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憶岳父(散文)
一
中秋,宛如一位悄然蒞臨的使者,帶來了三天的小長假,本應(yīng)是愜意而悠然的時光。頭兩天,我沉浸在家中喝茶、看書、打球、寫文章的悠閑氛圍中,仿若置身于神仙般的自在境界。然而,時光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之間,兩天便消逝無蹤,三天的假期僅剩下最后一天。
中秋節(jié)當日,我與愛人及讀大學(xué)的女兒早早起身,懷著滿心的期待,一家三口特意前往鄉(xiāng)下探望岳母。老丈人已于去年十月仙逝,留下岳母孤獨一人,我因工作的繁忙,平日甚少探望,心中滿是愧疚與自責(zé)。
大約半小時的車程后,我們抵達了長風(fēng)鄉(xiāng)柘山村。近年來,由于棚戶區(qū)改造,這里的房屋大多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修得頗為豪華的道路,但這卻讓人感到十分陌生。柘山村是鄉(xiāng)里少數(shù)幾個未完全拆遷的村子,曾經(jīng)肥沃的田地依舊存在,但耕種的人卻寥寥無幾,有的田地已長滿雜草,荒蕪一片;曾經(jīng)溫馨的房屋變得老舊不堪,上面沾滿了黃色的污漬;曾經(jīng)充滿歡聲笑語的學(xué)校也已改作他用,里面再無一個學(xué)生的身影,往日的熱鬧早已成為遙遠的回憶。
來到岳母家中,她正在忙碌地準備中午的飯菜。知曉我們要來,她特意買了魚、殺了鵝,精心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半月未見,岳母似乎更加蒼老了,額頭上的皺紋如溝壑般縱橫交錯,深深淺淺,頭發(fā)也越發(fā)花白,如冬日的霜雪。我們放下手中的禮物,趕忙幫忙摘菜,女兒則進了空調(diào)房玩起了她的平板電腦。我坐在院子里,面朝路邊,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是比我們小一些的平輩女婿或當?shù)厝思业膬鹤?,大多也只有在過節(jié)時才會回來。我們相見一笑,短暫問候后,便陷入了沉默,各自陷入內(nèi)心的思忖,回憶著往昔的點點滴滴。
回憶起小時候,老家門口總是擠滿了人,無論是小孩還是大人,都盡情地玩耍,歡聲笑語回蕩在整個村莊。那時,我們有許多玩樂的項目,比如斗雞、砸錢、滾玻璃球等等,喊叫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過年過節(jié)時,玩點小刺激的游戲,輸了也無所謂,大家都開心就好。可如今,村子里除了偶爾有汽車經(jīng)過發(fā)出的鳴笛聲,再也聽不到其他人的歡笑聲,只剩下一片冷清與寂靜。
不久,女兒的小舅、大舅兩家人也都回來了。按照當?shù)氐牧?xí)俗,過節(jié)過年要去上墳,尤其是新墳。這新墳便是岳父的墓,他于去年十月三日因嚴重矽肺病去世。為了這個家,為了養(yǎng)育三個孩子,岳父年輕時在煤礦挖了二十多年的煤,從而落下了這個可怕的職業(yè)病。到了最近幾年,他的肺嚴重炭化,功能日益下降,最終因無法呼吸而倒下。岳父是個非常節(jié)儉的人,年輕時甚至用一根細繩子當腰帶系。煤礦倒閉后,他去城里拉車,餓了就啃幾個饅頭,渴了就喝幾口免費的自來水。可以說,他這一生不是在勞動,就是在去勞動的路上,從未有過絲毫的懈怠。即使在病重期間,他還想著回家干活,為家庭盡自己最后的一份力。
看著新墳上長出的長長雜草,我不禁淚眼朦朧,心中涌起無盡的悲傷。生命實在是太脆弱了,轉(zhuǎn)眼間,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與大地融為一體。人這一生其實很短暫,有的人追求金錢,有的人追求名利,有的人追求權(quán)勢,在各自的領(lǐng)域里拼搏奮斗,甚至爭得頭破血流,可最終都將歸于塵土。岳父是一個忠厚老實的農(nóng)民,他沒上過學(xué),除了自己的名字,幾乎不認識其他字,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埋頭苦干。他的身上有著中國農(nóng)民幾千年以來的韌勁,過去艱苦的生活讓他養(yǎng)成了勤勞節(jié)儉的好習(xí)慣。他的一雙手上長滿了厚厚的繭子,像鐵耙似的,干起活來非常有力。他的手上老繭厚得連剛開鍋的菜都能直接端上桌,而我總是要用抹布隔著,否則會被燙得受不了,有時甚至想把燙碗扔掉。
二
二十多年前,我與妻子剛談戀愛時,岳父的身體還很硬朗,如同山間的松柏,挺拔而有力。他在河里捉魚、撈草時的敏捷身姿,在田里打稻、插秧時的嫻熟動作,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中。他有時甚至能挑著七八十斤重的柿子走到城里去賣,那堅實的步伐和不屈的精神,讓我敬佩不已。最令我難忘的是他打稻的情景。
那是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紀初,農(nóng)村的人口比例還是比較高的。每到夏天,烈日炎炎下,稻田里一片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岳父家共有三塊水稻田,大約兩畝多。田地雖然不多,但位置不好,離家遠不說,還遠離公路,丘陵地區(qū)的山路崎嶇不平,坑坑洼洼,別說是挑著重重的擔(dān)子,就是空手走,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對于我來說,用打稻機打稻并不是什么難事,最難的是運輸?shù)咀印?br />
那時,小舅(妻弟)還在外地學(xué)木工,大舅忙得沒回來,家里能干活的就只有我、岳父和岳母。打完一些稻子后,裝進蛇皮袋里,馱運稻子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到了我這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身上——其實說我力壯,只是從年齡上來看,實際上那時的我只有106斤,夏天脫掉上衣,身上的排骨一根根地暴露在外,就像搓衣板似的。
打完稻后,我自告奮勇地馱著百十來斤重的潮濕水稻,艱難地走在崎嶇不平的田間小路上。脖子被鼓鼓的袋子壓向左邊,我就這樣一直側(cè)著腦袋走路,瘦弱的身軀背負著沉重的稻子,身體不禁彎了下去,也抖得厲害。這一路上,我感覺身體如同篩糠一般,肚子和肩膀異常難受,被折磨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沒想到生活如此艱辛。我雖然出生在農(nóng)村,從小也干過這樣的農(nóng)活,但像這樣難走的路,這么遠的距離,還是頭一遭。
大約馱了二十分鐘,終于到家了,我迫不及待地丟下肩頭的袋子,頓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身體一下子輕了許多,仿佛是從五行山下被唐僧釋放出來的孫悟空似的。我揉了揉紫紅的肩膀,轉(zhuǎn)了轉(zhuǎn)酸脹的脖子?;仡^一看,岳父也來了,原來他一直用扁擔(dān)挑著兩袋稻子,一路跟在我后面。他的臉上掛滿了汗水,順著臉頰不停地流淌下來,滴落在地上,每一滴汗水都仿佛是他辛勤勞作的見證。他的眼神堅定而專注,每一步都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仿佛腳下的土地就是他的根基。我的這一切窘態(tài)都被他看在眼里。那一刻,我感到無地自容,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竟然不如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
他發(fā)現(xiàn)我有些難為情,便笑著說:“你個讀書人,哪是吃這碗飯的料!我來挑,你回去打稻吧。”他的笑容中帶著一絲寬容和理解,讓我心中的羞愧稍稍減輕了一些。那笑容,如同一縷陽光,溫暖了我愧疚的心靈。
我不得不“嗯”了一聲,實在是實力不允許啊!所謂的“迎難而上”“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之類的名言,說說別人還行,在我這里是徹底不管用了。此時,些許的羞愧被沉重的包袱扔到了角落里。在回稻田的路上,我沒有馱任何東西,無比輕松,走得也快,徐徐山風(fēng)吹來,讓人神清氣爽。但我的心中,卻充滿了對岳父的敬佩和感激。
我輕松了許多,回到稻田后,原先由岳父做的腳踩打稻機打稻的工作,現(xiàn)在由我來做。金黃的稻粒飛濺,偶爾打在臉上、手上,又癢又痛,鼻子里聞到了稻葉混合著泥土的清香。哎,要是不勞動,拿著一個照相機或筆來田間欣賞這壯觀的勞動景象該有多好?。∵@么看來,文人的審美角度或許是膚淺的,他們只停留在旁觀者的角度,畢竟偉人說過,實踐出真知嘛。
岳父呢,則承擔(dān)了所有運輸?shù)咀拥娜蝿?wù)。他勒緊褲腰帶,挺了挺胸脯,一趟又一趟地往來于田間。他的腳步堅定有力,每一步都踏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仿佛在奏響一曲勞動的贊歌。他的肩膀上挑著沉重的擔(dān)子,卻顯得輕松有余,仿佛他才是那個壯小伙,而我則變成了羸弱不堪的老人。真是應(yīng)了老舍先生的那句話:“不勞動連棵花也養(yǎng)不活,這難道不是真理嗎?”我一個教書先生,確實沒干過什么體力活,身體都快弱成一根草了。
打完這塊不大的稻田里的稻子,岳父還在運輸,因為路途遙遠,他還沒有運完。于是岳母挑了個小點兒的袋子讓我背上,她自己也背一個大點兒的袋子,我們一起走上了回家的路。這回雖然還是有點難受,但比之前好多了。我走在前面,岳母走在后面,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大樹下岳父坐在樹根上喘著粗氣。我越走越近,只見他的臉泛白,額頭上布滿了豆大的汗珠,好像是發(fā)痧了。我連忙上前詢問,他說沒事,休息一會兒就好了。我知道他有二級矽肺病,是不能從事這么劇烈的勞動的。岳母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連忙丟下肩頭的袋子,用手指頭在岳父的脖子后使勁地揪,沒一會兒就變成了血紫色。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真怪我太無能了……
三
如今,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好長時間了,但岳父那種不怕吃苦的拼命三郎精神卻令我印象深刻,宛如一顆璀璨的星辰,在我的心中閃耀著永恒的光芒。一轉(zhuǎn)眼,我的女兒上了大學(xué),岳父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最后三年基本都是在醫(yī)院度過的。像他這種職業(yè)病,得虧國家報銷所有的醫(yī)療費用,這三年岳母一直陪護著他,有時他們也會回家住幾天,就這樣在家與醫(yī)院之間往返。
長時間在醫(yī)院里待著,岳父非常想家,只要我們?nèi)タ赐筒煌5啬钸吨?,想回家看看。去年的中秋?jié),他想回家看看,我們擔(dān)心他的身體,起初不肯答應(yīng),后來思來想去,還是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在回家的車上,他激動得像個快活的孩子,嘴角翕動,想說又說不出口。因為此時他離開了吸氧機,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更別說講話了。我們示意他不要說話,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他那顆渴望回家的心,如同燃燒的火焰,熾熱而強烈。
經(jīng)過四十分鐘的車程,汽車終于到家了。他的臉色蒼白,如一張白紙,我們非常擔(dān)心,扶著他緩緩下車,來到家里,連忙給他吸氧,因為過年時家里花三千塊錢買了一個制氧機,盡管效果沒有醫(yī)院里的好,但總比沒有強。吸了氧氣之后,他的面色漸漸紅潤起來,如同初春的花朵,綻放出一絲生機。我們能夠看得出來他有點難受,但他能回家看看還是很開心的,稍微好點,便這里摸摸,那里看看,有曾經(jīng)用過的農(nóng)具,有穿過的衣服,還有走過的路邊小樹……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他都是飽含深情地凝視著,仿佛在回憶著往昔的點點滴滴,那些美好的時光,如同電影般在他的眼前閃過。
真沒想到,這一回,竟是永別!10月3日那天午夜,他悄悄地走了,臨走時沒有留下一句話……他的離去,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讓我們的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痛和哀傷。如今,他的離去快一年了,當我們再次回到老家時,看到他的遺像,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那遺像中的他,笑容依舊,仿佛在告訴我們,他在另一個世界里過得很好。岳父的一生,雖然平凡,但他的堅韌、勤勞和對家庭的無私奉獻,將永遠銘記在我心中,如同烙印一般,深刻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