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發(fā)生在我舅家的事(小說)
一
遠遠地就看見我舅家門前的那條街上的墻角長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蘑菇。蘑菇是白色的,一顆顆碩大的頭顱讓一根很細又很長的竹竿挑著晃來晃去,就像舞廳里跳迪斯科的人們扭動著纖細的腰肢。
小時候,我記得經常去我舅家。我舅家門前的那條街上沒有長蘑菇,只有幾個擺茶水攤的靠在墻根打盹。我舅也在墻角打盹。如果要靠紫外線消毒的話,干我舅這種營生再好不過了。每天太陽升高了,我舅才把那個褐黑色的小方桌和一條坐上去有點晃搖的小長凳扛出來放在街上,然后,把十幾個涂有茶銹的茶杯倒?jié)M水,人往墻根一靠,就開始了紫外線療法。這種療法很好,我舅一輩子沒有得過皮膚病,而且臉色很好看。
我舅家門前這條街,在小城里算是一條比較熱鬧的街。原來的縣政府就在這條街的東頭,從縣政府往西看,靠墻根兩側開著幾十個鋪子,茶、煙、果、酒、針、線、布匹應有盡有?,F(xiàn)在政府雖然搬走了,政府又在這條街的北面新開了一條寬闊的大街,在那里蓋起了幾座五層大樓,可人們仍然很習慣往這條街上跑。
小商小販在這條街上吆喝著賣東西,每天上午十點左右,商販們就云集在這條街上。小商小販的吆喝聲是沒有章法的,有粗、有細,有高、有低,再配上這幾年流行起來的錄音機,甚至大型樂隊演奏還要玄乎。
蘑菇傘下經常露著各色各樣的屁股,有大的有小的有寬的有窄的,這些大大小小的屁股經常出現(xiàn)在我舅家的那條不穩(wěn)的長凳上。
我舅家擺茶水,聽我姥爺講,在他爺爺時就開始擺上了。我搬著手指算了一下時間,大概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我姥爺記得他爺爺那時候留著長長的辮子,還記得他爺爺擺茶水時就是用我舅擺茶水的那張小方桌。我聽了有點驚愕,那張小方桌經歷數(shù)百年,風吹日曬還完好無損,可謂質量第一,經久耐用。那時候沒有蘑菇傘。我舅說,那張桌子是楠木做的,木頭只有南方有。那張桌子不用油漆也是褐黑色,而且,桌子的木料讓太陽一曬還有股香味。家里全靠這張桌子才度過了光緒三年的大旱。
二
我看見我舅家門前的墻根下長出蘑菇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天。
那天天氣很熱,太陽地里根本站立不住人。我看見蘑菇傘的時候,就想起這些撐蘑菇傘的人腦子真夠用,他們怕太陽曬就撐起了蘑菇傘。
傘下有幾個形狀不一的屁股來回扭動著。我不想看這些形狀不一的屁股,我想尋找一下我舅那張蒼老的皺紋臉。看了半天,沒有找著。我以為我舅沒出攤子。正要去我舅家,就聽到不遠處一個蘑菇傘下傳來一個粗啞的聲音:“表哥,你什么時候來的?”
我睜大眼睛,使勁地往說話的那個地方瞅。這是誰的聲音?既陌生,又熟悉。
“表哥,我是玉娃。”
玉娃?原來是我舅家的二小子。我走過去,終于看清了站在我面前的玉娃。這個家伙,幾年不見就竄起來了。玉娃的個子,幾乎和撐蘑菇傘的竹竿一樣高。
“是玉娃,瞧你這身打扮,快讓我認不出來了?!?br />
玉娃的穿著打扮完全是八十年代的潮流,夾克衫、牛仔褲,長長的頭發(fā)還打著卷?!氨砀纾憧瓷趿?,我還不是那個我嗎?”玉娃給我開了一瓶汽水,“這個涼快,來這個。”
我驚奇地打量著玉娃的這個攤子:地下擺著一張一米見方的大方桌,桌上有茶水、汽水、瓜子、煮雞蛋。桌子旁邊還有個箱子,箱子外面涂有幾個紅色的大字:冰磚、冰糕。嗬,好家伙,搞起多種經營來了,這攤子,比我舅以前氣派多了。桌子旁邊吊著個錄音機,錄音機里播放著有氣無力的音樂?!坝裢?,你可真會享福,賣茶水還忘不了解悶?!?br />
“這叫什么享福,這伙計可管用呢,音樂一響,就能吸引大量的顧客?!?br />
汽水是黃色的,喝進肚里有一股嗆人的氣體直往上翻。汽水很涼,我的胸腔也產生一股清爽的感覺。
“痛快吧?”
“痛快?!蔽野哑孔舆f給玉娃,“你爸呢?”
“我爸在家?!?br />
“玉娃,你不好好找個工作,賣這茶水有啥意思?”
玉娃的眼角一挑:“別看這個小攤子,一天賺它一、二十塊不成問題?!?br />
我搖搖頭,“年輕人干這總沒多大出息?!?br />
“咱不管它出息不出息,等咱賺上萬把塊錢誰敢小看咱。這年頭,有錢就行?!?br />
他說得似乎有道理,似乎又沒有道理。現(xiàn)在有些人讓商品經濟沖擊得忘乎所以,都在不擇手段地撈錢,我認為年輕人還是干些有意義的事才好。我很想勸勸玉娃,讓他再念幾年書,可一看他那神氣勁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那些屁股不停地在椅子上換來換去,紅的走了,黑的來,黑的走了綠的來。驀地,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我舅那張祖宗留下來的楠木桌子不見了
“玉娃,你爸的那張小桌呢?”
“退居二線了?!?br />
“甚!”我驚呀地問,“我舅同意?”
“他不同意有什么辦法?,F(xiàn)在時代在變,得跟上潮流呀!”
奇跡!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舅的腦筋什么時候開化起來。那些年我就建議他換一張新桌子,他把頭一擰,雙手背在身后,很不客氣地回敬了我—句:“除非我死了?!?br />
我笑了,在我舅眼里桌子比他的命值錢。我真不明白我舅為啥對那張舊桌子那么留戀?后來我舅偷偷告訴我:他家之所以能一輩一輩的人丁興旺;全靠祖上留下的那張桌子帶來福氣呢。
我想他們換桌子的斗爭一定很激烈。我的推測不錯,玉娃告訴我他和我舅大吵了一架。玉娃說,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如果不換桌子就得被潮流淘汰。我舅也沒辦法,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最后給玉娃的答復是:“各擺各的,你買你的新桌子,我用我的舊桌子,一個月頭上咱見分曉?!?br />
“錢!你得給我二百塊錢的投資?!?br />
玉娃說他爸沒理他的要求,讓他自籌資金。后來,他問他哥借了二百塊錢就開了張。
我很佩服玉娃的膽識。大凡能成就一番事業(yè)的人,都有這樣的開端,但那些人干的都是大事業(yè),像玉娃這么個小攤子算不算是事業(yè)?我懷疑。
玉娃說,打那以后,我舅家門前這邊是現(xiàn)代化的裝備,那邊是古典式裝備,現(xiàn)代化裝備這邊玉娃借了個錄音機,每天吱吱呀呀地十幾個小時都不停地唱。古典式裝備那邊,我舅半瞇著眼,靠在墻根享受紫外線的照射,坐困了,就來幾句山西梆子。我舅的嗓子不好,可總愛唱幾句,他一唱出口,讓人感到頭皮發(fā)麻。我舅也說,這是在招攬顧客。我舅又說,玉娃的錄音機開支大,他要搞成本核算。
一個月下來,我舅氣餒了。玉娃除開支外還凈掙二百多塊。我舅才掙了二十來塊。利潤十比一,我舅象只斗敗了的公雞,服輸了。打那以后,我舅的后脖子就少了一根筋,頭也再沒抬起來過。打那以后,我舅再也不講那張楠木桌子如何長短,他把那張楠木桌子扔在院里,讓他大小子的娃們玩過家家。小娃們毫不憐惜那張桌子,在上面坐,跳,幾天就給弄壞了。不久,桌子被扔進了柴堆里。我舅從那以后,覺得時代變了,那張楠木桌子再也不會給家?guī)砀?。我舅也老了?br />
后來,我舅又想起了他的祖宗,他認為很對不起祖宗。祖宗留下來的東西毀在他手里,很痛心。那晚,他跪倒在祖宗牌位前,自己往自己脖子里插了根木棍,他說,這叫“負荊請罪”,歷史上有一出戲就是這樣講的。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我舅把幾個孫子叫到跟前,把玉娃也叫過去,給他們講了那張桌子的來歷。
我也是第一次聽玉娃對我講起那張桌子的來歷。
據(jù)說,那張桌子的木頭是舅舅的太爺爺從皇宮里拿回來的。那些年,舅舅的太爺爺在皇宮當差,這張桌子就是他從皇宮里偷出來的。這個傳說我將信將疑,皇宮戒備森嚴,他怎么可能把桌子拿出來?可我舅總這么說。以前,我似乎隱隱約約聽我媽說過,她的太爺爺在宮里干過事。我想,他一定是個武林高手,會飛檐走壁。
玉娃說,他爸給他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們的眼睛睜得很圓,最后,他看見我舅流了淚。玉娃說,他們根本不關心祖爺爺是怎么把這張桌子帶出來的,最關心的是祖爺爺從皇宮出來時,就沒有帶些珍寶回來?如果能從皇宮帶出一兩件珍寶那可值錢了。我舅聽了,“啪”地給了玉娃一刮。玉娃說他從那以后,再也不給祖宗牌位磕頭了,他怪怨祖宗在皇宮當了回沒出息的差,撿回來一個爛木頭桌子!
我舅總是說他祖爺爺是最有出息的。
我在攤子前坐了一陣后,就向玉娃告別,說我先看看我舅。
三
那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我舅才讓孫子去叫玉娃收攤子回來。我見玉娃回來一點也不說苦,反而樂哈哈的。他一回來就把錢匣里的錢倒出來一五一十地數(shù)起來。
一家人都圍在錢匣前,像觀賞出土文物似的盯著玉娃的手。
“日它娘的,今日才這么一點點?!蔽衣牭接裢拊诹R街。
“掙了多少?”
“十五、六塊?!?br />
“十五、六塊還嫌少?我都快二十年工齡了,上一天班才掙三塊來錢,你比我強多了。”我真有點嫉妒玉娃,怪不得他不愿意找正式工作。
“這算球個甚!比人家對門差遠呢!”
我知道,對門一家開了個大點的茶館。“人不能跟人比,十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你要跟不如你的人比?!?br />
“你這是阿Q精神。我就是要當十個指頭中最長的那個指頭?!?br />
這小子,口氣好大,念了個高中,就知道阿Q精神,如果念了大學,地球上恐怕就放不下了。
我有這樣的感覺。
我舅也有這樣的感覺。前年玉娃換桌子時,他就說過咱這廟里放不下你這個大神仙之類的話。我想玉娃那時一定很得意地看著我舅那張蒼老的皺紋臉。
這小子不知個好歹。
吃晚飯的時候,玉娃突然冒出了一句讓人莫名其妙的話:“爸,咱要發(fā)大財了。”
“甚?”我舅和我及全家都停下了筷子,瞪起牛一樣的眼睛看著玉娃。
“擺茶水攤子這生意來錢太少了?!?br />
“你說甚?”我舅有點聽不懂。
“我說擺茶水攤有點過時了。”
“放屁!甚叫過時?咱家從你祖爺爺手里就開始擺茶水攤了,誰不喝水,人離了水還能活?!”
“爸,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咱該干點大買賣?!?br />
口氣真狂,一天十五、六塊還嫌少?地球上是放不下他了。
我看了看我舅,他的臉色很難看,在昏暗的十五瓦燈泡下,他的臉色就象原來那張楠木桌子的顏色。
桌子上的皺紋和我舅臉上的皺紋一樣多。
“爸,現(xiàn)在興改革,你的思想也該改變一下。”
“改革?咱祖先留下來的那張楠木桌子要不是你改革,還燒不了火呢?!?br />
我聽出了我舅說話的聲音在顫抖。
我看到了玉娃的臉色剎那間變得和我舅的臉色一樣,玉娃的上下嘴巴也在發(fā)抖。天氣好像是數(shù)九天,人們很冷。我不解地看著玉娃那慘白而發(fā)抖的面孔。
“爸,你說甚?那張桌子燒了?”
“嗯,燒了?!?br />
“誰讓你燒的?”
我舅和我?guī)缀跬瑫r抬起頭打量玉娃,玉娃看起來很陌生,他就像一個外星人,他的臉色很難看。我悄悄地拉了一下玉娃?!坝裢?,怎么了?”
“唉!”玉娃象得了氣緊病長長地嘆了口氣?!巴炅耍磺卸纪炅??!?br />
“什么完了,你說明白點?”
“表哥,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正需要這張桌子呢?!?br />
我對玉娃捉摸不透,那張楠木桌子,玉娃不是早就說它沒用了,今天他怎么倒重視起了那張桌子?
“表哥,你不知道,這擺茶水攤我實是不想干了,咱想干個大的,開個酒館、商店什么的,可咱缺本錢,我只好硬著頭皮干這個小本買賣,目的是想等賺夠了錢再說。我計算了一下,這二年起碼也掙了五、六千塊,可開個酒館,錢還有點欠缺。今天,你走后,來了一個喝茶的,他一邊喝茶一邊問我有沒有古董。我想起我們家的那張楠木桌子就是一個古董。于是我告訴了他那張楠木桌子的來歷和上面的圖案。茶客聽了很高興,他說如果真是從皇宮帶出來的一定很值錢,我答應人家明天看貨呢?!?br />
有這等好事?怪不得玉娃對那張桌子感興趣。我仿佛又看到玉娃和我舅換桌子時的情景。
“爸,你燒桌子怎么不打招呼。”
玉娃埋怨他爸。我舅聽到那張桌子是個值錢貨,他不吭聲了,把頭低得很低。我舅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我覺得我舅很可憐。
我突然看到我舅的身子搖晃起來,他坐的那個椅子仿佛要跌倒似的。我舅仿佛看到倆孫子在桌子上跳來跳去,桌子變了裂,桌子在晃搖。又仿佛覺得桌子上的龍鳳圖案也活了起來,桌子仍在散發(fā)著淡淡的楠木香味。桌子在孩子們的腳下晃來晃去,桌子在痛苦地呻吟中化為灰燼。突然,那張桌子的殘灰被一陣怪風吹起,又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變成了一疊疊的錢。玉娃在抓,我舅卻被錢埋在地下。
我和玉娃趕緊扶住我舅。我又給我舅倒了杯水。
“不就一個桌子,燒了就算拉倒?!?br />
我舅喝了口水,定了定神。驀然間,我舅像變了個人,他站了起來。
“玉娃,缺多少錢?”
“千兒八百?!?br />
我舅顫微微地走到柜前,從身上掏出鑰匙打開那個平時輕易不動的柜子。
“爸,你要干甚?!?br />
我舅沒吭聲,給玉娃取出一個印有碎花的蘭布包。
“這夠了吧?!?br />
我和玉娃一看,里邊包著幾十個大洋。
“爸,你這是?”
“給你,你拿去用吧?!?br />
“爸……?!庇裢藿o我舅跪下了,“爸,這我不能要,你收起來吧。”
“你還怪怨爸?”我舅的眼里掛著淚花,“桌子是爸毀了,我對不起祖宗吶!玉娃,爸知道你的心事,你比爸強,咱祖輩幾代人除了咱的老祖宗,就數(shù)你日能啦,爸要你闖蕩闖蕩?!?br />
“爸,我不怪怨你,不過這錢我不能要。”玉娃打開柜,又把那個藍花布包放進去,“爸,再等幾個月不就又掙下錢了?!?br />
我舅搖了搖頭。
此刻,我覺得屋里的空氣很悶,不知是玉娃和我舅之間的舉動還是天氣炎熱的緣故,反正屋里的空氣讓人感到要窒息。
我拉了玉娃一把,“咱去外面涼快涼快吧。”
我們來到街上,路西旁的蘑菇傘消失了,只剩下光禿禿的電線桿立在路邊,電線桿上晃動著昏暗的燈光。在那個昏暗的燈泡周圍,有無數(shù)只蚊蟲環(huán)繞著它,燈泡在受著威脅。我很可憐那只被蚊蟲圍著的燈泡。
我也可憐我舅。
那張對于我舅來說是個寶貝的桌子,終于讓我舅毀了。那張對于玉娃來說是個破爛玩藝兒的桌子現(xiàn)在終于讓玉娃重視起來。面對這明擺的現(xiàn)實,究竟誰對誰錯?我不懂,我也不想去弄懂它。在我的眼里,我舅和玉娃好像成了同一時代的人。
我想我該走了。我實在不愿再在這種環(huán)境中呆下去了,我決定明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