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豆?jié){香(散文)
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豆腐了。我也不知道父親的手藝,是從哪里學來的。我是在豆?jié){清香彌漫的小院里,慢慢長大的,那股豆香是記憶深處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更是父親的味道。
笨重古老的大石磨,安放在我家南屋院子里,那是用來磨豆子的。父親先把豆子在石磨里粗加工一下,取適量的黃豆放在磨盤上,在磨眼里插兩根細木棍兒,來控制下豆子的速度。石磨的一側有一個孔是固定推磨用的木棍的,用鐵絲綁定一根大粗木棍,人力推動大石磨,黃豆順著磨眼落下來,整顆的豆子就粉碎了,這樣為的是更好的泡發(fā),讓豆子能充分的吸收水分,磨豆腐的時候更容易省力,又能多出豆腐。做豆腐用的豆瓣提前一夜泡好,才能開始在另一盤小石磨上磨豆?jié){。磨豆腐的小石磨必須按放在屋里,這樣才能保持干凈,無論什么天氣都不耽誤干活。小石磨的功能和大石磨完全不同,在石磨左側小孔上綁一棵短木棍,在石磨正中間固定一根Y型的大木棍。尋找這倒是容易,去樹上找一根大樹杈就行了,然后把開叉的一頭栓上繩子固定在房梁上,我們管這個家什叫拐子。為了有得心應手的拐子用,父親在房間屋后的樹上培養(yǎng)更合適的樹杈,等到長到剛好握住的時候就砍下來修整打磨,做成光滑順手的拐子備用。開始磨豆?jié){了,這可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任務,必須多人合作,而且要齊心合力配合默契才能一氣呵成。開始磨豆?jié){的時間父親通常訂在下午五六點天黑前,大哥和二哥都在家的時候。這可是個力氣活兒,又是個精細活兒,父親把泡好的豆瓣盛在大盆里備用。大哥在左邊領磨,二哥在右邊添磨,父親在后邊掌握住拐子的兩端,每轉動一圈,二哥迅速地往磨眼里添一勺豆子。潔白如雪的豆?jié){順著石磨縫隙流進下面的大鍋里。
通常這個時間,收音機里播放著劉蘭芳老師說的評書,《楊家將》老師講的聲情并茂,我們跟著節(jié)奏拐的鏗鏘有力。有時候奶奶惦著小腳來到南屋,非要跟著拐磨子,父親和哥哥們讓奶奶在一邊坐著看著,可是奶奶可不服老,堅持跟著一起干活,父親就讓奶奶在一邊象征性的幫著跟著節(jié)奏推起來。奶奶問他們,是不是添上我你們輕省了很多???哥哥們趕緊說,可不唄,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呢!一家人的笑聲和拐磨子嗖!嗖!嗖!轉動的聲音充滿了整個小院。大概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豆腐就磨完了。從豆子做成豆腐這活計才做了一半。農(nóng)村有句俗語,農(nóng)家活計有三苦,拔麥,脫胚,磨豆腐。前兩苦是力氣活兒,磨豆腐雖然不是一直出大力的活,但是其細致繁瑣,眼力技巧無一處不勞心費神。磨完豆?jié){,母親也做好飯了,吃過飯稍作休息之后,父親再來到南屋把豆?jié){里的豆腐渣瀝出來,行業(yè)術語管這個流程叫過包。四尺半見方的白沙布,四個角分別固定在二尺多長的木棍兒上,木棍頂端有鐵環(huán),白布上面有布鼻兒,四根木棍交叉成十字型是懸掛在房頂上的,掛上過漿的紗布形成一個漏斗狀。父親把豆?jié){倒進包里,兩只手抓住紗布角胳膊使勁且有規(guī)律地搖晃,細膩的純豆?jié){通過紗布瀝出來,如此反復三遍過后豆?jié){和豆腐渣才能完全分離開。父親再用兩根夾棍夾緊豆腐渣,把包里的豆渣盡量擠干,生怕浪費一滴豆?jié){。過完了包,然后開始燒火熬豆?jié){。那年我們家還沒有電動鼓風機,父親燒火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手拉風箱,熬豆?jié){必須用硬柴急火。父親左手用力拉著風箱,右手往灶膛里添著劈柴。呼噠,呼噠,火苗一竄一竄地冒出來,父親在臉被火苗染上了一層紅色。十二印的大鍋里滿滿的一鍋豆?jié){,燒開了也要四十分鐘左右,聽著父親拉風箱的聲音越來越慢,稍時,豆?jié){開鍋了,如同一朵巨大潔白的蓮花突然開放一樣,父親趕緊拿起木瓢,從鍋里舀起一瓢豆?jié){再隨即倒下去,反復幾次豆?jié){的浮沫平息了。接下來豆?jié){獨有的香氣以大鍋為中心,獨有的豆香,帶著一股甜味兒,向四周彌漫開來。在家門外的街上都能聞的到。片刻間一層油亮亮的豆皮凝固在大鍋表面,父親把它們挑出來,這就是最純正的腐竹,但是做豆腐時必須把這層腐竹挑出來,不然會影響豆腐的品相。父親點豆腐用的是自制的鹵水,盛鹵水的小缸放在溫暖的鍋臺一角。父親用大瓢舀一瓢鹵水,順時針的方式均勻的潑灑在豆?jié){鍋里,點過第一遍鹵水,豆?jié){沒有什么變化。十五分鐘左右豆?jié){開始出現(xiàn)玉米粒大小顆粒狀,然后開始點第二遍鹵水。二十分鐘后,鍋里的豆花呈現(xiàn)棉絮狀在鍋里游動,再過二十分鐘,點第三遍鹵水,稍等片刻,像云朵一樣的豆腐腦兒聚集了滿滿一大鍋,大鍋里的水開始清澈起來。此刻的豆香更濃烈了,豆腐腦軟嫩光滑,盛在碗里顫顫巍巍,吃一口甘甜可口。這口出鍋熱豆腐腦兒,是我姑姑一輩子的心頭好,無論她啥時候回來,這碗豆腐腦是剛需標配。父親先用木瓢舀出鍋里的水分,放進鹵水缸里,經(jīng)過益生菌自然發(fā)酵,明天又是可以點豆腐的鹵水。豆腐該出鍋了,父親首先把竹篦子放在另一口大鍋上,篦子上再放上用竹棍穿成長方形的籠,把白紗布包鋪在籠里,再把豆腐腦一瓢一瓢舀出來,先放四角再放中間。把豆腐腦全部盛出來后,再迅速把豆腐包用包包袱的手法包緊,上面蓋上竹簾壓上石頭,一個豆腐才算做成。此刻父親才可以舒展一下勞累的腰,抬抬累酸了的胳膊,長出一口氣。半個小時后再把大石頭搬下來,壓的時間短了豆腐太嫩容易爛,時間壓長了豆腐水分少口感會不好,要恰到好處才完美。雖然做豆腐如此的勞心費力,一架豆腐也就掙個二三十塊錢??墒菫榱艘患依闲?,為了生活更好點,父親仍然一年年的堅持著。冬天熬到半夜,天熱起大五更,不知疲倦的在豆腐坊里不停的忙碌著。
清早吃過早飯,父親就推著小車子去賣豆腐了。一架豆腐帶篦子和竹籠有六七十斤,那時候哪有電動三輪車,一架小木推車,一雙大腳板便推起了生活的希望,一雙大腳走遍了村里每個角落。我們村子很大父親賣豆腐基本不用出村。我們家做的豆腐軟而不爛,久燉不散。農(nóng)村紅白喜事大席上,少不了我家的豆腐。和豬肉白菜粉條一起燉,豆腐呈現(xiàn)蜂窩狀吸滿了豬肉的香味,吃起來鮮香彈牙回味無窮。要是平常素炒吃著就是光滑香嫩入口即化。父親推上小車走出家門,古樸響亮的梆子聲響起來,忽遠忽近響遍整個村莊。母親在家里就能分辨出父親在村里哪個方向和遠近距離。母親說,梆子一直響說明豆腐賣的慢,響響停停說明賣的快。多年的經(jīng)驗中,父親和母親在日常的小細節(jié)中有獨有的牽掛彼此方式。母親總是在父親賣完豆腐回家時,茶水正好泡的香濃,飯菜不冷不熱正溫。父親那個時候賣豆腐,莊戶人家手里少有現(xiàn)錢,都是用黃豆換豆腐。偶爾收到一塊二塊的現(xiàn)錢,父親推著小車回來,天氣冷空空的豆腐包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進家掀開豆腐包,父親招手喊我,一串紅紅的糖葫蘆躺在里面。我頓時喜笑顏開,清甜的豆腐香和酸甜的糖葫蘆是我童年最幸福的味道。
后來大哥結婚占用了南屋,父親的豆腐作坊停業(yè)了幾年。再次開業(yè)是我十七八歲的時候。父親也快六十歲了。雖然磨豆腐換成了電磨,我們家也買了鼓風機。做豆腐的程序一樣沒少,只是父親自己再也不能把一架豆腐搬到小車上了。每次賣豆腐時,我和父親一起把豆腐抬到小車上,父親依舊敲著梆子走街串巷的賣豆腐。做豆腐對水的要求很高,水質要干凈甘甜,稍微帶點咸味的水是做不出好豆腐來的。我們村供應的自來水水質不好,口感有點咸。父親都是去大河里跳水做豆腐用?,F(xiàn)在我長大了也會挑水了,我從大河里挑不上來,就去鄰居家的壓水井里挑水,一天十擔水這是我能替父親分擔的任務。那幾年母親身體不太好,別的營養(yǎng)品也沒有,經(jīng)濟條件跟不上,豆?jié){成了滋補身體唯一的營養(yǎng)品。每天開鍋第一碗豆?jié){,都是父親親手端給母親的。這一端就是一輩子。父親每天給母親端豆?jié){,母親每天給父親燒水沏茶。無需囑咐,更不必多言,每一碗豆?jié){都是最初的味道。每一壺清茶都是濃淡相宜。我見證了父母相濡以沫的愛情,也見證了父母任勞任怨為家庭付出的辛勞。長大的我也很喜歡喝豆?jié){,也許家里的豆?jié){融入的父母的味道,我覺得特別淳厚香甜。直到現(xiàn)在我不喜歡任何飲品,唯有豆?jié){情有獨鐘。
我結婚以后父親也老了,也不再做豆腐了,父親把手藝傳給了大哥。隨著時代的進步,大哥也不用鹵水點豆腐了,他用內(nèi)脂做豆腐,口感也不錯。只是在制作工序上會省很多步驟。不幸的是我結婚后第二年父親病逝,我再也吃不到父親給我做的豆腐了,再也沒人從豆腐包里給我變糖葫蘆了。可是豆?jié){特有的味道卻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也給我的舌尖味蕾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每次回老家,大哥熬好了豆?jié){我是必須來一碗的,我姑回來還是一碗熱豆腐腦。這可能是我們兩代姑太太對娘家最深的記憶吧。2016年我患病回老家,出院后在大哥家休養(yǎng),大哥一天一碗豆?jié){,大嫂一天一碗雞蛋地伺候我吃喝,在植物蛋白和動物蛋白和滋養(yǎng)中,我很快恢復如初。我深深地淪陷在血溶于水的大愛里。這些年我每次回家,心心念念的那碗熱豆?jié){融化了我一路的顛簸勞頓。喝下那碗香醇的豆?jié){,才能安放我多年在外客居的靈魂。
現(xiàn)在大哥年近七十,再做豆腐已是力不從心。兒女們都不讓大哥受這個累了。再說傳統(tǒng)的手藝也不能養(yǎng)家糊口了。侄子現(xiàn)在干起了防護罩加工工作,大哥大嫂每天給侄子打雜幫忙。我們家傳承了幾十年的豆腐坊徹底消失了。傳統(tǒng)的老手藝最終淹沒在時代的長河里,消失的無影無蹤?,F(xiàn)在我無論走到哪里,但凡聞到豆腐的味道,我就想起父親,想起我的童年??墒乾F(xiàn)在久居城市,吃什么都去超市買,開鍋豆?jié){再也沒有見過,更聞不到了。
前幾天老家三爺爺家有喜事,聽大姐說三爺爺家想去接我姑回娘家來熱鬧一天,姑家小妹說,姑姑越發(fā)糊涂了,床底下放兩雙鞋就分不清哪個和哪個是一對了,更別說回老家了。生活就是這樣,每一天都在變化,我們也在慢慢變老,記憶會模糊反應會遲鈍。我想姑姑的記憶深處會不會記得那碗出鍋豆腐腦兒?我將來老了會不會記得那碗熱豆?jié){,還有紅通通的冰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