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世間】你問那些走過的人嗎?(散文)
我們都是發(fā)問別人,發(fā)問成為一份至高的權利,讓你占居在主動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顯出優(yōu)勢:你問過河水,問過森林,問過草原,問過高高的樓房,問過那些發(fā)財?shù)母晃虇??它們顯然不會理睬你,甚至將你當成一個瘋子,把你的問題深深地擱在一邊。
總愛責問的人,的確在很大程度上是瘋子。
反過身來,你又問過自己嗎?
你在這個宇宙,在這個地球,在世界的一個點上嗎?甚至是身體里的墻壁開始倒塌時,你問過哪一片落葉的姓名?問過腳下被你踏倒的草,理解過被折斷的疼嗎?甚至每一頭相向而來的牛羊,每個人從你身后追超而過的人,他們的心里會記得你嗎?
陌名的語境,從不認識的人,夢見過的事,你問過它們嗎?
我認識的一個老人死了。他是我原來連隊的老職工,偶然相逢后,當過我?guī)啄甑呐笥?,是忘年之交的那種。雖然離開多年,可是多年來,我仿佛還在那里沒走,就一直活在這個很不出名的這個連隊里,活在不相信他已死去的愿望中。他死的時候,我們都去給他送葬,收拾房子,焚燒衣物和書,我專門留下一本我以前送給他的書,算是私下里經(jīng)過他的體溫后,這本被賦予新生意義的書,又重歸于我去繼續(xù)保存和閱讀的紀念物。
在收拾他的家當時,放在最明顯處的鐵盒子里,裝著他最喜歡的一塊懷表,半截鏈子都斷了,布滿黑色的斑駁,像一根被時間用力風化的記憶。拿在手里,我正反兩面翻轉(zhuǎn)著看,表蒙子被磨蝕的模模糊糊,傷痕累累的樣子,像打了一輩子仗的老軍人身體,不用心去看,幾乎看不到玻璃蒙蓋下面的時針數(shù)字。只有杯表的背后,還保持著平整的光面,像新出廠一樣,保留著肌膚的細膩。仔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背后有一個用刀子或硬器用勁刻出的一個“云”字,還清清晰晰地留在那兒。
這塊表是老人兒子從窗臺上一個鎖著鐵皮盒子里找到的。拿著懷表,他兒子晃了一晃,捏著手指輕輕地擰了幾下發(fā)條,然后拍一拍,擰完后既沒有發(fā)條的力度,也沒有齒輪發(fā)出的聲音,秒針更是止步不走。也許這只表早就壞了,現(xiàn)在又死了,或者只活在老人的心里。他兒子說,這個云是誰呢?他知道,他的媽媽肯定不知道,全世界只有他才死去的爸爸知道。杯表和表底的名字,還有爸爸,他們一起死了。
在這個特定的時候,誰去向一個死者發(fā)問?
誰還會要這塊老舊的杯表呢?現(xiàn)在的電子表、手表、手機、電腦和IPad等等數(shù)碼工具,哪里都有時間的刻度和跳動的時間,能看時間的工具多的是,所有的表只是一個裝飾物而已。這塊懷表的存在在,只會成為老人過去的生活,成為一個死者心窩里的溫暖。它曾經(jīng)陪著死者擁有著幸福一輩子的情感,這種感情也只有老人感受的到,根本其它人去理會和注意,表上的時間,只對某個人的感情是特定的。
還有一封信折疊得整整齊齊,有些發(fā)黃的紙張不用看署名,就知道是寫了很多年,又被讀了很多年的信物,紙脆面毛,是撫過折過的次數(shù)過多,才會被揉得皺皺巴巴。我想,這封信,起碼會讀過1000遍吧。信封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才有的那種牛皮紙。沒有郵政編碼,郵票是當年舉著鐮刀斧頭的畫面。寫字用的純藍色墨水,字體顯得瘦長細膩,甜美舒展,是顯出練過藝術書法的那一種美,字跡工整得更像是用電腦打出的仿宋體。這種不是用碳素硬筆的書寫,根本不是現(xiàn)在人能寫出來的字體,真好看。還有一枝斷芯頭的鉛筆,和懷表一起放在窗臺的鐵盒里。
窗臺下面,就是老人睡了多年的老木床,刷過的紅油漆掉了不少。
老屋很沉悶,像一塊壓人胸口的鐵塊,他兒子就隨手打開了老人留下的收音機。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主播人的聲音刀尖一般的清脆洪亮,不緊不慢,充滿著正義的感覺和希望的引導。
懷表、信箋和收音機,胡亂無序地被擺放在一張小小的茶幾上,還有床頭上老人那張笑容滿面的年輕照片,一會之后,都和它們的主人一起,共同不知歸處的命運。窗外的雨下的你你你你你你,打的泥土發(fā)出不不不不不;風吹出了發(fā)發(fā)發(fā)發(fā)發(fā)發(fā)發(fā),樹葉發(fā)出大大大大大大的腳步,這才是大地真正的聲音。是人在走,還是時間在走,可能,他們都在走,是結(jié)伴而走。收音機的新聞在繼續(xù)播報,是國際大事,是國內(nèi)大事,說著幾個非洲國家元首正在北京訪問的事。仿佛,世界上一個人的死去,都在收音機發(fā)出的字句中,漫不經(jīng)心,成為與大家毫無關系的旁物。
想起和他見面的時候,還是在鄉(xiāng)里工作的年代。有一只羊在默默吃雪,冬天的寒風中,羊和大部隊失去了聯(lián)系,甚至被放牧的主人忘記在這里。這雪的羊一點也不著急,用力地刨開雪,繼續(xù)尋找每一片能吃的草葉,埋在雪下的果實,然后又默默啃食著大地上的白雪,它把這里當成一國際飯店,舒服盡興地又吃又喝。它的主人就是老人,老人返身回來找羊,我們就在共同趕羊的路上相互認識了。也許都很寂寞,我們說了很多,先是無聊的話,然后是有聊的,誰知越說越好,說的時候里才知道,這是一個讀了半輩子四書五經(jīng)的老人,當過國民黨時期的警察,最后被判服刑。真是命運不濟,他只能和不愛讀書上學兒子一起,卷著簡單的行李,回到曾經(jīng)呆過的鄉(xiāng)下養(yǎng)羊掙錢。
那一只不肯走的羊,倔強的性格隨了主人,肯定和它的主人有一樣的想法,多吃些,快長些,能多賺些錢出來,好讓主人能快點掙錢,能帶著老伴過好自己的后半生。
羊不知道,自己肥胖起來,命運就注定了。它是等不到春天的到來,也許,沒幾天,就會成為城里餐桌上的美味,它已經(jīng)吃不上新年發(fā)出的嫩草綠葉。
回到縣城后,老人也回了城,人老了,干不動了,有時還是兒女的累贅。我去老人家的次數(shù)漸漸多了起來。老人會讓老伴炒一盤油花生,灑點鹽巴,喝當?shù)蒯勗斓募Z食酒,幾杯下肚才開始談文論詩。話一多,我就知道,他寫過不少文章,可惜只能堆放盒子里,從沒有發(fā)表和出版過。有時,老伴用這些紙張去引火,有字的紙綿軟易燃;有時,也把紙剪成方塊形,放在廁所里用,我每次解手時都是一次閱讀。他認命了,以他這種成份不好的人,又住在一個小縣城,年紀大了起來,想通過文學的途徑得到社會認可,在當今就是萬不可能的事。可是,他卻從不沮喪,盡管寫過的紙命運已定,他還是繼續(xù)寫,用于安慰自己的余生。況且,他很明白,如今靠文字去討生活,根本行不通。我讀過他寫的文章,人老了,文也老了,內(nèi)容古板,和他的人一起隨著時代已然老去。
沒幾年,他就因為生病臥床不起,從此床頭上多了一臺兒子買來的收音機,多了一樣能裝著他過去歷史的鐵皮盒。我去的時候,他家里很少有人,老伴出門給兒子帶孫子,就把做好的飯放在窗臺上,然后讓他好好地守家。我很怪的是,他每天多出來的時間,都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有時,問他,他不說。問的一多,他就說:熬!
我覺得,他這么一個情感細胞的老文化人,躺在床上是等死,活著就是折磨,絕對日子過得苦,就在單位找些雜志和報紙帶給他。問過他最想做些什么,他苦笑著說,胡思亂想,混吃等死,最好快點死!聲音很洪亮,絕對沒老?;卮鸬膬?nèi)容鏗鏘有力,卻讓人聽著心生酸楚。我不禁聯(lián)想到了自己注定要來的老年。
他的離開真是一種解脫。我沒有多少痛苦,反而替他慶幸。人真到了晚年,當個無用之人,最好少給家人添加麻煩,也不給自己找煩惱,何樂而不為為呢?
我就是這樣認為的,真正病了,不治療、不住院,甚至不吃藥。走了以后,起碼能給孩子留下一些喪葬費,能讓孩子不跟著他受罪受苦。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很多次,他就認為自己的命運就是受苦而來的,就是為了生命磨練而來的,就是承受身體之難而來的。人活到最后,可能沒有什么能比學會安慰自己,學會承受該來的東西,更能顯出生命的智慧。
誰的老年都是一場腥風血雨的開始,都是面對艱難卻又無奈的等待。這一切,只有他知天地知。我也只能是一知半解的聽著,用他的想法,去解讀身為普通人并不順利的結(jié)局。
最后那二天,他居然能夠坐在床沿邊,讓人懷疑他的病是不是突然好起來了。他看著窗外每個縣城都有的北京路,看路上的車水馬龍,看走來走去快步的人。我也把頭伸過去,一起看著外面,我看到院子的水泥地上,一個胖腿的嬰兒,正在年輕母親雙手的攙扶下,開始步履蹣跚地學著走路。
你看,人都是從學會走路開始的世界。這是他最后給我說的一句話。
我沒有回答。其實人最大的問題不是走,而是走向哪里?是遠方,是家,還是歸宿!也許都有。
這就是一個逝者的人生,一個老人的終結(jié)時刻。
面對一盞即將熄滅的燈火,你問過他嗎?
那一年,是2023年。一年的日歷,很快就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在這年的最后幾天,我覺得它的尾聲,將隨著過年的焰火高潮而過。我想著回家了,急切地產(chǎn)生著這種想法,回哪個家?記憶中連隊的家,父母城市的家,父母故鄉(xiāng)的家,還是我自己的家,或者是命運的家?
請讓我回家吧!回家是一種被我執(zhí)著了半生的大事,是一生努力的目標。在沒有了母親的家門前,那怕跑去看一看,路過一下,不管是燈亮,還是黑著,看過后,就能讓我不再傷感。
我不知道,哪兒才是家?看似哪兒都是,哪兒卻又都不是。任何什么時候,沒有母親的家,便從此沒有了家。
家是什么,我繼續(xù)地問著自己。
二〇二四年九月十一日于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