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賞析) ——張炎詞賞析
張炎,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祖父張濡,父張樞,都能寫詞譜曲。元兵攻入臨安后,張濡死于亂兵,張炎也就結束了貴族子弟的生活,開始四處浪游。據(jù)說晚年曾在四明擺了個算命的攤謀生,潦倒而死。張炎現(xiàn)存詞三百多首,《四庫全書總目》介紹說他的詞“蒼涼激楚,即景抒情,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翦紅刻翠為工”,基本上算是代表了明清文人的觀點。張炎寫過一本《詞源》,上卷論音律,下卷論創(chuàng)作,其中關注的重點是詞的形式。盡管他也主張詞要意趣高遠、意境清空,但“雅正合律”才是他《詞源》真正的重點。
下面我們通過幾首他被各種選家選注的詞,來看看他詞作的一些特色。
《月下笛》
孤游萬竹山中,閑門落葉,愁思黯然,因動黍離之感。時寓甬東積翠山舍。
萬里孤云,清游漸遠,故人何處?寒窗夢里,猶記經(jīng)行舊時路。
連昌約略無多柳,第一是,難聽夜雨。謾驚回凄悄,相看燭影,擁衾誰語?
張緒,歸何暮?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鷺。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
只愁重灑西州淚,問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
小序中的“萬竹山”,在浙江天臺縣西南處。這應該是歸元后的他北游不遇,黯然南歸,與朋友分別后,獨自一人繼續(xù)漫游時的所見所感。“閑門落葉”,很傷感的表達,“閑門”化用的是陶淵明“門雖設而常關”,表達的是沒有朋友甚至熟人來訪的孤獨?!奥淙~”應該是當時的景,也是他當時境遇的一種折射。因此他起了愁思,越想就越使自己心情低落,“黯然”。這樣也才有了“黍離之感”。“黍離”是《詩經(jīng)》《王風》中的篇名,毛詩序里解釋說:“《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钡降自撛娛遣皇沁@樣,其實很難說。但他的這種解釋在古人是普遍認可的。這樣“黍離之悲(感)”就代指亡國之痛?!梆畺|”,今浙江舟山定海。盡管它和天臺在同一個省,但在作者時代,那還是一段很遠的距離。這種地域差,說明作者游萬竹山在前,而寫這首詞在后。也應該是作者在“甬東積翠山舍”居住時,“做夢”夢到了萬竹山之游,有了感慨,寫下了這首詞。
上半闋,“萬里孤云,清游漸遠,故人何處?”是事后對那次漫游的總結,也其實是對宋亡后自己境遇的總結?!肮略啤?,是作者認定的自己當時的境遇;天空中的云,看起來自由自在,其實從產(chǎn)生到消亡,它的任何行跡都不是它自己能決定的。孤云一樣的自己,在到處飄蕩,飄蕩過好多地方,“故人何處?”表面上好像是在問,老朋友們在哪里呢?其實應該是說和自己一樣境遇的老朋友們又不知漂泊到什么地方了?!昂啊?,明著是說當時的天氣。游萬竹山時,已經(jīng)落葉滿門了;那當時不是冬天,也應該是深秋了。暗中也在說明自己當時的境遇,優(yōu)裕的生活已經(jīng)離他很遠了。“寒窗夢里,猶記經(jīng)行舊時路”,表面上是夢到了過去和朋友一起走過的路,實際上是夢到了以前的生活。黃粱一夢,是夢到了自己能想到的最好或者最差的事;而夢回大唐,卻是重溫了過去真實擁有過的生活。前者只是讓你感受到生活的無常,而后者卻會讓你生出切實的傷感?!斑B昌”是唐代行宮名,由于元稹的《連昌宮詞》而著名。這里當然不是指唐朝的行宮,有人說是借指南宋的行宮,好像很對等,從字面意思也不能說他們理解的就錯。這其實就是用典的一個弊端,容易產(chǎn)生歧義。張炎在南宋滅亡時不到三十歲,他也沒做過什么官,行宮什么的與他關系其實不大。他能理解或者說他要表達的只能是自己,所以這里的“連昌”應該是他年少時生活的地方,只是借用了元稹關于連昌宮在安史之亂前后的對照,來表達自己在宋亡前后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所以他用的是“連昌約略”,和《連昌宮詞》表達的大體差不多,“無多柳”,沒有那么多柳。有人解釋說連昌宮有許多的柳,但元稹詞本身不支持這種說法,他的詩里描寫的連昌宮多的是竹子。那么這里的“多柳”,應該是張炎要寫的地方。由于柳多,晚上要是下雨,自身的經(jīng)歷又悲催,還失眠。在張炎就成了“第一是,難聽夜雨”。這里的表達,和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相對比,李清照的“愁”,只要讀了,就能讓你馬上感受到;而張炎的愁需要你明白他說的東西,想一想才能明白。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說他的詞“隔”,而喜歡猜謎的古代文人卻很推崇,說他“空靈”。其實,就文學作品而言,這種“空靈”是大忌,是該種文學形式?jīng)]落的表現(xiàn)。最后一句,說的是他獨自一人聽雨難受,表達得還是像猜謎。詞到張炎,基本上就變成了猜謎游戲,真摯感情的表達倒成了陪襯,這也是詞走向衰微的表現(xiàn)。
下半闕一開始用了一個人名:張緒。張緒是南北朝宋齊間人物,《南齊書》有傳,其中說到他每次朝見完齊武帝,齊武帝都會看著他離開,然后對當時的執(zhí)政大臣王儉說:“緒以位尊我,我以德貴緒也”。那么他應該是一個有“德行”的人。要是這樣,那和本詞是沒有任何關系的。好在《南史》的《張緒傳》中,有這樣的記載:“緒吐納風流,聽者皆忘饑疲,見者肅然如在宗廟。雖終日與居,莫能測焉。劉悛之為益州,獻蜀柳數(shù)株,枝條甚長,狀若絲縷。時舊宮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于太昌靈和殿前,常賞玩咨嗟,曰:‘此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時?!湟娰p愛如此。”齊武帝把楊柳比張緒,這應該是宋朝詞人喜歡用他的原因。如“最憐楊柳如張緒,卻笑蓮花似六郎”(辛棄疾《鷓鴣天·席上再用韻》);“張緒風流今白首,少年襟度難如舊”(方千里《蝶戀花》[碎玉飛花寒食后])。當然張炎更喜歡用這個同姓的前輩名人,除了這里外,還有“可憐張緒門前柳,相看頓非年少”(張炎《徵招·答仇山村見寄》);“可是而今張緒老,見說道、柳無多”(張炎《南樓令·有懷西湖,且嘆客游之漂泊》)。在這首詞里,“張緒”應該也和柳有關,而不是有人理解的詞人自比?!皻w何暮”,回來的怎么這么晚。當時應該是深冬,楊柳只有“零落依依”。而這“零落依依”,一半是給了“斷橋鷗鷺”;另一半呢?當然是給了詞人。“西州淚”,羊曇故事,他曾被謝安器重。謝安死后,他“經(jīng)年綴樂”。謝安曾在病重時路過西州門,羊曇就盡量避開此門。一天喝醉后經(jīng)過了此門,就大哭而去?!岸徘保瞥L安杜氏家族居住的地方。唐朝長安杜家是世家大族,張炎自家也是南宋大族,這里用它指代自己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這一聯(lián)是說曾經(jīng)熟悉的人都還在吧(問杜曲人家在否),怕是睹物思人,重新流下傷感的淚吧(只愁重灑西州淚)。最后一句化用了杜甫《佳人》中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他只是用“梅花”代替了“修竹”。
由于詞人說了“黍離之感”,所以后人都說該詞表現(xiàn)了一種深沉的故國之思。其實沒有那么高大,他的思念說到底還是很“個人”的,是對自己已經(jīng)失去的優(yōu)渥生活的懷念?!按湫洹薄耙忻坊ā币仓皇菓?zhàn)亂后,富貴人家女子才有的遭遇。
下面,我們再來看他的另一首詞:
《八聲甘州》
辛卯歲,沈堯道同余北歸,各處杭、越。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shù)日,又復別去。賦此曲,并寄趙學舟。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
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
載取白云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
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這首詞前的小序,說明了創(chuàng)作該詞的緣由。據(jù)記載,公元1290年,張炎和好友沈堯道一起應召到燕京(今北京)為元政府抄寫《藏經(jīng)》。辛卯(1291)年,他們回到江南后,分處杭、越。過了一年,沈堯道來訪,“問寂寞”,非常具有文人范的詞。相聚了幾天后分別。他就寫了這首詞,并把這首詞同時寄給了另一個詞友趙學舟。
上半闋,一開始就回憶,用句年輕時流行過的歌詞就是:“我們在回憶,說著那過去”。“玉關”,玉門關,是借代,代指燕京地區(qū)?!疤ぱ笔嵌?;“清游”,是無所事事而去游,潘岳在《螢火賦》里第一次用到這個詞:“翔太陰之玄昧,抱夜光以清游”。用了一個詞“事”。把“清游”當成“事”,說明那次出行的無聊,也表明該干的事不能干成的無奈。天寒,“寒氣脆貂裘”,“脆”,柔軟的皮衣由于冷而干硬。就確實有需要表達的內(nèi)容時,怎么用詞把內(nèi)容表達出來,張炎肯定是一流的?!翱萘止诺?,長河飲馬”,北方蒼涼的冬日景象,也是舊日“清游”的一些美好記憶?!按艘庥朴啤保斒氯讼嗷ラg說起來,還是意味無窮的。共同的過去,有時候就是分別多年的老朋友間唯一的興趣點了?!岸虊粢廊唤怼?,“江表”,江南;就像是做了個短夢,醒來后還在老地方?!袄蠝I灑西州”,西州前面說過,是羊曇事。這里指自己睹物思舊。“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翻用唐人“紅葉題詩”的典故,很精致的情感表達,沒寫過什么,是什么事都讓自己愁,沒有心情去寫。
下半闕,“載取白云歸去”,寫眼前的分別?!鞍自啤?,不是實際的物,可以說是閑情逸致,也可以說是身無長物。要是閑情逸致,那用現(xiàn)在小資的話說就是:你走了,帶走了我的歡笑。身無長物呢,“貧賤夫妻百事哀”,你“貧賤’過才會懂。“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化用的是《楚辭》《湘君》中的兩句:“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和“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表達的當然是朋友之間分別時的依戀之情?!罢厶J花贈遠,零落一身秋”,活用了陸凱在《贈范曄詩》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蘆花就是分別時隨手可以折到的,但他不像陸凱在玩雅,而更多的是無可奈何,所謂“零落一身秋”,是潦倒,盡管也雅?!跋驅こR皹蛄魉?,待招來,不是舊沙鷗”,“舊沙鷗”,老朋友,物是人非的感慨,只不過是張炎式的雅致的感慨。最后三句“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化用了辛棄疾“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傷感表達得非常到位。
元代孔齊在《至正直記》中說:“張炎嘗賦孤雁詞,有云‘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人皆稱之曰張孤雁。”古代文人,常會玩一種把戲,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用“人皆稱之”之類的說法,讓讀他說法的人以為那是公認的事實,來騙一些“盡信書”的人。孔齊這里的說法在我看來就有這種嫌疑。其實,早在魏晉時期的曹植就有一首關于《孤雁》的詩:
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
翹思慕遠人,愿欲托遺音。
形影忽不見,翩翩?zhèn)倚摹?br />
這是看到孤雁,聽到它的叫聲,想到了自身境遇而發(fā)的感慨。
杜甫也有一首題為《孤雁》的五言律詩: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
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
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很有杜甫特色,失群后的孤雁不吃不喝,心心念念能回到雁群,盡管遭到野鴨們的嘲笑也不在乎。他們的“孤雁”應該和張炎詞的意象不太相關。和張炎詞相關的應該是晚唐詩人崔涂的兩首《孤雁》詩(我甚至認為張炎就是改寫了崔涂的詩):
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
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
渚云低暗度,關月冷相隨。
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
湘浦離應晚,邊城去已孤。
如何萬里計,只在一枝蘆。
迥起波搖楚,寒棲月映蒲。
不知天畔侶,何處下平蕪?
崔涂生前以“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xiāng)人”知名?,F(xiàn)在他的生卒年已經(jīng)不可考,僅僅知道他888年中的進士,而唐朝亡于十九年后的907年。正常想來,他應該和張炎一樣經(jīng)歷過亡國。這也就不難理解,張炎的詞意幾乎就是崔涂詩意的翻版。
現(xiàn)在我們把張炎的這首詞結合崔涂的詩來看看它們的異同吧。
《解連環(huán)·孤雁》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卻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
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
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先來說時間,崔詩說是“歸塞”,回到塞外,那應該是春天,雁群北飛,那孤雁應該在南方;而張詞說是“草枯”,顯然是秋天,是雁群南歸,孤雁只能在北方。明白了時間,也就明白了“楚江空晚”,“楚”,代指南方,應該是孤雁想象中雁群所在?!皭濍x群萬里,恍然驚散”,就是“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的心態(tài)再現(xiàn)?!白灶櫽啊s下寒塘”,化用了“寒塘欲下遲”;只不過崔詩是猶疑不定,而張詞是無可奈何?!吧硟舨菘?,水平天遠”是實景?!皩懖怀蓵患牡?、相思一點”,是古人認定的名句,原因是它的精巧。雁群要么是人字形,要么是一字形,而單獨一個雁飛,只能算一個“點”。所以他說寫不成字,只能當成點。最后一句用的是蘇武故事,“殘氈擁雪”,據(jù)說蘇武在北地用氈毛合雪吞食而幸免于死。這一句有人上綱上線,說是為在北方抵抗元人的志士張目,想多了。他其實就是借助于蘇武借雁傳書的故事,表示孤雁沒有隨雁群南下的悔恨心情。
下半闕一開始,表面上看在說孤雁,其實在說自己。接下來“長門夜悄”,化用了杜牧《早雁》詩中的“仙掌月明孤影過,長門燈暗數(shù)聲來”,長門宮是漢武帝時被貶的陳皇后生活的地方;“夜悄”,冷冷清清的夜,時不時聽到一聲孤雁的哀叫聲?!板\箏彈怨”,化用了錢起《歸雁》中的“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只不過錢起詩中是瑟,這里他改成了箏。“想伴侶、猶宿蘆花”,崔涂詩“如何萬里計,只在一枝蘆”后三句的句意。明年春天就能回來,“暮雨相呼”,崔詩說是“暮雨相呼失”。崔詩的意思是怕找不到而相互呼叫;而張詞是相見時,從叫聲認出對方時的驚喜,“怕驀地、玉關重見”。最后三句把故事講完整了,“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那時就不會由于雙飛的燕子而感到難堪了。
通過上面的解讀,可以看出詞人確實很有學識,只要關于孤雁的詩詞幾乎都被他借用了。但要是論表達自己的感情,比起杜甫、崔涂來差太多,可以說不在一個級別?;们叭说脑娫~,當然能表示自己知識的淵博,同時也就表明了自己情感的淺薄。就如同你開始不停地說我某某同學是什么廳的廳長,某某同學又是什么局局長時,可以表明你人脈廣,但也就表明了你仕途的平庸。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边@評價確實很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