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美麗的太陽花(散文)
當車子駛過,路兩邊的樹木嘩嘩作響。也許是秋天來的太倉促,落葉在空中跌落不知去向,任由風聲吹過,樹葉沉落隱匿。透過車窗,我聽見風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條路的延伸在心上有了期待。
秋天的模樣來不及想象,山上的氣溫下降,山的面目變得清晰而透徹。蜿蜒的山路上,低矮的氈房一排排相連著,在山腳下看到的白色屋頂,像是從白云下滑落的云塊。幾匹小馬駒在山坡上悠閑地走過,低頭覓食。阿力大叔騎在馬背上,他的眼神清澈而漠然,流露出一副不急不躁,不慌不忙的神情。
阿力大叔的家住在山腳下,長年累月的放牧生活,讓他的眼角也如風霜一般,多了一絲滄桑。他40多歲,看上去卻像60歲的樣子,這些奔跑在山坡上的牛羊,小馬駒就像他的孩子一樣,讓他對生活產(chǎn)生了愛與期待。
山上的風很大,空氣很稀薄,即便是在夏天放牧,也要穿上厚厚的外衣。這幾天下雨,山上的路變得很潮濕,泥土濕漉漉的,阿里大叔暫時把羊群關(guān)在了氈房后面的羊圈里。小馬駒在旁邊的馬棚下臥著,它望著主人的身影,又朝一棵蘋果樹望去。阿力大叔拿起一根粗粗的吊繩,把它掛在蘋果樹上,又把一個大大的網(wǎng)兜,套在蘋果樹的樹干上。阿力大叔站在樹上,掄起大大的鐮刀朝樹枝坎去,樹上的蘋果紛紛落在網(wǎng)兜里。
看著牛羊吃上自己精心準備的食物,阿力大叔很愜意。他彎著腰撿起地上的蘋果,不忘讓自己也吃上一口。這是野果子,山上有很多這樣的果樹,野果通常是長不大的果子,很苦,很酸澀。這是阿力大叔三年前尋來的果樹,他原本想著種在自家屋檐下的果子會比山上的甜,現(xiàn)在看來苦果終究是苦果,不如把它和牛羊的飼料攪拌在一起,讓牛羊吃了多產(chǎn)奶,長出肥膘,好在來年賣個大價錢。
都說牲畜通人性,馬就不一樣了,馬不吃苦果,也不吃野生的東西,專吃麥草。每年的七月下旬,麥子收割完以后,阿力大叔就下山去農(nóng)戶家里用一只羊羔換取地里的麥草。
記得小的時候,我家也種麥子,從那時起我就認識阿力大叔,還有他的女兒哈麗瑪。他們是哈薩克牧民,對周圍的人們很熱情好客。每年收完麥子,我就會想起他們。
那年阿力大叔送來了一只黑色卷毛小羊羔,很頑皮,畢竟物以稀為貴,就那么一只羊羔放在家里很討人喜歡,進進出出的鄰居們看見了也都很稀罕這只可愛的小精靈。
哈麗瑪?shù)臐h語水平不好,而我又不會說哈薩克語言,每次見到我,她都一臉笑瞇瞇的樣子。那年我十歲,她也十歲,雖說年齡相仿,但我比她個頭高出一截兒,她小聲叫我姐姐,我看了一眼我阿媽,阿媽向我點了一下頭,笑著說:“也可以?。“丛路菟隳惚裙惉斶€大三個月呢?!北M管我有點不好意思,可想來以后有人能叫我姐姐也挺開心。哈麗瑪指著院子里的月季花對我說:“這是太陽花,和我一樣?!彼臐h語表達水平有限,有些話我得聽好幾遍才能明白意思。她的阿爸看到我一臉迷茫的表情笑了起來,忙解釋說:“在我們哈薩克語言中,哈麗瑪這個名字就是太陽花的意思?!焙髞砦也琶靼祝利惖奶柣ú粌H和哈麗瑪?shù)拿忠粯?,在她的心里其實也渴望做一個美麗善良的人。
在與哈麗瑪相識的日子里,我學會了很多哈薩克語。比如見面問:“扎克斯么”,就是“你好”的意思;離別的時候說:“掃博恩斯”,就是“再見”的意思;接受對方的恩賜,感謝別人的時候會說:“拉合麥特”,在漢語中是“謝謝”的意思。在美麗的大草原上,如果見到哈薩克牧民,你和他面對面說上一句:“扎克斯么”,就會換取一壺香噴噴的奶茶。當然哈薩克人對長輩的稱呼也和漢語不同,叔叔叫“阿蓋依”,阿姨叫“阿拜依”。你這樣稱呼他們,哈薩克族的同胞們會更加喜歡你。
時間一天天地過著,我們都在長大,有了夢想和追求。轉(zhuǎn)眼間初中三年時光就要過去,我和哈麗瑪躺在大草原上,我叫她“美麗的太陽花”。她笑嘻嘻地轉(zhuǎn)過臉問我:“姐姐,初中畢業(yè)了,我們就離開草原吧!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上學。”我說:“離開了草原,咱們以后就見不到可愛的小馬駒,還有那只黑卷毛羊了。”說罷,她閃著大大的眼睛問我:“那只卷毛羊一生下來,我阿爸就說要送給你,它和你一樣可愛,頑皮,你舍得宰它吃肉嗎?”
我想起那只黑卷毛羊,它在家里呆了好幾年了,還產(chǎn)下了四只小羊羔。鄰居們都勸阿媽把黑卷毛羊宰了吃肉,畢竟一只羊養(yǎng)得時間長了就變成老羊了。老羊的肉質(zhì)不鮮美,賣不上錢。可我阿媽不聽勸,她說:“老羊生下小羊羔多不容易啊,為了吃肉把老羊宰了,小羊羔會難過的。”
我躺在草坪上發(fā)了一會兒呆,望著瓦藍瓦藍的天空,天空里的光一層一層地傾瀉在我的身上。我想把它變成一種力量,可以化解人世間所有的煩惱和憂傷。我側(cè)過身看向哈麗瑪,她的頭發(fā)很長,很多,扎一個粗粗的馬尾辮在腰間墜著。她的眉毛也粗粗的,眼睫毛長長的。見過她的人,都會問她的眼睫毛是自然長出來的呢?還是她自己種出來的。她就閃著大大的眼睛,偶爾還會立起眉毛,告訴那人她的眼睫毛是自己長出來的。然后滿臉通紅,笑著離開。哈麗瑪一說話就臉紅,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我阿媽說那是她膽子小,遇見生人有些緊張,所以才會臉紅。大草原上綠綠的草坪一眼望去很漫長,無邊無際。躺在草地上,望著藍天,流動的白云,仿佛心靈也在飄動。太陽從草原的一頭開始慢慢西行,沉落。溫柔的光從頭發(fā),從手心慢慢滑落。我拿起一根毛茸茸的草葉,把它放在哈麗瑪?shù)亩渖?,她還睡意沉沉呢。
呼吸清新的空氣,太陽任由溫柔,向世間的角落肆意傾瀉。覆蓋在土地、房屋、我們每個人的身上。大草原的草是香草,水是溪流的眼睛,而一座座大山相連盤旋,守護著一切生息。
七月過后,家里的麥子迎來了豐收。頂著火熱的太陽,阿媽揮舞著鐮刀一邊收割剩余的麥穗,一邊把麥秸稈用麻繩捆好,等著阿力大叔來用牛車拉回山上。阿媽說:“今年的麥草沉沉的,麥子的顆粒也大,主要是氣溫好。去年冬天地里也上肥了,這不今年的麥子收成多好。”
我問阿媽:“這麥子都種了好些年了,明年還種嗎?咱有吃有喝的就行了,年年種麥子,就不能給地倒個茬???種點苞谷,讓地也緩緩?!?br />
阿媽直起腰板,大滴大滴汗珠從她的額頭滲出。她瞥了一眼我說道:“你這是嚴重的偷懶思想,要不你去山上放幾天牛羊,餓上幾天再回來?!卑屨f完,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掄起她手中的鐮刀,麥田里發(fā)出“嚯嚯嚯”的鐮刀聲。這聲音由遠及近,隨著阿媽甩膀子的力度,發(fā)出一陣陣“怒吼”。我坐在田埂上,望著阿媽彎著腰遠去的背影,耷拉著腦袋?;鸺t的太陽,燃燒著我遙不可及的夢。我突然也有了想離開家鄉(xiāng)的沖動,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下午的涼風吹過耳畔,這陣風很舒心,像是在撫平內(nèi)心的惆悵。我攤開手心,看到手里一道道紅色的傷痕在掌紋里漫延,手指也僵硬發(fā)紅。緊緊地蜷縮著,每動一下都疼痛難忍,這是割麥子留下的傷。左手抓著麥秸稈,右手掄起鐮刀。這也是遠去的歲月,是我半生青春的記憶。
幾天后,阿媽找出家里的綠帆布帳篷,還有塑料布和繩子。阿媽說地上的螞蟻朝家門口的木門里鉆,要下雨了。果然臨近傍晚的時候,淅瀝瀝的雨滴下了起來,眼看就要迎來一場漂泊大雨。阿媽催促著我趕緊去麥地,我們攆著驢車出發(fā)了。
大雨淋濕了我們的衣服,淋濕了阿媽的頭巾。雨水順著阿媽的額頭,從嘴角邊滑落,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繼續(xù)和我一起拉帳篷。
我找來田埂上大大的土塊,固定帳篷上的四個邊角。阿媽扯下驢車上的塑料布,一手掀起塑料布上的兩個邊角,使出渾身力氣猛地一揮,塑料布紋絲不動的蓋在了帳篷上。
“阿媽,咱們有帳篷,為啥還要用塑料布,這不是多此一舉么?”我問道。
“這兒你就不懂了,這是我最心愛的東西,帳篷的用處很多,得愛惜著用?!卑屨f著。
就這樣,足足在大雨中忙活了兩個鐘頭,才把大片的麥秸稈蓋住。
等了快半個月了,還是看不見阿力大叔的人影。照以往這個時候,阿力大叔會提前來家里收麥秸稈。我阿媽說不著急,阿力大叔早晚都會來。大大的太陽照在田埂上,像是一場等待,等待阿力大叔和哈麗瑪。
阿媽抱怨自己是個女人,說要是個男人就會渾身有力氣,不需要費什么力氣就把麥秸稈全部堆在驢車上,送到山上的阿里大叔家。
初中畢業(yè)了,我如愿以償考上了高中,沒有太多的興奮和激動,只是我告別了割麥子,拾棉花的歲月。對于我來說,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成長,生活,遠比在草原上舒心。
不久后,山上傳來了消息,一位哈薩克牧民告訴我阿媽說阿力的妻子去世了,是肺癌,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晚期,實在扛不住撒手人寰了。阿力大叔整日以淚洗面,說孩子哈麗瑪也變得神情恍惚。
可想而知一個家庭里失去了母親,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那年哈麗瑪十五歲。
不巧的是我上了高中,而哈麗瑪卻輟學了,她放棄了上學的機會,整日守著草原上的牛羊,徹底過上了放牧的日子。
那天見到她,她含著淚水哭哭啼啼的說道:“我的阿媽走了,我不能再失去阿爸了。”
從山上回來耳邊的風聲一路怒吼,我回憶著以往時光中的點點滴滴,唯獨對哈麗瑪難以忘懷。她很想離開草原,去很遠的地方追求自己的理想,而現(xiàn)實生活卻如此猝不及防。
我阿媽托人把麥草運到了山上,及時送到了阿力大叔的牧場。阿媽說做人要有誠信,這話我都聽膩了,就那年我家的麥草沒有換取阿力大叔家的羊羔。不是阿力大叔忘了把羊羔送來,而是他的家里出現(xiàn)了變故。
冬天到了,放寒假了,我準備和同學一起山上去滑雪。阿媽也要去,她給哈麗瑪做了一件花棉襖,是按我的身高做的。我望著花棉襖心想她或許也長高了,或許還是比我矮一點。不管怎樣,只要見到她就好。
時光一晃好些年過去了,從前的光景也隨著歲月的變遷,悄悄跟在身后。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圈子里行走,轉(zhuǎn)身,與四季迎面,與風雪告別。春風帶走了夏花的夢,每一朵嫣然的花兒開在山坡上,為時光留守故夢,被小溪唱成歲月的音符。
一座座山峰相連,白色的大山在霧蒙蒙里錯落有致。思緒被一陣喇叭聲拽回,我望見一棵棵樹木在大山的懷抱里蔓延。眼前浮現(xiàn)一個熟悉的身影,一群牛羊跟在他的身后,正是阿力大叔。
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到阿里大叔了,不知道這些年他過的好不好?等牛羊穿過了山路,我把車子停在山路的一旁,我很想看看眼前的阿力大叔。
“阿力大叔!”我大聲喊道。
他轉(zhuǎn)過身望著我,一雙憔悴的眼睛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認出了我,輕輕從馬背上下來。
秋天的風,一陣陣地吹過。我等著阿力大叔,他蹣跚的腳步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