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葚……”瑯瑯書聲，孩子們正在誦讀大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紹興百草園里那株高大的皂莢樹，仿佛穿越時光，永遠枝葉蔥蘢地佇立在先生童年的記憶里，佇立在每個讀者記憶的深處。
　　 皂莢樹有三大法寶：刺多身黑皂莢繁。在樹木的王國里，它絕對是一種極具個性的樹種。
　　 皂莢樹是個地地道道的刺頭。褐中帶紅的刺，一叢叢，一簇簇，長短不一，刺猬一樣長滿樹身。面對皂刺，喜歡爬樹的孩子望而生畏，光腳上皂角樹——沒事找刺；想啃食樹皮的羊兒望而卻步，“咩——”一聲是無奈；企圖在樹身上蹭癢癢的老牛，甩著尾巴躲開了。這些尖利的鋼釘，是皂莢樹的貼身衛(wèi)士。自然界里許多植物都長刺，皂刺比洋槐樹的刺長，最長的長到十五厘米；皂莢樹的刺比花椒刺多，一根刺有時還會分裂出五到六個分刺。許多年前親戚得了肝病，大夫開的藥方里有一味皂針，在村子里四下尋覓時，我們才知道皂針就是皂刺，還能治病。在這之前，皂刺都是放羊老漢用利刃鏟了，曬干了燒火。偶爾調(diào)皮的男孩偷著拔幾根，扎了旁人自行車胎，只為聽“噗——”一聲放氣的聲音。
　　 棗刺扎人，皂色卻是皂莢樹的獨有專屬色系?！澳幸我簧碓?，女要俏一身孝”，不講理的批評是“不分青紅皂白”，那皂色到底是什么色呢？記得小時候去大姐家，經(jīng)過一家人門前，矮矮的黃泥墻，黑木板門也已經(jīng)在風(fēng)吹日曬中泛白，母親說這是三婆的娘家。一個西北風(fēng)肆虐的中午，墻角蘆花母雞屁股的毛被吹成一朵花，街巷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哇，風(fēng)吹落了一地的皂莢，天上沒有掉餡餅，地上落了一層皂莢。它們一個個如彎刀，如月牙，如牛角，兩頭尖尖。撿拾一把，皂莢質(zhì)地堅硬，黑色表皮上閃著褐色的光芒，這就是皂色。皂莢皮上還有一層白霜，輕輕一搖，聽得見皂莢豆在里面刷啦啦作響。因為母親說過皂莢可以洗衣服，我就埋頭撿啊撿，撿了一布兜后，才戀戀不舍離去。大風(fēng)繼續(xù)吹，皂莢繼續(xù)噼里啪啦地墜落，我回頭仔細打量了這株皂莢樹，樹身粗壯需兩三個人才能合抱，在距離地面大約三米高的地方，分了叉，四五根巨大的樹枝朝天伸去。大風(fēng)過后的天是凜冽的藍，蒼穹之下，大樹挺立，萬籟俱寂，皂角若風(fēng)鈴高懸。一幅簡約的皂莢樹巨型剪紙，剎那間刻在了我的腦海。老皂莢樹已不長刺了，渾身繡滿暗黃的青苔。莫非這皂莢樹和人一樣，在歲月的長河中也懂得了收斂鋒芒？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向母親炫耀這些意外收獲。母親看著一兜皂莢，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咯咯大小，笑夠了才說：“瓜女子，現(xiàn)在有洗衣粉有洋堿，沒人用皂角了?！比缓笮踹吨?，過去皂莢生活必需品，用之前掰開用水泡著，洗被里子棉衣服等大件，擱了皂莢用棒槌反復(fù)捶打，洗得干凈還有一股子香味。我滿腹悵惘地望著那一堆皂莢，它們無用武之地了，自己撿了個寂寞，撿了個不合時宜。
　　 當(dāng)我們以為皂莢已退出百姓生活之時，殊不知上天給了皂莢更大的舞臺。“發(fā)枝堂中藥皂角養(yǎng)發(fā)水，讓您的秀發(fā)更黑、更亮、更柔順。”電視里，皂莢洗發(fā)水隆重登場。天然，那是皂莢洗發(fā)水的代名詞；綠色，那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別稱；皂莢順滑了你的秀發(fā)，滿足了紅塵之中萬千男女的愛美之心。但一看配方，我默默地笑了。皂角洗發(fā)水和劉姥姥在賈府吃到的茄鲞一樣，茄子不貴，皂莢平常，可配料太昂貴繁瑣了。應(yīng)了一句俗語，豬娃不貴豬食貴。從“皂莢”到“皂莢洗發(fā)水”，雖然只差了三個字，卻隔著十萬八千里。世上的人和事，聽著似乎都差不多，走近了才知千差萬別。
　　 皂莢不僅是天然清潔神器，而且在醫(yī)學(xué)領(lǐng)域大顯身手。眾人熟知的馬應(yīng)龍痔瘡膏，只不過，您屁股眼疼了，只會悄咪咪抹著，沒好意思聲張。
　　 皂莢豆還可以食用。汪曾祺老先生是個老饕客，他在《昆明菜》里寫到：“別處蒸菜襯底多為紅薯、洋芋、白蘿卜，昆明蒸菜的襯底卻是皂角仁。”我看了以后挺驚奇的，我們這兒蒸碗墊底的有梅菜、洋芋、紅芋，沒聽說過用皂角仁。不得不說，南方人啥都吃，啥都敢吃。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汪老還說他們那兒少女繡花，常用小瓷碟蒸十?dāng)?shù)個皂角仁，用來“光”絨線。小巧的瓷碟，晶潔如玉的皂角仁，繡花的妙齡少女，那是一幅美妙動人賞心悅目的畫。江浙人講究，北方女人納鞋底久了，順手在頭發(fā)上篦一篦針。
　　 可是體恤燒鍋燎灶人不易的汪老又寫到：“這么多的蒸菜，得用多少皂角仁，得多少皂角才能剝出這樣多的仁呢？”要我說，這皂角仁打底的蒸菜，不流傳也罷。一旦風(fēng)靡，不知道多少附庸風(fēng)雅的吃貨會讓多少女人的指甲遭罪，也不知道樹上的皂莢會殘留幾何？人類的口腹之欲啊，從來都是個無底洞。
　　 皂莢用途這么廣泛，讓我很納悶，車塢鎮(zhèn)就有個以皂莢樹命名的村子，我們村為什么就見不到一棵皂莢樹呢？在涇水北岸的金牙山上的龍盤寺前，我見到了一株高達18米的皂莢樹，大根裸露在寺院墻壁上，樹根和樹體形成了朝西南仰望的蒼龍模樣，似乎在傾聽涇河咆哮之水聲。在大樹的根部又長出兩棵小樹，大的已有碗口粗，小的才搟面杖一般。杜甫說：“城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痹砬v樹是古老寺廟的見證者，守護者。后來在車塢鎮(zhèn)齊家仁徒步旅游，溝畔的老皂莢樹樹冠如蓋，灑下濃陰一片。正值盛夏時分，樹葉碧綠，皂莢淺綠，如扁扁的寬豆角，一撮撮，一把把，垂掛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上，蔚為壯觀。這棵已經(jīng)被鐵欄桿圍起來，樹身上掛的牌子顯示是三級古樹，樹齡已經(jīng)近三百年。許多善男信女在樹身上掛了紅布條，祈求老樹保佑家人平安，多子多福。
　　 同行的老張告訴我，皂莢樹身多高大，通身黑色，一棵壽命長久的皂莢樹，佇立在庭院增添了莊嚴(yán)肅穆的葬禮氛圍。如果它長期杵在庭院里，預(yù)示這戶人家親人不斷離去，因此皂角樹一般長在溝畔和深山里。哦，這和房屋后面不栽楊樹一個講究，楊樹風(fēng)一吹，葉子嘩嘩響叫“鬼拍手”，寓意不吉祥。人類總是以自己的好惡為標(biāo)準(zhǔn)，強加給樹木更多的意義，樹會在意嗎？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皂莢樹的黑皮也保護了它們，它遠離村莊，遠離人類的刀砍斧斫，得以長壽，頤養(yǎng)天年。家鄉(xiāng)的幾百歲的古木除了國槐、柿子樹，就是皂莢樹。皂莢樹不以人類的好惡為標(biāo)準(zhǔn)，它們自顧自的抽枝長葉結(jié)皂莢，數(shù)不清的皂莢如深谷幽蘭一樣，成長，落地，腐爛，萌芽。在溝里，在地畔，在河邊，在村莊，繁衍生息。
　　 皂角樹木質(zhì)堅硬，和梨木、棗木等雜木一樣，都是做家具的上等木材。只因寓意不好，而被匠人拋棄。我想起了莊子筆下的櫟社樹，那個被匠石嘲笑的“散木”，最終長成了神樹，成為了一棵“觀者如市”的風(fēng)景樹。其實，這何嘗不是皂莢樹的生存智慧呢？
　　 哦，皂莢樹，你是有用之材，有智之木??！
　　 國慶出游，在北川的新生廣場，我久久凝視著幾株高大的皂莢樹，粗壯主干，青苔遍布，樹梢之上羽狀復(fù)葉滿是翠綠，鳥雀在樹蔭間跳躍鳴叫，大把大把的皂莢輕輕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