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天街漫步(散文)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我一邊隨口吟誦著韓愈的詩句,一邊和夫人在天街的青石板上悠悠漫步。
其實,我們所漫步的天街,并非韓愈詩里的大唐都城長安的天街,而是隋朝都城洛陽的天街——當然,是現(xiàn)代人復原的天街。
我們到洛陽短暫旅居,就住在一家叫“天街民宿”的民宿里,吃早餐的時候,餐桌旁的墻上,掛著一塊玻璃匾,里面的文字主要介紹的,就是天街。從那些文字中,我了解到洛陽天街乃隋煬帝楊廣時所修筑,南北長4200米,東西寬144米。
如今,腳踏實地漫步天街,向北遙望,大約一千米的前方,豎著藍色隔離板,還看見吊車,應該是正在施工。向南遙望,一道城門——應該是定鼎門,巍峨聳立在天街盡頭。
天街中間,是寬闊的青石板大道。青石板上,石釬鑿刻得很明顯的白色斑點和線條,彰顯鋪筑的時間并不長。雖然為時不遠,青石板以及石板縫里拱出的茸茸綠草,還是營造出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滄桑感。
主道兩旁,是草坪。深秋的草坪,茸茸草色,淺綠淡黃,雖然已呈衰敗之象,卻也能讓人由之聯(lián)想到初春時節(jié)的“草色遙看近卻無”,仲春和盛夏時節(jié)的“一川草色青裊裊”(晚唐詩人曹鄴詩語)。
草坪之外,還有車行道,林蔭道,道旁有柳樹和榆樹。我在“天街民宿”的餐廳里曾讀到《大業(yè)雜記》里的記載,“道傍植櫻桃、石榴兩行”,眼前所見,卻不見櫻桃和石榴的影子,只有兩行綠中染黃的柳樹和榆樹。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移栽過來沒多少年的。成活得好的,樹冠成蔭,絲絳輕搖;活得蔫蔫搭搭的,樹冠不成形,枝條也稀疏柔弱。想必是柳樹和榆樹成本低廉的原因所致吧?
因為要吃早餐,往北走了大約一千多米,就返回民宿。
2024年10月16日,是我們在洛陽旅居的最后一天,下午,就要坐高鐵返回家鄉(xiāng)。早餐的時候,就對同行的劉君兩口子說,“洛陽的主要景點,咱也游覽得差不多了,今天上午,干脆,就沿著天街往南走,直達定鼎門,看看定鼎門吧?!彼麄儌z欣然應允。
吃過早餐,稍事休息之后,沿著天街,往南漫步。
行走之中,時見路旁有木結(jié)構(gòu)為主的仿古望亭,以及歇山頂挑檐翹角的仿古房屋,大多房門緊閉,只有一處,懸掛著酒館和茶肆的招牌,里面有桌椅,還有人在活動,證明正在營業(yè)。
正行走間,看見一片青石板與其它明顯不同,仔細看,石釬鑿過的白色痕跡,被牛馬車轍印和駱駝牛馬的蹄印以及人的腳印取代,而且,越看越清晰。再往前走,一片長方形黃土顏色的路面特別打眼,走近看,車轍印、駱駝牛馬的蹄印,人的腳印,深深嵌在黃土地里,更加清晰可辨。
我們四人,都俯身盯著這些印記瞅了一大會兒,大家都覺得,這些印記大概是為了增加天街的歷史感,而人為刻鑿出來的,未必就有歷史依據(jù)。
離定鼎門不遠,又看到坊墻,還有重檐翹角兩層樓高的坊門。走近定鼎門,才看到城門內(nèi)外有生態(tài)水渠,水渠里,荷葉枯萎,蘆荻蒼蒼,水渠旁,遍植榆柳,偶爾,也有楓樹和銀杏樹,還有石榴樹。城門內(nèi)側(cè)兩旁,是公園,池水碧綠,樹木青黃,草色蒼蒼,游人極少,面積偌大的公園,便顯得空曠寂寥。
從外面仰望,定鼎門左右對稱,主城門居中,左右各有一闕門,彼此之間,城墻連接。三座城門之上,都是歇山頂灰瓦白墻的木結(jié)構(gòu)閣樓,面闊,進深,脊高,樣式差不多,唯一的區(qū)別是中間大兩邊小。主城門有三個門,顯示著里面有三條通道。主城門的高度,大約有五層樓高,沿著旁邊的石階攀上去,還真有點吃力。
站在定鼎門城樓上向南望,可以看見一尊青銅四足巨鼎和一塊“定鼎廣場”的牌子。定鼎廣場還沒有修建好,還有塔吊鏟車隔離板等,卻不見塔吊和鏟車轉(zhuǎn)動,這一切,都證明,天街這一浩大的恢復重建工程,離徹底完工,尚待時日。
在城門之上的閣樓里,看到一處微縮版的實景展示臺,展示的是隋唐時期洛陽全城的結(jié)構(gòu)分布。我們曾經(jīng)在洛陽博物館看過一個同樣的展示臺,但是,這個展示臺的面積大,標注特別詳細具體,不但能看到唐高宗和太平公主等皇家宅院,還能看到白居易和劉禹錫等人的宅院。外郭,皇城,宮城,含嘉倉城,各處里坊,皆清晰可辨。
大約五十平方公里還多的洛陽城,背靠邙山,面對龍門山,洛水貫穿其間,東逾瀍河,西鄰澗水,南面伊水。定鼎門就處在洛陽城外郭最南端,一條寬闊的天街穿過里坊,直達皇城端門。通過端門,再沿著一條筆直的通道,穿過皇宮宮門應天門,直達紫微殿。站在展臺的定鼎門前,向北望,就會恍然明白,本來稱作定鼎街的這條從南到北貫通洛陽城的主要街道,何以會改稱為天街。天街,天街,直達天子所在的宮殿的街道??梢?,天街在洛陽城交通線上有何等重要的地位。
定鼎門城門,還有三層的“定鼎門遺址博物館”。在博物館,看到幾張考古人員正在清理天街遺址上的車轍印駱駝牛馬的蹄印和人的腳印,才知道,我們所見到的天街上的那些印記,并非臆測基礎(chǔ)上的虛構(gòu),確實是在考古基礎(chǔ)上的寫實性復古。這也證明了隋唐時代的天街確確實實存在過。天街的歷史滄桑感,頓時在我的腦子里敦實厚重起來。
恍然之間,似乎看見寬闊的天街大道上,人頭攢動,車流如潮,穿著各種民族服裝的人,牛車、馬車、駱駝,來往如梭,頗有萬方來朝的盛世繁華。其實,《隋書·音樂志》中,就有關(guān)于天街繁華景象的描述:“每歲正月,萬國來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門外,建國門(后來改稱為定鼎門)內(nèi),綿亙八里,列為戲場。百官起棚夾路,從昏達旦,以縱觀之。”這種盛世繁華的“百戲”景象,是隋煬帝楊廣打下的基礎(chǔ),洛陽城初建,更是隋煬帝一手策劃,并且極力促成的。
楊廣即位之年,就將自己的年號定為“大業(yè)”,以彰顯他要建立宏圖大業(yè)的高遠志向。他也確實有雄心壯志,在位期間,也確實干了若干件大事。
政治上,登基初期,就制定了《大業(yè)律》,糾正隋高祖楊堅執(zhí)政時的嚴刑峻法,改革官制,增設(shè)進士科,完善舉薦制。軍事上,征伐吐谷渾,契丹,琉球,并三征高句麗。外交上,主張對臣服的國家實行朝貢體制,并對來朝貢的國家予以優(yōu)厚饋贈,開創(chuàng)了萬邦來朝的恢弘局面。經(jīng)濟上,開鑿和疏通南到揚州北達東遼涿鹿(即如今的河北張家口)的南北大運河;將都城由原來的漢魏洛陽城遷至如今的洛陽所在地。
文化上,他本身文學造詣就很高,寫了不少散文和詩歌,曾有《煬帝集》55卷,可見著述甚豐。他的詩歌中,“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日落滄江靜,云散遠山空”,至今讀來,都堪稱佳句。正因為對文學的愛好,他大力推動興辦學校,訪求逸散圖書,倡導和推動整理典籍,集中編撰地方志書,使隋朝的藏書量成為中國歷代最多。
難能可貴的是,他還對工程技術(shù)、天文歷算、醫(yī)學等科技知識抱有很大興趣,其中,洛陽城的建設(shè),大運河的開鑿和疏通,都得益于他的這一愛好,他還推動建設(shè)“自動化書庫”,可移動建筑,軍事堡壘“六合城”等當時極具創(chuàng)新性的科技創(chuàng)新。
他篤信佛教,利用自己的地位,在各地大建佛寺,大興佛事,鑄刻佛像,編撰修補經(jīng)書,為佛教的推廣和建設(shè)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但是,他是個絕對的個人英雄主義者,好大喜功,狂熱貪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帝王業(yè)績,而且,愛虛浮顯擺。洛陽城建設(shè)超絕前代王朝的大而全,天街的極度寬闊,天街上搭臺演戲百官爭睹的喧鬧,乃至貫穿南北的大運河的開鑿和疏通,都和他的極度虛榮貪大求奢有關(guān)。
據(jù)說,每年的正月初一到十五,他也經(jīng)常到天街觀看百戲,帝王好之,百官必從,才會有“百官起棚夾路,從昏達旦,以縱觀之”的縱欲狂歡。而且,他修筑天街大道,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方便于“萬邦來朝”,讓臣服之國的來使從定鼎門開始,行走八里地之遙,直達紫薇宮,向他三跪九叩,俯首稱臣,從而最大程度地滿足他天下獨尊的虛榮心。
為了滿足他的虛榮心,他大興土木,過度征斂,濫用民力,絲毫不考慮老百姓的承受能力,以追求大而全為易事,視民生如草芥,以至民怨沸騰,民不聊生。他窮兵黷武,三次對高句麗的征伐,多次對吐谷渾契丹突厥等的征戰(zhàn),耗費了極大的軍力和財力,使很多將士血灑疆場,而且,總的看,征戰(zhàn)頻仍,勞民傷財,收效甚微。以至于臣子有怨,將官叛亂,老百姓怨聲載道,眾叛親離。
而虛榮心極強生性好疑性格暴躁的他,又聽不進諫言,容不得異議,動輒刑罰,濫殺無辜,濫用重刑,比他的父親楊堅的暴虐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招來臣下將士百姓更大的反抗,將官叛亂,義軍蜂擁,直到天下大亂,不可收拾。以至于在位僅十四年,就在揚州被自己最信任的護衛(wèi)弒死。
他是一位短命皇帝,洛陽的繁盛成了他貪慕奢華的證物,而筆直寬闊的天街的每一塊青石板上,至今,仍烙刻著他貪虛榮愛顯擺的陋習。
我和劉君,討論起“煬”這個字。這個字的本義是熔化金屬,烘烤。能融化金屬的火焰,必定過度熾烈和旺盛,以之形容人,則必定是過度縱容個人私欲,以致傷及他人。所以,古代《謚法》引申說,“好內(nèi)遠禮曰煬,去禮遠眾曰煬,逆天虐民曰煬,好大殆政曰煬,薄情寡義曰煬,離德荒國曰煬?!边@個字,被推翻楊廣王朝的大唐皇帝追謚到他身上,等于判了他六種罪狀。將他定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從那時候開始,他可圈可點的才華和作為,便被尊崇儒家道德的所謂正史刻意抹掉。
我們行走在天街之上,不僅僅仰慕曾經(jīng)的盛世繁華,也在暗暗思索所謂的盛世繁華背后的鄙陋和缺憾。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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