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憶】堵心(小說)
七月,濱城的雨季到來了。
烏云低沉,一絲風也沒有,豆大的雨滴直唰唰落下。這雨真堵心,張偉新嘟囔著走出辦公樓,發(fā)動汽車趕往市醫(yī)院。
張偉新是市應急管理部門負責防汛工作的處長,他對下雨天從來沒有好印象,就像小時候吃的玉米面餅子,想起來都覺得噎得慌、堵得慌。他在一家鮮花店門前停下車,走進店里,挑選了一束康乃馨。這花不像玫瑰、百合那樣張揚,花朵不大,顏色素雅,去探視病人,這花的寓意非常好,早日康復的意思。張偉新捧著花往外走,抬頭看看了天,還好雨勢不大,頂多算個中雨。
“咳,李斌局長也真是的,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防汛關鍵時刻病倒了,人吃五谷雜糧,有些事情真不好說?!睆垈バ滦睦镟止局D身到自助銀行里取了兩千元現金。柜員機“唰唰”吐出一張張百元大鈔,張偉新想起那次參加同學兒子婚禮時的情形。新郎是他看著長大的,一接到請柬,張偉新沒多想就微信轉賬兩千元,但同學死活不接受。后來,有人給他點明,說你這位同學在市直機關工作,這樣給他轉錢,他會害怕的。婚禮當天,他把裝著兩千塊錢的紅包當面交給同學,同學麻溜地揣進兜里。張偉新把錢塞到信封里,嘆息道,什么都可以微信轉賬,就是給公職人員送禮不行,人家怕留痕,會被抓把柄的。
揣上錢、捧著花,張偉新鉆進車里。雨刷像兩根拂塵左一下、右一下地擺動,擋風玻璃便一會清晰如明鏡,一會又朦朧似陰翳。上個月,局里剛開過防汛動員大會,這一個月來,張偉新竭盡全力把工作做好,抓實防汛工作的各項安排部署,或者說落實好李斌局長在動員會上的講話精神。
李斌局長其實是副局長,官方語言表述就是常務副局長,老百姓說話就是二把手,但在局里沒人會傻到直呼“李副局長”。動員會原本應由一把局長做重要講話,但局長去省城開會了,便安排李斌局長在會上做動員講話。
那天,李斌局長的講話雖然有點冗長,但講得很在理,深入淺出。他從大禹治水講起,確切地說是從大禹的父親鯀說起。李斌說:“鯀治水采取堵的方式,結果堤壩決水,水災泛濫。而大禹則不同,采用了疏導的方式,結果取得成功。我們要做好防汛工作,就要像大禹一樣強化河道疏浚,確保河道暢通……”
李斌在作出各項工作安排、提出各項要求后,語重心長地說:“大家一定要重視疏浚工作,就像我這個破心臟,動脈硬化了,就得常年吃藥,疏通血管,否則就會堵心的。”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心堵了,是要人命的!”臺下響起一片掌聲。
會后,局里成立了疏浚小組,李斌副局長任組長,張偉新處長任副組長,奔赴行政區(qū)域內的大河小河,全面檢查和清理占用河道、違建亂建等問題。一個多月來,工作進展總體上很順利,卻在小梁河遇到了麻煩。
小梁河位于市郊,河水清清,山色蔥蘢,自然風光秀麗。河流在王家村附近,有一大片探進河水中的磯石,像個小半島似的,河流在此變窄,河水湍急。大自然的偉力就在于順其自然,遇到暴雨,河水上漲,會從磯石上漫過,不至于堵塞。問題是有人在磯石上建起一座鋼筋水泥建筑,開辦了一個農家樂飯莊。這相當于在河流上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壩,決水之后,下游必定遭災。
張偉新第一次走進農家樂,看到里面豪華奢侈的家具擺設,就明白了這不是老百姓能吃得起的農家樂,分明是一家會所。他知道遇到對手了,果然農家樂黃老板一副湯水不進的樣子,打著哈哈就是不肯搬遷。無奈,張偉新只好安排人手在下大雨的時候,守候在這里,及時排除上游沖下來的雜物,以保障河道狹窄處暢通。但是,如果是暴雨呢?張偉新想想都后怕,踩下油門,朝醫(yī)院快速駛去。他一邊開車,一邊通過藍牙打電話:“喂,小王,你們一定要加強巡視,及時清理雜物,防止河道堵塞。關于農家樂飯店的事情,我馬上去和李局長匯報?!?br />
張偉新敲敲病房的門,走了進去。李斌半躺在病床上,正低頭刷手機,一只手背上的留針和彎曲的輸液管以及高高掛著的輸液袋表明他正在接受治療。
李斌抬頭看見張偉新,笑呵呵地說:“下雨天,還麻煩你往醫(yī)院跑,真叫人過意不去?!?br />
張偉新一邊說著“應該的,應該的”,一邊把康乃馨放在床頭柜上。坐下后,關切地詢問:“局長,感覺身體咋樣?有沒有好轉些?”
李斌輕描淡寫地說:“老毛病了,你也知道的冠狀動脈硬化,就是動脈有點堵。前幾天覺得胸悶憋氣,心里堵得慌,老婆非要我住院接受治療。這不,掛了兩天吊瓶,用的都是抗凝血去斑塊、降脂一類的藥物,類似咱們的河道疏浚,疏通血管,現在感覺好多了。”
“哦,對了,說到河道疏浚,咋樣?各項工作推進的還順利?”李斌問道。
“局長,工作還算順利,就是小梁河那家農家樂,還是不肯搬遷,您看要不要采取強制措施?”張偉新試探地問道。
李斌收起笑容說:“小張呀,有些事情不能太急,等我出院,咱們一起研究下吧。瞧瞧,我有些不舒服,想小睡一下?!?br />
張偉新有些無奈,只好站起身來。他把裝著兩千元的信封掏出來,遞給李斌,說:“一點心意。”李斌趕忙用手推擋不肯接過去。張偉新一著急就掀起病床上的枕頭,要往枕頭底下塞。誰知道李斌一個激靈,竟然用掛著吊瓶的手按壓住枕頭。大概是針頭別了一下,他皺起眉頭,咧了一下嘴。張偉新看見枕頭底下露出一個檔案袋,鼓鼓的。
李斌迅速鎮(zhèn)定下來,把張偉新的信封拿起,“小張呀,同事之間可不興這個。你們忙著防汛,我躺在病床上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怎么敢躺在床上收錢斂財?”
張偉新訕訕一笑,說:“這就是點心意,別的同事住院,大家也都會拿點錢,作為慰問金,談不上斂財呀。”
“別人怎么著,我不管,反正我是不會收下屬一分錢的。”李斌說著,就把信封塞到張偉新手中,接著吩咐道:“快去忙工作吧!別在我這里浪費時間。”看到張偉新走出病房,李斌長舒一口氣。
張偉新做夢都想不到,一個多小時前,小梁河農家樂的黃老板也來探視李斌。黃老板拎著一個黑色皮包,一進門就打著哈哈:“怪不得李局長最近沒去農家樂消遣了,原來是龍體欠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尾,問起病情以及扯起一些虛頭巴腦的話題。忽然,黃老板話鋒一轉,問道:“聽說李局長下個月有去中東國家考察學習的任務?”
“是有這么個安排,具體還沒詳細計劃。”李斌淡淡地應和著。
黃老板趕緊接過話頭說:“沙漠里的國家,河流少,更珍惜水源,此番西去,你們一定能取得真經……”
“我又不是唐僧,哪來的西天取經?”李斌打斷黃老板滿嘴跑著的車轱轆話。
黃老板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說:“嗯嗯,那些國家出石油,人也富得流油,我聽說消費挺高,李局長去一趟可不能寒磣嘍……”兩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會,黃老板就告辭了。
病房里,就剩下李斌一人了。這間病房是個兩人間,但只住著李斌一人,因為醫(yī)院的高副院長與他是老交情了,特意囑咐護士長別再安排其他患者了。李斌起身下床,把檔案袋夾在腋下,用另一只手舉著吊瓶,走到柜子前,將吊瓶掛在柜子的掛鉤上。一只手從柜子里翻出一個黑包,將檔案袋連同幾件換洗的衣物,一起放進包里,塞到柜子最下層。他舉著吊瓶退后幾步,打量一番柜子。這才放下心,回到病床上。
剛躺下沒多久,病房門又打開了,三個白大褂眾星捧月般陪著高副院長走進來。高副院長不是醫(yī)生出身,他是由院辦主任的位置上,提拔到副院長崗位。高副院長為人熱情和八面玲瓏在市醫(yī)院是出名的,像現代京劇里阿慶嫂似的,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從一進門,高副院長就是一臉熱情的笑,雖然沒有醫(yī)師資格,并不妨礙他穿著白大褂,很認真地看看吊瓶,伸手將輸液管上的閥門上下推了推,也不知道他是嫌流速太快還是太慢。
有高副院長的地方,氣氛歷來融洽。閑談中,高副院長像想起一件大事似的,跟李斌說:“老李,你是不是有些年沒做腸胃鏡檢查了?”
李斌搖頭說:“我壓根就沒做過什么腸胃鏡檢查?!?br />
高副院長聞聽此言,一臉嚴肅地說:“五十多歲的人了,一定要定期做腸胃鏡檢查,那個地方藏污納垢,要防患于未然嘛?!闭f著回頭對院辦主任說:“你聯系下腸胃科,過兩天安排李局長做個腸胃鏡檢查?!?br />
李斌本想推辭,高副院長卻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說:“一定要做,反正都是醫(yī)保報銷的,你就別管了,聽我安排就是了?!逼鋵崳吒痹洪L心里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一來送李斌一個“大禮”又不花他一分錢,二來給腸胃科拉個客戶,送個人情,一次腸胃鏡檢查,怎么也有三千元的營收。
張偉新回到單位的時候,雨已經不下了。他與另一位副局長商議后,開出一張違章處罰通知書,讓處里的小孫明天送達小梁河農家樂。做完這一切,張偉新習慣性地看下手機上的天氣預報,屏幕上一串小太陽,余下十多天都是晴天,這在雨季里實在是太難得了,就是氣溫開始飆升。張偉新心想,高溫就高溫吧,寧要汗流浹背,不要大雨滂沱。
兩天后,快到中午的時候,李斌從麻藥中慢慢醒來。戴著大口罩、看不清面容的醫(yī)生告訴他,腸胃檢查沒啥大毛病,腸道上有四個小息肉,按常規(guī)都順便切除了,請他放心,息肉都是良性的,休息幾天身體就恢復正常了。
頭暈沉沉的,但李斌心里像明鏡似的,躺在病床上心里一陣糾結。這叫啥事呢?我是來治療冠狀動脈硬化的,卻在腸子上動刀了,咳,有些事情真的是身不由己。迷迷糊糊中,李斌竟然看到黃老板那張油膩的臉,奇怪的是那張臉薄得像一張紙,飄來飄去,他想揮手趕走那張臉,卻怎么也發(fā)不上力。
傍晚,李斌醒來,覺得屁股下黏黏的,掀開被子一看,差點嚇暈過去。屁股下,床單上,一大灘鮮紅的血跡。李斌趕緊按下床頭鈴,護士一看,轉身跑去找醫(yī)生。
醫(yī)生來了,怔了半天才嘟囔著,這個高院長真是胡鬧。然后,醫(yī)生跟李斌解釋,這是因為李斌長期服用阿司匹林和波立維,住院后采取的也是稀釋疏通血液的藥物,現在因切除息肉造成創(chuàng)口血止不住了。醫(yī)生說到這里,李局長想起一件事。前不久,他摳鼻子,不小心摳破了鼻粘膜,也是大量出血止不住。他到家附近的區(qū)醫(yī)院治療,大夫一看就問他是不是服用阿司匹林和波立維?他說是。大夫拿起面紗,往他鼻子里塞,塞了老多。大夫說,不能服藥,只能用物理療法,硬堵才能止血,回家躺平等著自然止血吧。李斌想,鼻子可以硬堵,可是腸道怎么能硬堵呢?
醫(yī)生看了看李斌蒼白的面色,無奈地說,這么流血可不行,用點凝血藥吧。轉身回辦公室開藥,隨后護士們趕緊把吊瓶掛上。兩天后,血就止住了,又鞏固用藥一天,李斌恢復如初。他從衛(wèi)生間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紅潤的面色,搖搖頭,笑道:“高院長就是沒事找事,折騰了一回,虛驚了一場?!?br />
又是一個大晴天,中午的太陽熱辣辣地曬著大地和大地上的人們,一只流浪狗躲在樹蔭下,張口吐舌,氣喘吁吁。張偉新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外邊火熱的景象,心里卻是美滋滋的,對他來說,只要不下雨,都是好日子。手機響了,是李斌打來的。張偉新趕緊接聽,“喂,小張嗎?我下午出院,你四點到醫(yī)院接我一下?!?br />
張偉新額頭滲著汗,哼著小曲,四點前趕到了醫(yī)院。推開病房門,只有一個小護士在收拾醫(yī)療器械。他問護士,我們局長哪去了?小護士緊張兮兮地告訴張偉新,李局長送到ICU病房了。怎么回事?張偉新驚得光張嘴說不出話來。護士說出了大致經過,下午兩點多,領導午睡起來,開始收拾個人物品準備出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局長摔倒在床前。等我們發(fā)現時,人已經是重度昏迷。
來不及多問,張偉新向ICU病房跑去。剛到病房門口,就看見主治醫(yī)生低著頭從里邊出來,轉頭對助理說:“通知家屬,料理后事?!敝砟弥鴤€大夾子,在上面寫下日期,問醫(yī)生:“死因?”醫(yī)生回道:“心肌梗塞?!?br />
張偉新呆坐在車上,眼前好像有人晃動著一面巨大的多棱鏡,小梁河、農家樂、檔案袋等雜七雜八的東西,奇形怪狀地飛來飛去,撞擊腦海:“心堵了,是要人命的!”聲音尖銳刺耳,鬼魅一般獰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