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請客(散文)
喬遷新居后,老劉和我商量,請族親和朋友、同事吃頓便飯。說便飯實際上只是一個禮貌用詞,這里涉及的方方面面就多了,便飯,其一是為了不給對方壓力,一頓便飯而已,沒費什么周折。其二,暗示來人,互相之間都是家里人,不用客套,來了就是捧場,給足面子。其三,被請之人,一定是有特殊背景,或者身份。那種被尊重,被高看的喜悅,油然而生。
家常便飯,字面的理解是,和平時一家人吃一碗玉米碴粥,就著煎魚一樣。落實到實踐當(dāng)中,“便飯”有了深層次的意義。老劉捏著酒杯,杯里盛著五年窖藏的遼寧老字號酒,陳香酒,呷一口,滋吧滋吧嘴,說:“不請吧,這些年,咱花出去的禮金,打水漂兒。請吧,人家會說,這是變相要錢。也有可能說是炫耀,對,顯擺。他們當(dāng)面說祝福的話,背后準戳著我們的脊梁骨,說買了二室一廳的樓房,有什么了不起?”老劉繼續(xù)絮絮叨叨,我不接茬。我不主張請客,請客最受累的是我。洗洗刷刷,煎煎炸炸,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廚子,頂多是將生米煮成熟飯,家里人吃了不餓。不會燒菜,咸淡調(diào)和不均,火候掌握不牢,我扛著一張嘴,吃別人做的飯菜還差不多。
老劉把酒杯一墩,發(fā)出咚得一聲響:“你怎么不發(fā)表意見,啞巴了?該說話不說話,不該說話放機關(guān)槍似的!”
我夾了一塊土豆瓣,塞進嘴里,味同嚼蠟:“你讓我說什么?請客,請誰,在哪請,飯店還是家里?這些你說了算。我負責(zé)后勤工作就行了,咄咄逼人質(zhì)問我,幾兩小高粱酒把你熏暈了?”
老劉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抽出一只黃鶴樓,十八元一盒的黃鶴樓,煙草的香氣慢慢飄過來,我深呼吸了一下,仰脖兒掃了一眼客廳墻上的壁紙,白色帶花紋的壁紙,被煙熏得發(fā)黃,家里有個不折不扣的煙鬼,沒招兒。我一向能忍,老劉在客廳,臥室,大模大樣,肆無忌憚抽煙,我不制止,一開始嗆嗓子,后來習(xí)慣了煙草味兒。老劉哪天不抽煙,還感到不適應(yīng)。
算了一下,七大姑八大姨爛眼子二舅媽,扯著筋連著骨頭的,加一起四桌足夠。如果在家里,自己掌勺,辦置一桌菜,扣除成本,比在酒店劃算。
老劉撓了撓禿腦殼,家族的人,有來往的,大叔二叔都睡在地下的房子,三叔四叔倒健在,問題是他們坐車來,還是老劉開車去接?叔叔輩的沒斷過聯(lián)系,和老劉一輩兒的兄弟姐妹,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基本是關(guān)上門,過自己的日子。老劉的叔輩弟弟,姐姐,妹妹,十來個,早在我們遷徙城里之前,就像風(fēng)箏斷了線,不走動,平常也不互動。冷丁請他們來湊飯局,也拉不下這張老臉啊。
再來說說老家的鄰居,左右鄰居,有十年沒在一起坐一坐了,連平日的一聲問候也取消了。你說吧,喬遷新居,請他們來湊熱鬧?這不是和尚頭上的獅子——明擺著叫掏腰包嗎?
老劉說:“不對啊。你捋一捋,捋一捋,亂了亂了。你想過沒有,我每年都給鄰居們隨份子的,只要有大事小情,我隨二百,五百的,有記錄呢?!?br />
有來有往,天經(jīng)地義。老劉的確給鄰居隨禮了,但禮金不大,二百居多。還有一個比較現(xiàn)實的問題,鄰居們有的不吃飯了,在另一世界混日子,小輩兒不可能來我們家。隨禮的時候,奔著長輩去的,子女們能躲就躲了,不可能接續(xù)父母的賬單。鄰居家的孩子,我都十年沒看到了,談什么交流呢?
我將其中的厲害關(guān)系一說,老劉摸了摸額頭的汗珠子:“媽呀!我欠缺考慮,得虧你提醒。那你說,請還是不請?”我把以往與我們有來往的鄰居列了一個清單,兩顆大腦袋擠在一起扒拉,劉老二,去年腦血栓,走路一點一點的,像唐老鴨,照顧不了自己,來個毛線。張大磕巴,老婆今年七月嘎巴了,百日沒過,頂著孝呢,不吉利。王五的大兒子,剛子也才在城里按揭貸款買樓,誰也別趕誰的人情了。趙四還行,喊他一嗓子,應(yīng)該能來。前街的李白,養(yǎng)著兩頭奶牛,走不開。在微信發(fā)紅包,不是不行。扒拉一大頓,鄰居能到場的,也就五六個人。老劉有些泄氣,要不就別張羅酒席了。招待是錯,不招待花出去的禮金,收不回來。羊毛出在羊身上,仔細想想,這不就是借錢花嗎?我借你的,完事,你家有事兒操辦宴席,我們再花回去。除了主辦方受累,也沒大意思。
再看看各自的同事,老劉是木匠,前幾年在岫巖、鞍山、大連、莊河青堆子等幾個地方工作,工友坐高鐵來過,拎著禮品、煙酒。我在家殺雞,燒一桌子菜款待。杯觥交錯的,也挺開心。老劉也去工友、同事家里。喝個酩酊大醉,睡一晚上,第二天返程。老劉這幾年,不出去做木匠了,昔日的工友、同事,人走茶涼,不說來家里,各自天涯,微信刪除,手機號拉黑,習(xí)以為常。
老劉是民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是固定工作?,F(xiàn)在,老劉在本市的一個裝修隊干了兩年。人脈也積累了,我知道有個人綽號“大掰乎”,姓丁。丁掰乎一喝酒就磨磨唧唧,還哭酒杯。請他來哭酒杯這一關(guān)跑不了,不請還不好。在一個屋檐下謀求生計,老劉咬咬牙,請吧,在丁掰乎名字右邊打了一個對號。
婁三歲,他可不是三歲。小老頭一枚,五十開外了。天生愛笑,整天嘻嘻哈哈,沒煩惱。天塌了,也不知上火著急,大伙給他起名婁三歲。老劉和他一個組的,一起上下班,婁三歲你不用喊,他也能屁顛屁顛跑來,距離我們?nèi)A宸蘭庭小區(qū)也近,就隔著一條寬寬的馬路。從我家八樓陽臺,望得見他家的樓。有個風(fēng)吹草動,婁三歲肯定不會缺席。這小子臉皮厚,蹭吃蹭喝也蹭老劉的煙酒。我單位逢年過節(jié)分一批酒,婁三歲瞅著腳步來,不管做什么飯菜,酒少不了。抿一杯,臨走,老劉不得不給他一壺酒。老劉不想得罪婁三歲,他和裝修隊的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弄得不賴,嘴甜,叭叭叭的,把領(lǐng)導(dǎo)哄得團團轉(zhuǎn)。老劉搭上酒,也搭上煙。算他有良心,有輕快活兒,三歲就幫著爭取來,錢兩個人賺。何樂而不為呢?搭就搭點吧。
于大哥,仙人洞的。老劉不能漏掉他,在一起南征北戰(zhàn)十來年,也是老劉唯一相處時間長的兄弟。于大哥百分之百來,他家兒子娶媳婦,去年八月份的事兒,老劉開車帶著我坐酒席。多年沒吃農(nóng)村大席。那天好一頓造,又是請民間歌舞隊,又是燃放煙花爆竹。他家那里有迎親放鞭炮的習(xí)俗,熱鬧,喜慶。院子中間搭了一個臨時戲臺子,唱歌,跳舞,吹笛子,歡樂的氛圍將天空襯托的更遼闊,更湛藍,把村子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涂抹得紅艷艷,熱烈奔放。我和一群人一樣,搶主持人扔到人堆里的喜糖、板栗、大棗。也跳上舞臺,和女主持一起唱《纖夫的愛》《說說愛情》,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那天,我興奮得像一只剛飛出籠子的鳥兒,微醉,臨走時,摸摸兜,全是喜糖。于大哥還張羅一大兜好菜,讓我們帶回家享用。
老劉說,于大哥是自家兄弟,沒的說。一巴掌是鐵定的。一巴掌不是五千,是五百。除了于大哥,老劉的其他同事、工友,不能來,請了也來不了。要是老劉依舊在工地代工,他們又恰好在工地干,不得不來捧場。老劉如今是落地鳳凰不如野雞,沒人理他,也就實在親戚,通知人家后,不得已而為之。
來說說我的同事、文友。同事,一個屋檐下的,二十個人,我一號召,他們必來。禮金自然是二百居多,但領(lǐng)導(dǎo)和我一個槽里吃飯的姐妹,最低一個五指山。文朋詩友,從作協(xié)主席到普通會員,也有一幫人參加。我仔細核對了好幾遍,敲定五張圓桌,妥妥地坐下了。
我把我這邊該來的人列好清單,遞給老劉,老劉嘿嘿嘿笑說:“還是你的勢力”。他豎了豎大拇指。
接下來,老劉在安排買什么食材,在哪買的問題上,與我進行一番比較,看看附近哪個市場賣的海貨便宜,蔬菜就直接去菜農(nóng)家買,新鮮不說,也沒有科技狠活。
我剛把請客消息逐一通知下去,老劉那邊急吼吼給我打來電話,說于大哥得病了,嗓子吞東西都困難,準備去大醫(yī)院治病。老劉的大姐,姐夫,外甥女和女婿都很忙。一個是秋收忙,一個是下鄉(xiāng)賣酒做生意忙。
說出的話,潑出去得水,覆水難收也得收,我又一個一個撥通文友和親戚同事的電話。
大伙說:“這事鬧得,這事鬧得,在一起聚一聚多好,咋就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