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搬磚，就把手掌磨破了，左手掌心先是磨出一個血泡，不覺得疼，有點(diǎn)麻。七月末的日頭很毒，恨不得要將人烤成肉串。我的短袖汗衫，濕透了，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工頭大老張一雙鷹眼，左右撒目，他是一個監(jiān)控器，即便他去廁所，或者不在工地現(xiàn)場，我也感到他的目光緊緊盯著我。
　　 快上午十點(diǎn)了，鋼筋工小周從高處腳手架下來，在一大堆鋼筋空里，掏出一個帆布包。那種包市面不多見了，屬于九十年代流行的包包，可背著也能斜挎在肩膀，白灰色的，被歲月打磨太久，褪了原來的色澤，變得灰不溜秋，小周摘了手套，掏出包里的兩瓶礦泉水，擰開其中一瓶蓋子，一仰脖兒，咕嘟咕嘟灌水，跟一匹渴急眼的馬差不多，走過來，我沒想到他遞來另一瓶礦泉水：“喝口水，別傻干，能歇會就歇會。”我不好意思接，畢竟初來乍到，和小周也不熟悉。
　　 小周有點(diǎn)惱了：“叫你拿著就拿著，也沒有下毒，放心喝好了，記著，有事喊我一聲。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都不易。再說了，你一個妹子，細(xì)皮嫩肉的，咋到這倒霉地方遭罪？晚上睡鐵皮房，又悶熱又喂蚊子。干點(diǎn)啥活也比在工地強(qiáng)??？”
　　 我沒吱聲，想了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嗓子沙啞的說：“小哥，我是鍛煉一下?！?br />　　 “嗨！小周，你這小子，想泡人家姑娘吧，趕緊上來綁鋼筋！”腳手架上有人喊小周。
　　 “你是妒忌羨慕了，我有這心思可以，你不行，小心胖嫂擰掉你那根不聽話的東西。”
　　 “我上去了，小清，要不，你也跟我們綁鋼筋，也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是個人都會干，手頭快的話，一天二三百沒問題，你考慮考慮?！毙≈苷f完，徑直朝那片樓房框架走去。
　　 我攤開手掌心，媽呀！那個大血泡破了，鉆心的疼。怎么辦？戴著手套也磨破了，眼淚落下來了，來這座小縣城，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面館做服務(wù)生。
　　 暫時沒地方去，在家?guī)У膸讉€錢也花的差不多了，只好睡在面館后面的一間小房子里，誰知道有一天晚上，我在房間洗澡，門被打開了，面館小老板王也進(jìn)來了。他說，來取東西。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洗完澡，在房里換衣服，上半身赤裸，王也的突然出現(xiàn)，嚇得我驚慌失措，抓起床上的單子遮住上身，王也解釋說，自己不是故意的，隨便拿起地上放著的案板就走。
　　 還有一回，黃昏時分，我休班，也沒出去遛達(dá)，躺在床上看書，王也叫門，說有急事。我信以為真，開了門，他醉醺醺的進(jìn)來了，眼珠子色瞇瞇的盯著我的前胸看，一股酒氣熏得我上不來氣，我知道情況不妙，警惕的質(zhì)問他：你想干嘛？王也恬不知恥的說：“小清，我稀罕你，從你來面館那天起，我就愛上你了?！毙姨澥前滋欤中姨澩跻埠染屏?，搖搖晃晃撲向我，我往旁邊一閃，跑出去了，王也摔了一個狗啃地。告訴他老婆？不好。一旦我把這件事透露出去，丟了名聲不說，二十七天的工資也夠嗆。傍黑了，我不想回面館，身上沒錢，漫無目的走在大街上，走著走著，看到一家醫(yī)院，我咬咬牙鉆了進(jìn)去，進(jìn)了一間病房，里邊有四張床，有兩個患者在那躺著，靠近最里面的床是空的，我管不了那么多，不走了，在醫(yī)院湊合一宿。也許是累了，乏了。想家了，想母親了，哭著哭著就睡著了。第二天，天氣有點(diǎn)涼了，我摸了摸兜，捏出二元錢，去一家早餐店，買了兩根油條，一個土豆餅，狼吞虎咽吃了。在街上逛蕩到七點(diǎn)后，回了面館，王也不在，謝天謝地，老板娘在。我撒謊說老家來信兒，叫我回去相親，老板娘沒喪良心，結(jié)了我工資，我拎著旅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家？不不不，那時候，我為逃避父親和舅媽安排的相親對象，才坐鎮(zhèn)里的小客車，跑到一百里外的縣城，現(xiàn)在回去無疑是自投羅網(wǎng)。
　　 我來到步行街一個招工的地段，沒有像其他男女，門前放一個牌子，寫著：木工、瓦工、保姆、鐘點(diǎn)工，來不及寫牌子。我瑟縮在這幫人后面，看著他們一個一個被雇主帶走，失望透頂，太陽以最高漲的熱情普照大地，照耀這座發(fā)展中的縣城，口干舌燥，我有些后悔，不如答應(yīng)父親安排的相親對象，早早嫁了算了?！拔梗⌒∶妹?，找工作的嗎？”一抬頭，一位穿著藍(lán)色西服，腋窩夾一只黑色公文包的中年人在說話，我說：“你是問我嘛？”“對??？還有誰在？不就咱倆在這？”中年男人說。
　　 我點(diǎn)點(diǎn)頭。
　　 “你多大？會做飯嗎？干過體力活？”
　　 我一五一十回答。
　　 “好，跟我來?！?br />　　 就這樣我被中年男人帶到這處工地，在小縣城郊區(qū)，距離縣城的繁華地段，有個十里路，中年男人是承包商的小舅子，大家稱呼他小老板，負(fù)責(zé)招工管理整個施工現(xiàn)場和進(jìn)度。他想讓我做幾十號人的飯，我做不了，那就搬磚吧。搬就搬，我又不是沒吃過苦。
　　 真的搬磚，第一天就磨破手掌心，中午的時候，民工端著各自的飯缽子，去食堂打飯。我沒有飯碗，小周走過來，從他拿著的飯缽子里，挪出一個，小鋁缽，抗摔，抗折騰?！坝冒桑灰X?！蔽腋屑さ耐≈埽骸爸x謝你。”“哎！謝什么謝，還是那句話，考慮一下綁鋼筋的活兒，搬磚，做苦力，不掙錢，還把人累半死。”
　　 我跟在小周身后，排隊(duì)魚貫走進(jìn)食堂。所謂的食堂，就是借了誰家的五間瓦房，臨時做大鍋飯菜。
　　 兩口大鐵鍋，鍋底還有沒燒完的柴禾，煙熏火燎的。墻壁被煙熏成黑色。
　　 兩只大鋁盆，緊挨著放的。一個胖得像冬瓜似的女人，在給民工盛飯盛菜，和民工搭訕，唾沫星子亂飛。輪到我，女人愣了一下，眼睛像一把刀子，上下左右切割，在此之前，工地上一百來號人，看西洋景一般，瞅著我，有的還吹口哨。幾個年輕人喊了幾嗓子：“嗨！妹妹，有對象沒？沒有考慮考慮哥?！蔽覜]接茬，也不想接茬。都是出來混的，不容易。再說，我是躲避看對象才只身一人來小縣城的，不愿給自己惹麻煩。
　　 胖冬瓜厲聲問：“你是哪的？長著一副漂亮臉蛋，來工地干粗活，真是大姑娘要飯——死心眼?！迸侄系脑挘旱妹窆す笮?。我欲言又止，想懟她幾句，想了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周看不入眼了，站出來說：“你們別欺負(fù)妹子??！有事沖我來就成。”
　　 “哎呦呵，小周，你這是憐香惜玉，英雄救美嗎？看不出來，平時，悶聲不響的，居然是妥妥的悶騷男。”
　　 小周端著飯缽子，嘻嘻哈哈說：“反正，她是我妹子，誰欺負(fù)她，先問我答不答應(yīng)?！?br />　　 大伙就噤了聲，蹲著，站著，依在墻上的，坐在馬扎上的，大樹下，食堂門前，民工們黑壓壓一片，吞咽著大米，白菜豆腐。一句話，吃飽了就中。我站在梧桐樹蔭里，勉強(qiáng)扒拉幾口飯菜，難以下咽，沒油拉水，跟喂豬食大同小異。
　　 我被安置在民工宿舍旁邊的一間木頭房子里住著。門上有把鎖，就是那種鐵桿呈u字型的鎖，中間一個套環(huán)，鑰匙捅進(jìn)去，一旋動，咔噠就鎖上了。夜里，門從里面反鎖。沒有安全隱患，木頭房有個窗口，不大，夜晚拉上窗簾就可以了。床鋪很干凈，鋪著一層海綿墊，墊子上裹著一條白色單子，如果沒猜錯的話，之前肯定是一個女性朋友住過。房間內(nèi)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水味。小老板大發(fā)慈悲，讓我住這間房子，感謝上帝一百次。我在家走得匆忙，沒帶被褥，只有一條薄被。好在冬天沒有來，在落雪之前，我應(yīng)該買上棉被褥。也沒枕頭，將幾件換洗衣服疊好當(dāng)枕頭，剛躺下，想美美地歇一會兒。門被敲了三下，妹妹，云南白藥我放在窗臺，記得收一下。聽出來是小周的聲音，我說了聲，謝謝。聽到腳步聲走遠(yuǎn)，開了門，窗臺上赫然放著一管云南白藥，沒啟封，估計(jì)是才去藥店買來的。心里升起一絲暖意，打開云南白藥，往左手掌心抹了一些，舒服多了。
　　 下午開工后，小老板開著奧迪車來了，他每天上午或者下午來工地一趟，檢查檢查工程，看看食堂，交代一下鷹眼代工，就走了。
　　 磚搬得剩不多了，鷹眼代工還算長心，吩咐另外幾個力工，用手推車推到指定地點(diǎn)。我負(fù)責(zé)給瓦匠遞磚，一塊緊著一塊，速度穩(wěn)準(zhǔn)狠。低處一伸胳膊就遞上去了，高處只能往上扔。我扔磚的時候，每扔一塊心就揪在一起，砰砰砰的跳。像一百只螞蟻在抓撓撕咬我，大瓦匠蔣師傅，就蹲在腳手架上嘰嘰笑，老鴨子似的，嘎嘎嘎笑。他說：“大妹子，你真不是干這活兒的料兒，要不，聽小周的，綁鋼筋得了。還來錢，還不出大力。”
　　 鷹眼正好過來，聽到蔣師傅的話，審視我一遍：“不是不可以，那什么，大劉，這丫頭就插你鋼筋隊(duì)里了，你帶一帶哈?！?br />　　 大劉是鋼筋工的頭兒，他在腳手架上抻過來一顆油光锃亮的腦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小周在他旁邊，樂得眉眼都開出狗尾巴花，來吧，來吧！小清。就等著工頭下達(dá)命令呢。
　　 事后，我才知道。我進(jìn)鋼筋隊(duì)伍，仰仗小周背后活動了。小周的話是不是很權(quán)威，但他是小老板的小舅子，小老板承包的活兒，盡管是二包，可工程工地，用誰不用誰，如何安排活兒，人家拍板決策。
　　 我加入鋼筋隊(duì)后，有小周的關(guān)照，干起來順風(fēng)順?biāo)?。每天手里攥著一把鉗子，一捆鐵絲。鋼筋工是專門負(fù)責(zé)將鋼筋按照設(shè)計(jì)和建筑規(guī)范綁扎到正確的位置上，以確保建筑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定性和安全性。這個過程需要高度的專業(yè)技能和精確度，因?yàn)殇摻畹牟贾弥苯佑绊懙浇ㄖ慕Y(jié)構(gòu)強(qiáng)度和耐久性?；钜怖郏灿酗L(fēng)險，踩在腳手架子上，如踩鋼絲。若不是小周幫襯，我恐怕一周都堅(jiān)持不下來。
　　 月色如水，熟悉工作環(huán)境后，我偶爾出去走一走，沿著工地附近的幾條街和一道河流，呼吸呼吸小城的空氣。九月了，從家里出來兩個月，中間往家里打了幾個電話。不能讓父母擔(dān)心，父親唉聲嘆氣說，以后不逼我看對象了，自己的事兒自己做主。他不干涉，別過得不好，受埋怨。倒是苦了母親，因?yàn)槲业氖聝?，被南河屯的人說三道四，我和相親對象也沒什么，也沒花過他一分錢，就是沒看中。舅媽一天到晚追著屁股催我和他定親，我不跑出來，十九歲就嫁人，我的青春，我的夢想，難道就這么完?duì)僮?？母親上火，胃炎犯了，輸了幾天液，電話里沒提起她輸液的事兒，父親說漏嘴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動了回家的念頭。
　　 和小周一起綁鋼筋的日子，我覺得小周對我有意思，我對他也有好感，只是兩個人沒挑破那層窗戶紙。
　　 那晚，我擦了一點(diǎn)晚霜，描了眉毛，涂了口紅。灑了一滴紫羅蘭香水，準(zhǔn)備去外面轉(zhuǎn)一轉(zhuǎn)，再有二十天，這里的工程就結(jié)束了。我想看看給父母買點(diǎn)什么帶回去。
　　 我推開門，見門口站著一個人，月光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大地上，小周！他換了一套西服，咖啡色的，白襯衫，沒扎領(lǐng)帶。但在領(lǐng)口扎了一只蝴蝶結(jié)，小周有一米八的個頭，我穿著平跟鞋，看他的時候，需仰著頭。那個晚上，我把初吻給了小周，他想進(jìn)一步深入時，我及時制止。我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生，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把一切交出去？
　　 本來和小周的感情，水到渠成，會順勢發(fā)展。有一天接近中午，一輛白色豐田車開到我們施工現(xiàn)場，戛然停下，從車?yán)锵聛硪粋€與我年齡不差上下的女孩，胖墩墩的，但不臃腫。臉膛黝黑，和大地一樣的顏色。大家不知道這女孩是誰？或者是哪個民工的家屬？女孩問在工地監(jiān)工的鷹眼，周乙醇在不在？周乙醇？難道是小周？大伙習(xí)慣了小周小周的喊，突然的叫出他的大名，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陌生。
　　 “小周！下來，你老家有人找你。”鷹眼說。
　　 小周和我在綁鋼筋，他最近幾日心神不寧，問他有什么心事，他也不說。也不出來遛達(dá)了。反常，絕對的反常。憑女人的第六感官告訴我，女孩是小周未過門的媳婦……
　　 小周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下了腳手架，女孩立馬像一只蝴蝶一樣，撲了上去，小周極力扒拉，女孩說，乙醇哥哥，人家好想你呢。女孩牽起小周得手，進(jìn)了豐田車。
　　 工程竣工后，我們在工地呆了一周，拿到工錢，我推著拉桿箱，在通往省城和老家的十字路口，猶豫了好久，向南邁一步，未必海闊天空，向北退一步，不一定雞飛狗跳。
　　 我深呼吸了一口，正好有一輛開往老家那個鎮(zhèn)子的返程車，在招呼我上車，我一提拉桿箱，上了北歸的客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