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衣柜(散文)
一
一個傳統(tǒng)式的大衣柜,就這樣孤零零地佇立在小區(qū)車位旁,一直沒挪位,也沒有人動它,任憑風吹雨打。我和妻子初次看見它時,原以為它是哪個住戶搬家,還沒完全搬好,暫時放那兒的。然而一周后,它依然還佇立在那兒,我立刻明白了,這可能是某住戶搬家時,不要了扔在那兒的。妻子很心疼,因為這只衣柜雖然是老式的一種,成色卻不錯,左右兩開門的,中間鏡子清晰度也很好,怎么就不要了呢?她不住地搖頭嘆息:這么好的衣柜就不要了?過去想買也買不到,真是敗家子!我倒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因為這種扔家具的現象,現在比比皆是,別說扔衣柜,即便扔沙發(fā)扔電器的現象,也多的是。妻子要讓我搬回去用,放幾件衣服也是好的。我當即反對,原因是家里根本不缺衣柜,如果拿回去,占地不說,也與家里的衣柜顏色不配。妻子見我不愿意,有些慍怒地說:你也是個敗家子,我原來一只樟木箱,也是這樣被你扔掉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妻子的話讓我很窘,但也無話可說,因為她當年的那只樟木箱,確實是我給扔掉的。我記得妻子說過,那只樟木箱是1985年3月,也就是我們商議婚事之后,是她托同事好不容易買來的。那時候,樟木箱非常難買,社會上“僧多粥少”,緊俏程度不亞于買彩電。而樟木箱成了上海女孩結婚必備的嫁妝,其原因是樟木箱防蛀防霉,是放置衣服最好的一種衣柜,非常受女孩青睞。情況也確實如此,那只樟木箱陪伴妻子27年,其間從未發(fā)生過衣服生蟲霉變的情況。怎么就扔了呢?主要原因還是2012年老房子拆遷,我們搬家去了新居,新房裝潢一新,我以為,如果再將老舊的樟木箱帶到新居,會破壞整個布局,再者,新衣柜足夠使用,老舊樟木箱就成了多余。所以,為當年扔掉樟木箱一事,妻子一直對我耿耿于懷。
其實,我的戀舊情結,一點也不比妻子少,至今還收藏著父母、以及自己小時候的一些老物件。但這些老物件數量都是有限的,也不占地方,這是一個沉重的樟木箱所無法相比的。我一直以為,一個人的戀舊情結不可少,但緊跟時代步伐也不可停,該收藏的要收藏,該丟棄的還得忍痛割愛,否則,家里用不著的東西,豈不是越集越多?
二
衣柜,可能是一個家庭最基本的用品,如果分類,大致可以分為傳統(tǒng)式、歐式、古典式、現代式等,如果按材料分類,可以分為木材、板材、金屬等等。衣柜的分區(qū)也是多樣化的,有抽屜區(qū)、掛衣區(qū)、疊衣區(qū),還有收納區(qū)、陳列區(qū)等,講究點的,還有展示區(qū)。在衣柜的選擇上,老年人喜歡傳統(tǒng)的或古典的居多,年輕人喜歡歐派或現代的居多。
衣柜是隨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社會物資豐富,生活條件優(yōu)越,買什么樣的衣柜都不在話下,假如經濟拮據,別說你挑衣柜,而是衣柜在挑你。我記得小時候,家里只有一個雜木箱,年幼時我不明白,懂點事了,我問母親:為啥別人家都有兩開門的大衣柜,而我們家沒有?母親說:問你爸去,我跟他結婚時,他什么都沒有,這只雜木箱還是我?guī)淼?,現在全家吃飯都成問題,哪有余錢買大衣柜?我想想母親說的倒也是,那時候,我們一家7口人,生活來源全靠父親一人工作收入,常常是到了月底錢不夠用了,東挪西借,留下一大個窟窿。所以,一家人的衣服,全都放在這只雜木箱里。到了夏天換季時候,被褥棉襖等厚實的東西,收起來沒地方放,母親就用麻袋扎起來,一捆捆擱在房屋的橫梁上。
大概過了幾年,我們兄弟姐妹5人逐漸長大,都不需要大人照顧了,于是母親騰出手來,也出去找活做,增加了點收入,家里總算添了個兩門開的大衣柜。不過,有意思的是,添了一個大衣柜后,也沒有真正放過衣服,很多時候都是放被褥棉襖等厚重的東西。因為那時候,實在是沒多少衣服可放,一家老小7口人,除了父親有件像樣點的中山裝外,我們都沒有值得放進衣柜的衣服。母親更慘,生下我們兄弟姐妹5人后的十幾年里,就沒有給自己買過衣服,甚至一件內衣。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冬天,我無意中看見母親每晚臨睡前,總要先脫下身上的棉毛衫,放在枕邊,然后換上父親不能穿的短袖汗衫,第二天起床再換下。父親的那件短袖汗衫可謂是千瘡百孔,破得像個漁網,而母親身上的那件棉毛衫雖然沒破,但也完全褪了色。為這事,我曾經不解地問過母親,她說:睡覺前換下棉毛衫,可以讓它耐穿些,多穿些日子,窮人窮打算,能省就省點唄!
就這樣,母親每天臨睡前換內衣的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家庭經濟狀況有了好轉后,才算結束。所以,那時候家里的大衣柜,常常是一種擺設。
衣柜在五六十年代,只要你有錢,還是比較容易買到的,但在八十年代就難買了。主要是那時候,大量知青返城,加上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已到了結婚年齡,所以,無論是日常生活還是兒女成家,都需要用衣柜。但生產廠家,那時候還處于計劃生產模式,供應量遠遠不足,所以就造成了買衣柜需要排隊登記,需要開后門的奇特現象。我記得1983年5月,我三哥欲結婚辦喜事,可家具竟然買不到,情急之下,只好花高價,從別人手里轉買到一套家具。然而,這套家具卻遠在普陀區(qū)的真如鎮(zhèn),而我三哥家在楊浦區(qū)的平涼路上,兩地之間的距離相差約40公里。但為了結婚辦事,只好咬咬牙,跟別人借了兩輛三輪車,我和三哥各踏一輛,拼命踏著三輪車,從真如鎮(zhèn)拉回了這套家具,到家時,整個人癱軟在地上。
在那個年代,衣柜的供應量不足,還催生出自己打家具這個地下生意,會打家具的木匠,一時成了香悖悖。我曾經工作過的一家服裝廠,有一位孫姓木匠,模樣長得不怎樣,可在職工中人緣非常好,就因為他會打家具,來求他的人不少。他靠業(yè)余時間和混病假接私活,6年內,不僅狠狠地賺了一筆錢,而且娶上了同廠一位漂亮女孩。后來他索性辭職,在浙江桐鄉(xiāng)老家,投資開了一家家具公司。
三
女人永遠是衣柜的主角。這句話一點不假,因為女人除了衣服肯定要比男人多些外,主要還有,女人比男人承擔了更多的家庭責任。男主外,女主內,一直是中國的傳統(tǒng),縫縫補補、洗洗曬曬,長期以來都是女人做的事情。這方面,我曾經在石庫門生活了多年,耳濡目染,深有感受。
由于石庫門建筑,上下住著很多人家,空間狹小,彼此之間只隔著一層板,隔音效果很差,差到隔壁有人咳嗽或放個屁,都聽得一清二楚。因此,我時常聽見有女人在喊:“阿毛,儂換下來的羊毛衫,我汰都沒汰過,儂就放進衣柜里了,儂有毛病???”“老公,大衣柜上的拉手壞掉了,儂有空修一修好伐?”……
每年的霉雨季節(jié),是女人最操心的時候,時刻惦記著衣柜里的衣服,叮囑家人少開衣柜,會買上很多各式各樣的防霉劑,放進衣柜里。霉雨季節(jié)過后,更是女人最忙碌的時候,洗上一大堆前期家人換下來的羊毛衫、羽絨衫等厚重的衣服,放在陽光下晾曬。并且,家家戶戶都會將樟木箱搬出來,有的放在門口,有的放在二樓的曬臺上,敞開蓋子,讓里面的衣物盡量暴露在太陽下。有不少人家的夫妻,甚至不厭其煩,將兩開門的大衣柜,搬到弄堂外的通道上晾曬,去潮濕殺蟑螂,通道兩邊簡直成了衣柜展覽場所。
那年代,晾曬的衣柜里,不全是陳舊落伍的衣服,也有時尚的東西。曾經有一次,我在弄堂的晾曬現場,看見幾位女人,圍著一只樟木箱在議論什么。我湊近一看,原來是這只樟木箱里,躺著一件蟹青色的羊絨衫,這些女人非常喜歡,正指點著,與羊絨衫的女主人,打聽價格和產地。羊絨衫,雖然現在已經很普及,誰都買得起,但在九十年代,那可是價高量少的稀罕物。
如今這晾曬的場景不見了,因為居住條件的極大改善,高樓大廈,替換了低矮潮濕的石庫門,明凈通風、陽光充足的環(huán)境,抵御了霉菌的入侵,全自動洗衣機、去濕機與烘干機,則將女人的雙手解放出來。新衣柜里,不僅裝有時尚的衣物,更是裝有女主人對美好生活的憧憬。
所以,我常常在想:從某種意義來說,當年的石庫門建筑,或許就是一個巨大的舊衣柜,它已有一百幾十年的歷史,斑駁的外殼,象征著它歲月的滄桑,那陰暗潮濕的地方,一直是它逼仄空間的主調;而太陽很少光顧的天井、綴滿青苔的內墻、以及坑坑洼洼的彈格路,則是這只舊衣柜收藏的全部內容。從現實生活來看,石庫門建筑都需要拆遷或者改造,一個年代已久的舊衣柜,難道不需要被淘汰嗎?我曾經試圖在石庫門這個舊衣柜里,尋找新的東西,然而,留給我的卻只是往日生活的痕跡。由此看來,這一切都已不可逆轉,除了回味外,舊的還是舊的,舊的不去新的不會來。這衣柜用久了,用壞了,就需要更新,需要新的衣柜替代它。人總不能一直停留在舊時光里,不斷往前,時刻追求幸福生活,才是人類最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