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公司做了十幾年，從公司剛成立不久就進來了。
　　 他是公司老板的爹，其實，這家公司是他用畢生積蓄創(chuàng)建的，只是由他兒子來當老板。但他對公司的事，遠遠比他那個兒子老板上心。所有公司的人都一致認為，沒有他，這公司早關(guān)門了。他操心著公司大大小小的事，但在公司里卻沒有任何職位，也就沒有任何權(quán)力簽署任何文件，所以，公司的職員中會聽他話的人不多。
　　 他，公司都叫他老楊。因為他姓楊，年紀已大了，瞧，他的頭發(fā)中心部位已經(jīng)全白了。老楊在公司是干后勤的。其實，公司不大，從老板到掃廁所的，還包括不在編制內(nèi)的老板他爹在內(nèi)，也不足50人。老楊負責的后勤工作，除了給花兒澆水，給草兒修剪，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巡視廠區(qū)，防止廠里的財物遭受損失，包含但不限于防盜，像節(jié)約水電這種工作也歸他管。
　　 他，公司上下除了老板外，都叫他老爺子。若不是因為他兒子姓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姓什么。
　　
　　 二
　　 一大早，老爺子感到有點不舒服，還是像往常一樣，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去公司，按著老習慣巡視一遍，門窗都關(guān)得很好，電也都關(guān)閉了，水也關(guān)閉了。這十幾年來，只要老楊在，這一切都做得很好，老爺子很放心，但今天，他卻感覺到很不放心。
　　 本來這個時候，后勤老楊會站在院子中等著老爺子，然后陪他一起巡視全廠區(qū)，順便聆聽老爺子的訓話。
　　 老爺子在全廠之所以能獲得尊重，最主要的武器就是他的叨嘮。全廠的人最害怕的一句話是：老爺子找你談話。老爺子無論看見誰不順眼，便抓過來教育一番，從毛主席鬧革命到拜登當總統(tǒng)；從他走出大學門到目前中美博弈；再從維護地球環(huán)境到你剛才丟下一張紙屑；足足要談一個小時，所以，全廠沒有一個人愛和老爹子談話，個個是避而不及；唯有這個老楊會靜靜聽老爺子說話。老爺子和老楊談話時，很隨便，從中午吃了什么飯到昨晚看了什么電視劇都會和老楊聊。
　　
　　 三
　　 老楊今天沒有在他本來應(yīng)該在的崗位上。
　　 老楊回想著在公司的十幾年，自己孤身一人，獨自漂在外鄉(xiāng)，老伴兒十多年前已去世，兒女也長大。在公司每月賺著這三千多塊錢，一個人生活的時候，還夠用。是啊，十幾年了，從當年每月一千五，漲到現(xiàn)在每月三千，十幾年工資翻了一倍，可是其他呢？他還記得當年一斤肉才六塊，現(xiàn)在都十八塊了，足足漲了三倍。
　　 當年每月一千五百塊錢時，每月還可以攢下三百五百的，一年能剩個四千五千的?，F(xiàn)在每月三千，卻一分錢也攢不下來。
　　 老楊想到這里很苦惱，他努力回憶著每個月的工資是怎么花的。但他已記不起多少來，只記得每次到自動取款機前不是取五百就是取三百，每一次都舍不得取八百，因為，錢一從取款機中吐出，就不再屬于自己了。
　　
　　 四
　　 老爺子在廠區(qū)逛了一圈，都沒見著老楊。老爺子想起了老楊的手機號碼，但老爺子自己不用手機，他想回辦公室給老楊打個電話，又想了一下，沒去辦公室，也許是心疼那幾毛錢電話費。
　　 老爺子去了老楊的住處。
　　 老楊沒有和其他人一樣住在員工宿舍里，也沒有在外租房。由于，老爺子很信任他，特意把在廠區(qū)后院的一幢單獨房間給老楊當宿舍。宿舍里有電視，電話，空調(diào)，熱水器，單獨的衛(wèi)生間，比員工宿舍好多了。
　　 老爺子以為老楊病了。記得上次老楊病了是在大半年前，在病中，老楊仍堅守崗位，并在聆聽老爺子的訓示時暈倒了。
　　 老爺子也想到自己生病時，老楊每天中午都步行到家里來看自己，和自己聊天，匯報公司的情況。在病中，他的兒子女兒都沒來看過自己，電話都懶得打。想到這，老爺子突然感到很傷感。
　　
　　 五
　　 老了。
　　 老楊不禁感嘆。
　　 孤獨讓老楊萎靡。
　　 自老伴去世后，十幾年自己都熬過來了。但在三個月前，他遇到了她。
　　 老楊為了她，在外面租了一間不到二十平的出租房，每月房租七百，外加水電費，一個月要多花近九百塊。想到錢，老楊心一陣絞痛。
　　 和她相處后，老楊又找到了家的感覺。唯一的遺憾就是錢不夠花。才相處了三個月，她把老楊這幾年來的積蓄都騙走后便消失了。
　　 錢會逼瘋英雄漢，何況是老楊呢。
　　
　　 六
　　 在宿舍沒找到老楊，老爺子的心里很是不安。
　　 老爺子從東北到廣州，從二十幾歲的毛頭小伙到現(xiàn)在的白發(fā)蒼蒼，有太多的人，有太多的事值得回憶。但現(xiàn)在，最常想起的就是這個老楊。
　　 老楊這個人做事認真，對本職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整個公司最讓老爺子放心的人就是老楊。老楊也常擔任著老爺子的耳目，老楊也仗著老爺子的后盾，從不把公司中除了老爺子和他的兒子外的任何一個人放在眼里。
　　
　　 七
　　 坐在老楊的對面不是老爺子。
　　 老楊望著這張陌生的面孔，他有一種羞愧，對老爺子的羞愧。
　　 他自問自己除了對不起老爺子外，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包括公司和公司的老板李總。在公司服務(wù)了十幾年，自己仍然一無所有，自己沒有拿公司的一針一線，但公司并沒有給自己任何的好處，那些吃回扣，撈外快的人在公司里人五人六，即使被老板發(fā)現(xiàn)了，也不過就是拍屁股走人。想到這，老楊有種憤怒。
　　
　　 八
　　 老爺子見到了廠長，便問他有沒有見到老楊。
　　 廠長說，你還不知道？老楊昨天偷公司的東西賣，我們報警把他抓起來了。
　　 老爺子的心突然像被掏空了。
　　 自己對老楊像對朋友一樣，他怎么可以偷公司的東西，老爺子想不通。
　　 老爺子說，這點小事，你們怎么可以報警呢？
　　 廠長已經(jīng)走遠了。老爺子的不安變成了煩悶。
　　
　　 九
　　 老楊后悔去見他的老鄉(xiāng)。他老鄉(xiāng)是收破爛的。
　　 老楊因為想錢想得太抑郁了，才將這一袋廢棄的鋁制瓶蓋拿出來賣給他老鄉(xiāng)，一共才賣了三百一十二塊錢。
　　 但廠長向警察上報的損失卻是五千多塊錢。
　　
　　 十
　　 老爺子去了趟派出所，撤銷所有告訴，并把老楊擔保了出來。
　　 他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著。
　　 老楊說，我明天就回老家。
　　 老爺子說，回家好。
　　 老爺子本想讓老楊在那屋里再住一晚，但他兒子堅決不同意。
　　 老楊也沒打算再住那屋里，自己已經(jīng)沒這個臉了。
　　 老爺子要兒子給老楊結(jié)清工資，兒子罵他神經(jīng)病。
　　 老爺子出了兒子的辦公室，在出納那里借了五千塊錢。
　　 老楊包已撿好了。一個大帆布袋，一個大編織袋。
　　 老爺子把錢遞給老楊說，這是你的工資?；氐郊掖騻€電話來。
　　 老楊接過錢說，老爺子，我對不起你。
　　 老爺子擺擺手說，我知道你也是沒辦法，我也沒辦法啊?；厝ヒ埠?，回去也好。
　　 老爺子用特權(quán)讓公司的金杯車送老楊去火車站，這是老爺子第一次用特權(quán)使用公司的車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