售賣攤位就算成了,根本沒有微信付款。他們也覺得只有把自己地里收獲的菜蔬瓜果換成貨真價實的票子攥在手里才覺得踏實。再者說,他們更多的是適應(yīng)不了現(xiàn)代科技給人們?nèi)粘I顜淼谋憷?,你只有適應(yīng)他們來完成市場上的交易。
此刻,我更幡然醒悟,原來馮婉玉所說她撿得的錢是從我自己褲兜里遺落出來的,更有可能她已經(jīng)猜出了端倪,或有了比較靠譜的證據(jù)足以證明她所認為的那樣。不然,他怎么說話時會有那種神秘的意味。想到這兒,我立馬就后悔了,心想剛才我隨著她的嘲謔而起哄,豈不是脫了褲子罵光腚?
我趕緊偷偷地把手操進褲兜里,將一大把零亂的票子過目一遍,里面有五塊的,有十塊的,有二十塊的,唯獨少了一張五十塊面值的票子。我不覺然感慨起來,難怪人說錢是最不忠誠的東西,無論帶多少出門去,歸來時,總不會完整無缺,還包括不小心丟失。
停了片刻,我的心里也矛盾了片刻,我覺得我應(yīng)該大膽地承認,雖然剛才我還和她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痛罵那個丟錢的傻子。我覺得敢于承認也是一種明智之舉。如果沒有勇氣承認她所撿得的票子是來自我的褲兜,都對不起我這凡事精明,自我評估高分值的智商。
想到此處,我也像馮婉玉的影子一樣踢踢踏踏跟著向她所在的辦公室走。我一邊走一邊想,五十塊錢,在這個掙錢像烏龜爬行,花錢像行云流水的年代,在柴米油鹽的瑣碎里穿行者眼睛里,這也絕對不是一筆小錢。每一天早上,看看一群起得很早,在公司大門外面停一大片電動車,你爭我奪地扒垃圾桶的場景,就知道錢有多難掙,也有多重要。馮婉玉的高尚情操真的讓我低首心折。
“有事兒?”馮婉玉用鼠標(biāo)和鍵盤操作著電腦,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屏幕,好像對我的來意心知肚明。
“有事兒?!蔽覀円粏栆淮穑袷且环N默契。畢竟,即使是同事,也男女有別,工作期間,男同志最基本的素質(zhì)還是有的,都老老實實釘在各自的座位上,除非下班時間,男士們可以毫不顧忌地癱在女同志專屬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和兩個女同志天南海北地窮聊,姿勢可以夸張到葛優(yōu)躺一樣地放肆,那種歡暢明亮的心情,任工作打烊后的輕松信馬由韁。
“你可千萬不要說我撿到的錢是你的?!瘪T婉玉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都沒有離開屏幕,好像是一個在工作,一個在與我說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她說話的語氣沒有任何激情,宛若洞察透其中的結(jié)果。
“非常不幸,我就是那壺被您提起來發(fā)現(xiàn)是不開的水。非常悲催也非常慶幸的是遇到了您。”說到這兒,我一陣腦回路,話題就跑偏了,“你看,你撿到了我的錢,說明這是我的福報,說明好人有好報,財物想遺失都難?!?br />
“你倒是毫不謙虛,自我感覺良好不是?哪兒體現(xiàn)出來你的好了,我怎么沒看到?你這話里話外倒是讓我這個真正拾金不昧的好人反而相形見絀了?!彼告付?,言語里看似風(fēng)云乍起,心情依然平靜得如一潭微波不興的春水?;蛟S她還在暗自嘲笑我這個不怎么會用言語表達和溝通的人,“說說看,你丟的是多少錢?總不能毫無依據(jù)吧!”
“那是,馮婉玉女士言之有理,其實我也不是見錢眼開的人,沒有依據(jù),我才沒有非分之想?!?br />
“又在為自己臉上搽粉,難道我是見錢眼開的人了?夸贊我一下這拾金不昧的精神很難嗎?”
“不難,不難,只是我還沒有想好詞而已。您是上帝為我派來的保護神,財神爺見了您都會退避三舍……”
“得!得!遇到你這個不會說話的人,讓人沒脾氣。你就說丟了多少錢吧!”
“五十塊錢?!?br />
“那肯定不是你的,我撿到的是二十塊錢?!彼f話依然沒有任何表情,不緊不慢,讓人捉摸不透,也難辨真?zhèn)巍?br />
“二十塊錢肯定不是我的。我丟的是五十塊錢?!闭f到這兒,我又有一種大膽的想法,或許她說的是實話,或許我丟了的是兩張,一張二十,一張五十,五十塊錢不知所蹤,恰巧二十塊錢被她撿到。試想一下,哪有同公司有兩個同時丟失錢幣這么巧合的事情。因為究竟我往褲兜里面裝了多少錢,又從褲兜里溜出來多少錢,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當(dāng)時我隨手從抽屜里胡亂地抓了一把錢,三七二八地散亂著掖了進去。
我可以這樣想,但不能這樣說,即使是真實的,只有自己知道,說了難免被人誤解或貽人口實,“那肯定不是我的了?!?br />
過了不多久,她微信給我,說是故意和我開玩笑,她的確撿到的是五十塊錢,還說轉(zhuǎn)微信紅包給我。說話間,紅包到賬。
下午下班,我準(zhǔn)備開車回家。當(dāng)我打開車門,一條腿邁進主駕駛位置,一條腿還在外面,支撐著身體的平衡。就在這時候,我下意識往座位周圍掃描了一下,一張五十塊錢面值半新不舊的票子半卷著,就像一個調(diào)皮而頑劣的淘氣鬼,躲藏在座椅左側(cè)和B柱的夾縫里。這一刻我蒙圈了,慶幸剛才沒有點擊收款。我趕忙掏出手機,聯(lián)系馮婉玉,問她究竟撿到的是多少錢,她堅持說是五十塊錢。我把眼見的事實陳述給她聽,再三追問之下,她才說出是二十塊錢的真相。
“哦!一定不是我的。”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太陽西沉。不知道是夕陽還是晚霞,把大片的天空暈染成金黃色。周遭的風(fēng)依然很輕,輕到吹不走裊裊娜娜的炊煙。那炊煙冉冉上升,升到空中就變成了黑白色的云,和西方的云霞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