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星星掛在墻壁上(小說)
一
我死了。說出來你也許不信,我是被一條瘋狗追趕,然后一頭栽進臭水溝里給淹死的。夏季的風像是從蒸籠里冒出來的,撲得人臉直冒熱汗,這種天氣躺在水里也沒有用,周圍花草樹木也都跟倦了一樣耷拉著腦袋,只有鬧哄哄的蚊蠅在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堆和水溝旁轉個不停。這會兒正三伏天,天氣燥熱得很,這條臭水溝離街道僅幾百米,當地的居民很快就會因為尸體腐爛的氣味而發(fā)現(xiàn)我,我也可能在被發(fā)現(xiàn)之前就成野狗的盤中餐。當然,被野狗吃掉也不是什么壞事,反正我對那副臭皮囊也不在乎。我作為人,一生已經完了,就跟放電影似的,都不知道怎么的就完了。
我變成了鬼。說來好笑,我從小就對死亡有著莫名的恐懼,比如呱呱亂叫的烏鴉,比如黑漆漆的棺材和野草叢生的荒墳,再比如三更半夜的狗叫聲,都會讓我心悸很久。我曾在無數次想象過人死后會是什么樣子,卻不曾知道死亡就跟做夢一樣,只是無意識地飄飄蕩蕩。好在沒有人看得到我,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就只是坐在樹蔭下乘涼。
如今作為鬼我還有一點知覺,只是內心再也沒有了那種恐懼。怕鬼的人變成了鬼,那一切還有什么好懼怕的呢?不僅不怕,我反而覺得做鬼一身輕,當那種壓迫人的恐懼隨著我一頭栽進臭水溝以后,所有的恐懼都消散了。
二
我出生在西南邊陲的一個小山村里。那里崇山峻嶺,層巒疊嶂,各種各樣的村寨散落在大山中,大山的中心則是連接各個村落的小鎮(zhèn)。不過,所謂的小鎮(zhèn)不過也只是一條幾百米的街道,比起村寨來,頂多房子大一點,車子多一點,人多熱鬧一點而已。原諒初中沒畢業(yè)的我,絞盡腦汁才能想出這些詞匯來,畢竟靠力氣吃飯的人不需要太聰明的腦袋。
偏僻的小鎮(zhèn),地廣人稀的小山村,接近越南的熱帶季風氣候,那里年平均氣溫22℃以上,除了冬季以外不會給人舒適的感受。你不會想感受那種坐著吃飯也會流汗,不到下午四點根本不敢出門的感覺。好在熱是熱了點,那漫山遍野的香蕉和橡膠樹養(yǎng)活了生活在那里的人。當然也包括我。我熱愛那片土地,熱愛大片大片的香蕉林,我喜歡每天去地里轉一圈,喜歡看那些小小的花變成沉甸甸的果實。年復一年,我每天不是在給香蕉樹施肥就是在給香蕉果套袋,又或者把成熟的蕉砍下來,再一坨一坨地扛回去。但山地不像柏油馬路那樣閉著眼睛都能走,香蕉又重,一坨大概能有四五十公斤,扛著它走山路稍不注意就會摔得四腳朝天。好在我家養(yǎng)了匹馬,它分擔了許多勞力,不然一坨一百斤左右的香蕉會在長年累月中壓掉我對那片土地的熱愛。
或許正是那強烈熱切的歡喜沖淡了我對知識的渴望,所以我從小就討厭學校,討厭那了無生趣的座椅板凳。原本,我可以就那樣過一生的,和我的父母親一樣,守著那片香蕉林,然后娶妻生子,直到與土地融為一體。但“原本”一詞只是假設性的詞語。2011年也就是我十八歲那年,香蕉突然降價了,原本三塊五一公斤的香蕉五毛錢都沒有人要,對蕉農來說那是致命的打擊。種蕉不像種其他的農作物一樣,賣不出可以囤起來,你只能看著成噸的香蕉在樹上發(fā)黃,直到爛掉。不僅如此,隨著香蕉一起爛掉的還有買蕉苗的錢、買肥料的錢,以及各種各樣的人工費。
那一次的降價風波殺得蕉農猝不及防。本來種蕉就像賭博,但往年價錢再怎么跌也不會跌出兩塊,而那年開春時大量香蕉齊齊上市,加上馬來西亞進口蕉的沖擊,包括云南、廣西、海南在內的香蕉市場大面積崩盤。香蕉賣不出去的時候,我父親就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門口大口大口地吸旱煙,他那花白胡茬像野草一樣毫無章法地長著,每咂巴一口,白色的煙霧從黃色的牙縫里穿出來撲他一臉,那黝黑的臉龐在煙霧中顯得格外凄涼。
我本以為一切會慢慢好起來,香蕉的價格也會慢慢恢復,最起碼我們家還有一片橡膠林,雖然不能大富大貴,糊口總還是可以的??墒屡c愿違,從我表舅登門拜訪的那一天,一切全都變了。
三
蕉農一般都是散居,就像歐洲的種植園主那樣守著各自的土地,一般都是住在離自家香蕉林近些的地方。我家住在馬關縣到河口縣國道旁的一個農場里,因地勢原因,那條公路幾乎是從每座山中間穿過。就我家而言,公路把我家的香蕉林分成了上下兩片區(qū),好在交通方便,砍蕉的時候給我們省了不少力氣。
“接下來打算怎么辦?”表舅和父親坐在門口的矮凳上。表舅三十歲左右,是我母親的遠房表弟,微胖,未婚,皮膚偏白,和我皮膚黝黑的老爹坐在一起反差過于強烈。聽我媽說表舅是搞建筑的,但那些我都不在乎,只是他腳上那雙皮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黑腳丫和Y形人字拖鞋,想著自己要是也有一雙皮鞋就好了。
表舅很是熱心腸,每當我家遇到事情都是由他出面幫忙解決,就連我姐夫都是他給介紹的,我父母很聽他的話。這次香蕉降價我家虧了很多,在我的父母親看來,眼前的男人就像神一樣,可以解救他們于水火。
“先得把錢還上?!崩项^咂著他的旱煙,坐在門口小板凳上的人始終沒有抬過頭,母親也是靠在幾塊木板做成的門上一言不發(fā),我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根本不知道家里還欠了錢。
“去年不是掙了十幾萬?”表舅說出了我的想法。
“滿花結婚買房要首付。”老頭子又抽了口煙。別人家是重男輕女,我家偏偏反過來了,他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一雙像樣的鞋子,對我姐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她要什么他就給她什么,要去上學就送去學校,嫁人前只也是在家洗洗衣服做做飯。我看著自己滿是繭子的手,心里五味雜陳。
天漸漸暗下來了,老頭和表舅還在談論著什么,不同的是他們從門口轉移到了餐桌旁。我不想看老頭那張黑乎乎的臉,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去磨我的刀。老頭要跟舅舅去城里做工,卻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我從床上揪了起來。
“咱不種蕉了?”看母親收拾著行李我就覺著難受,心里憋著一股氣釋放不出來。山里條件是艱苦了些,可是我愛這天這地,愛這遠離喧囂的自由,我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這里。
表舅是個項目承包商,最終,他把我們一家三口安置在工地的簡易棚里,并囑咐工頭照顧我們。我沒有逃離被安排的宿命。
我爹聽了很多蕉農因為香蕉垮價自殺的事,相比于不確定的事物,他更趨于穩(wěn)定,做一天的工就有一天的工錢,就算不會發(fā)大財,也不會像種蕉那樣運氣不好就血本無歸。有本錢的人才敢賭博,窮人不敢把唯一的口糧拿去冒險。
在工地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最黑暗的時光。我媽給工地上的人洗衣做飯,我和父親則是搬磚、攪拌砂漿,后來又是在大大的太陽下頭沒完沒了地砌磚。每當我被曬到臉疼時我就好想念在山上的那些日子,不用被罵,不用在下午四點之前出門勞作,也不會躺在又矮又悶的小棚子里,被蚊子咬還不說,各種各樣的氣味和隔壁棚子的呼嚕聲簡直讓我難以入睡。這還不是最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我受了那么多苦最后還是一毛錢都沒有。
結算工錢的時候,工頭把我們一家三口的錢都給了我父親,我和我媽要花錢只能管他要。無論在家還是在外務工,老頭都是一副扣扣搜搜的模樣,能省的絕不鋪張浪費,就連我媽洗衣服時多放了點洗衣粉他都要念叨半天。
“媽,你去問我爹拿一百塊。”我扯了扯身上皺巴巴還破了洞的衣服,想喊她管我爹要點錢給我買件衣服。半年來就幾件舊衣服換著穿,鞋子也只有一雙拖鞋,一雙解放鞋和勞作時必須穿的雨鞋。
我媽是個典型的家庭婦女,她沉默寡言,扁平圓的大臉上有著母羊一般溫順的神情,不過她是一只又黑又瘦的小母羊,小小的身體裹在那黑花黑花的彝族服飾里,耳朵上還掛了兩只大大的圓形耳環(huán)。我對她說不上是什么感情,很多時候她都幫我,但我和我爹發(fā)生沖突的時候,她一定不會站在我這邊,她和我爹一樣只喜歡我姐。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那一百塊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它就像突然出現(xiàn)的表舅一樣,一個把我從蕉林帶到工地,另一個又將我?guī)У搅似渌胤健?br />
四
我對那個彌漫著熱氣的傍晚記憶深刻。那天收了工后我飯都沒吃,洗完腳換上拖鞋就揣著一百塊,和王哥騎著他的電毛驢進了城。王哥和我是同一個工地的,比我大六歲,剛結婚不久,家住在城郊的一個村子里。他每天收工后都要回家,早上又早早地騎著車,穿過還在熟睡的街道回到工地上來。別人叫他小王,我叫他王哥,至于他真名叫什么沒有人在乎。
那天一進城王哥先帶我去吃了一頓燒烤。啤酒、生蠔和烤魚,那是我離開蕉林以后吃得最舒服的一頓飯,除了服務員看我們時,帶著不太友好的眼神外,一切都很好。
各種肉在火紅的炭上散發(fā)出香氣,可我隱隱覺得始終有種味道怪怪的,仔細一聞才發(fā)現(xiàn)那是我身上的味道,帶著小矮棚特有的氣息。也就是那一瞬間,我心里對工地充滿了厭惡,并且急切地想擺脫那個地方。
“男人的味道!哈哈哈哈。”王哥見我抬起胳膊來聞就大笑起來,他往嘴里塞了一口牛肉筋,再招手要了幾罐啤酒。他點了很多東西,但工友們也傳他出門吃東西從來不掏錢。
“我們兩個人吃不完這么多吧?”我問得小心翼翼,右手往嘴里塞韭菜,左手伸進包包捏著我那一百塊錢。
“哈哈哈,小兄弟你難得出來,敞開肚皮吃!”王哥打著哈哈就是不提錢的問題,他越喝越高,瞇著眼睛開始講起了他的媳婦跟兒子,還講了很多我聽都沒聽過的東西。
“紅絲帶來了一批新的姑娘,等哪天哥帶你去??!”王哥越說越不著調了,他五短的身材坐在矮凳上顯得特別滑稽,那雙色瞇瞇的眼睛看得我渾身不舒服,盡管我是個男的,但我還是不喜歡那種感覺。我悶著頭吃烤串,尋思著怎么讓他掏錢,就算一人一半也好,總不能我一個人全掏。就在那時候他老婆打電話過來了,從工友的口中我也了解到一些,一旦他老婆打電話過來,也就意味著是他脫身的時候了。
“多少錢么阿個老表給,”我操著本地方言給老板指了指跑到路邊接電話的王哥,反正我不傻,但凡誰想占我便宜,我一毛好處都不會讓他撈到。
我不知道最后王哥付錢的時候是什么表情,反正他還沒打完電話我就開溜了。給我媽說的是進城買衣服,但我已經打定主意不再回工地去。那時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找一份工作,掙些本錢然后回去租地種香蕉。
五
工作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好找,人家飯店要女服務員和廚師,旅館收銀的要高中以上學歷,送水工要會開三輪車我又不會,裝貨工又不包住。頭一晚我已經花了三十住的旅店還洗個澡,后面幾天我只能踹著幾十塊錢在公園或者銀行24小時取款的地方將就一晚。我的要求并不高,給多少錢都沒有關系,只要供吃供住就行??杀M管如此,我還是沒找到任何一份工作。大概到了第五天的時候,我已經差不多要放棄了,想著再找不著工作就回去搬磚,沒錢也好被罵也好,至少不會餓死。恰恰也就是在絕望的關頭,我遇到了余老板。
余老板是干煤炭生意的,長得很高很壯,肚子是突的,頭是禿的,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但整體看著不會讓人反感。
那天我看見狗肉館門口的招聘信息,去問老板是不是要招工,當時余老板正給他家送蜂窩煤,見我在找工作就問,愿不愿意去他的廠子里做工。
余老板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山東人。找了那么多天工作聽到有人愿意要我自然樂意,當天就坐著小三輪跟著他滿城地送貨?;氐剿莻€小煤場時,已經是晚上十點,雖然很累,好歹有了個落腳的地方。
余老板的煤場在離城十幾公里的地方,它坐落在山腳下,有一排供人居住的房子和一個大大的煤棚,房子背靠著山,房后是一大片香蕉林,房前也種了好多芒果樹,芒果樹跟我腰圍一般粗,芒果樹下就是那大大的煤棚,煤棚的背后是一條小河,河邊搭了簡易的木棚,里面拴著兩條大狼狗。
余老板的煤場規(guī)模不算大,只雇了兩個越南小伙子和一對四十來歲的夫婦,加上我一共五個小工。煤棚里有電視也有床,那兩個越南小伙子就住在里邊,而我住在煤棚前邊的一排房子里,房子是一門一戶型的,且只有一層,老板住了中間那兩格,我住隔壁,那對夫婦住最左邊那一間。
我住的那間開門就是一張床,床尾立著個風扇,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老板娘心地善良,見我什么都沒帶就收羅了些老板不穿舊衣服給我送來。那對夫婦和兩個越南小伙子主要是生產蜂窩煤,老板娘負責做飯,我和老板負責送貨。我沒有問過老板一個月給我多少錢,但我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睡得格外香,那咯吱咯吱亂響的爛風扇根本吵不醒我。
六
一開始一切都好,我干活也干得很賣力,除了那兩個語言不通的越南小伙子外,我和其他人的關系都處得不錯,那對夫婦自己開火,而老板娘的山東菜不太合我口味,因此我常常過去蹭飯。
那對夫婦的東西比我的多很多,屋子也要亂很多。進門的一側是剛從樹上摘來的芒果,大大小小的芒果和土豆白菜堆了一地,然后是電飯煲,電飯煲旁邊立著一袋大米,緊接著是一臺二十一英寸的老式電視機,完了是幾雙散亂的鞋和靠墻占了大約三分之一面積的床。床不大,兩個人擠擠剛好。我此番描述后,讀者對房子的大小應該有了些概念,加上窗臺前擺放炊具的桌子后,這間屋子就沒什么空間了,三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我都嫌擠。恰恰也是這間屋子,后來成了我所有恐懼的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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