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苞谷的葉子垂在了秋天的夢里(散文)
一
苞谷長在風(fēng)嶺村貧瘠的紅土地上,做了一個飽滿的夢。——它看見了一個被陽光曬黑的少年,正穿過烈日下的紅土地,拼命地向著苞谷叢的深處奔跑。苞谷的葉子在少年的臉上迅速地掠過,劃出腥紅的一道道血縷子,然后隨著陽光的炙熱變干,最后成了歲月的傷疤。
那個初秋的黃昏,我背著一個沉甸甸的背包,兩手空空地回到那間老屋里。門吱呀地推開,父親的苞谷堆在堂屋里,像一座金光閃閃的小山。
多少年,我希望自己是一株父親種在山坡上的苞谷苗,春天被一陣風(fēng)或者被一襲鳥鳴喚醒,夏天在陽光和驟雨中變得堅挺,然后在秋天一個晨光初露的清晨帶著金色的希望滾進(jìn)竹林下的老屋里。
二
山坡上的那塊紅土地曾經(jīng)被別人種滿了果樹,春天的陽光下,果樹開出了五顏六色的花,花落蒂出,根部露出的全是綠肥紅瘦的希望。后來,那些充滿希望的生命被人們遺忘在光禿禿的枝條上,然后在秋風(fēng)中墜落,掉下的樹枝和叢生的雜草掩蓋了它們的顏色。父親花了很長的時間砍樹割草,然后一點點地去除草根、樹枝,把堅硬的土塊變成了細(xì)致的砂粒。
春天的種子埋在溫暖的砂粒里,陽雀在山彎里扯著嗓子,“桂桂陽!桂桂陽!”不分晝夜地啼鳴;陽光和煦,溫暖著這片土地。種子用無比驕傲的姿態(tài)站在了春天的陽光下,它的黃綠的葉片伸展開去,像兩張欲欲待飛的翅膀——只需要一陣風(fēng),它的夢就會隨著這兩片翅膀的振動飛向遠(yuǎn)方。
可是它飛不起來,它的根深深地埋在溫暖的砂粒里,它的莖像一根綠油油的棍子,葉片一層一層地在那根棍子上攀爬、伸長,最后只能把夢一陣一陣地舉高。在這片土地里,它的夢只會停留在兩片葉子之間,風(fēng)吹雨打,風(fēng)刀霜雪,夢被土地緊緊地纏繞著。
父親在那片嫩綠的苞谷地里穿梭,他黝黑的皮膚,堅硬的肌肉,有力的臂膀,卻把苞谷的夢拔了又拔,捋了又捋;他沉重有力的腳步能把一株雜草深深地踩進(jìn)砂粒里,也可以讓土地上的螞蟻感到震驚。
艱苦的歲月里面沒有什么夢,夢只是一種無聊的想法,許多事在夢里也需要人去做,所以父親懶得夢也不做了。——每天黃昏,收拾好一天的疲勞,倒在床上,或者倒在一堆豬草叢中,父親就會很輕松地把呼嚕丟進(jìn)黑夜的蟲鳴聲里。
初夏的風(fēng)在不停地吹著苞谷的葉子,野草在苞谷的蔭庇下獨自結(jié)它的種子,螞蟻在苞谷的根下,搜尋著每一只蟲尸………苞谷的葉片掩蓋了整塊紅土地,密密層層,整個山坡被綠色包裹。一陣風(fēng)或者一陣細(xì)小的雨,休想通過它的葉子,輕松地墜在地上。夏天的雨啊,帶著陽光的炙熱,迅速地打在每一片葉子上,雨滴在葉子上停留一小會兒,然后又被苞谷葉片的歌唱聲送回土地里。苞谷沒有什么東西用來感恩這樣的風(fēng)和雨,它只有在風(fēng)雨中跳舞,幸福地吮吸更多的雨水,把自己變大、拉長、催肥,直到每一片葉子脹滿,然后垂下葉尖,表示了對天地的臣服,對土地的敬仰。
清晨,陽光初露,父親扛著一把鋤頭,背著一個背簍,從容地走向田野,他的背微微地駝著,背簍隨著每一步挪動,就會向左或者向右地擺動一下,他回到竹林下的老屋時,背簍里裝著的是生計或者土地的饋贈。那把鋤頭在肩上,已經(jīng)被父親使用得順手而輕便了,它的鋤把光滑而修長,透著微黃的顏色,像陳年的桌椅,古銅色的莊嚴(yán)和蟲蝕的孔眼里暗示著歲月中流失了某些東西;它的刀口光亮而彎曲,像初升的一彎月亮,寒涼而冷峻。
“你見過夏夜里初升的月亮嗎?”
父親把那一彎月亮想成了鋤頭,只是月亮在天空,用皎潔的光輕撫著這一片山村,而鋤頭卻一輩子埋頭侍候著這片貧瘠的紅土地。
少年卻總把夢丟進(jìn)月光里,他時常坐在風(fēng)嶺村的小河邊,夏夜的風(fēng)掠過村口,沿著小河邊一直往山彎里吹,風(fēng)帶來的一陣蟲鳴,幾只閃著微光的螢火蟲,圍繞著少年胡亂地叫,胡亂地飛——天空的月亮啊,它像一只小船,在銀河里起航遠(yuǎn)行,把夢帶出了這片紅土地。風(fēng)嶺村的許多人像這土地上的粒砂一樣,跟隨那一帆船,飄走了……
跟隨一起飄走的,還有谷子。不知道她似乎還知曉山坡上的那塊苞谷地?她曾經(jīng)穿著花格衣服的身影走過苞谷叢時,給一個少年留下的美好夢想,現(xiàn)在正被一陣風(fēng)帶走。風(fēng)無情地吹著,把一陣夢攪得七零八落,散在夏夜的草叢里,變成無數(shù)個閃閃發(fā)光的螢火。
父親的半個身子隱在苞谷地里,他每移動一步,苞谷的葉子就會在他的手臂上劃拉一下,那黑黝黝的手臂,雖然瘦小,卻蒼勁有力,苞谷的葉子對于父親的手臂來說,不過是輕言細(xì)語地呢喃。
在每一根苞谷的根部,父親用鋤頭掏出一個小窩窩,然后彎下腰去,丟下一小匙肥料。汗水夾雜著糞水,從父親的額頭和手臂上滴下來,滴在一片苞谷的葉子上,然后被陽光曬干,留下一片帶有咸澀味的斑點。
糞水的味道是紅土地的氣息,父親的那雙手,有永遠(yuǎn)也洗不掉的糞水味。白天的時候父親的手握過鋤頭,扯過苞谷地里的野草,拾起地下的一根枯樹枝……在黃昏的老屋里,父親的手烙過香噴噴的饃饃,掏過母親泡菜壇子里的酸菜,也拍打過我光滑的背……那雙手是泥塑的,也是肉長的。
三
夏天有時候消失在秋天的夢里。
深夜的山村,寂靜的山坡上掉下一片黃色的葉子,秋天停留在一片苞谷的葉子上。苞谷做完了夏天的最后一場夢,開始把葉子耷拉下來,故意露出鼓鼓的棒子。
父親的手撕開苞谷棒子的外殼,迅速地扳下來,丟進(jìn)背簍里。苞谷真正的生命,藏在秋天淡黃的殼殼里,——淡黃的外殼是太陽的顏色,它被一層一層地撕破,露出了一排排金黃的牙來。
汗水一滴一滴地從父親的額頭上滾下來,滴在一根玉米棒子上,順著每一粒種子的縫隙,浸進(jìn)苞谷芯里——許多人沒有見過苞谷芯的樣子,它的粗糙而堅實的外皮,包裹著細(xì)而白的心。
父親一邊撕著苞谷殼一邊嘆氣:“二十年前,苞谷九毛多錢一斤,二十年后的苞谷也不過一塊把錢一斤。農(nóng)民就是吃泥巴的命,不勞動,你就得死!”
父親說當(dāng)農(nóng)民就像苞谷,命賤,但還得年年種,年年收。土地的顏色沒有變過,它的價值也從未被改寫——當(dāng)苞谷的根填滿這塊土地的溝溝壑壑時,父親的腳就走遍了這塊土地的坡坡坎坎。父親的每一個腳印窩里,都留下了一粒種子的夢,它藏在苞谷的芯里,秋天的葉子垂下來,正好露出了它那白而純潔的心。
我睡在老屋里一張老式的木床上,與堂屋里的苞谷做了同一個夢:是誰將把我的故事丟進(jìn)這片土地里,任風(fēng)胡亂地吹,散落一地,一瞬間,我眼前全是一粒粒金黃的種子!
2024年9月4日于保利時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