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情】福壽與康樂(散文)
前幾天回老家,聽大嫂說六舅媽快不行了。聽她這樣一說,我才突然想起還有一位六舅媽,她還活著呀?怎么一直也沒聽人說起她,我還以為她早就過世了?;钪?,都九十多歲了,活著也是受罪,還不如早早地走呢。這怎么說呢?長壽老人不都是福星嗎?家有一老勝過一寶,老人長壽是家族的榮耀。大嫂說你那都是老黃歷了,你去看看吧,看看六舅媽是怎么活著的。
真的,我應(yīng)該去看看六舅媽了,幾年都沒見,她該是什么樣子了?我提了個兜,從大嫂的院子里拔了幾顆菜,然后又繞到小超市買了一些點心,向六舅媽的院子走去。
今年北方的雨水特別多,前些時連著下了20多天雨,街里的積水很多,滿街爛泥。莊稼地里的積水更多,把莊稼都泡爛了,到現(xiàn)在還有土豆、蘿卜等塊菜沒有起出來,地里變成了爛泥淖,車進(jìn)不去,人一進(jìn)去就倆腿泥,把農(nóng)民都愁死了,家家沒辦法,整天怨天尤人,咒罵著老天爺。今年真是個年成。
我踩著滿腳泥,蹣跚搖晃地向六舅媽家走去,像一個喝醉酒的醉漢,腳底不穩(wěn),把我的新鞋都弄臟了。好容易走到街門口,推開街門一看,院子里更是雜草叢生,泥湯滿院,無法下腳。這是人住的地方嗎?還有人嗎?望望窗戶緊閉,家門虛掩著,我輕輕地喊了幾聲:六舅媽,六舅媽。一點兒回應(yīng)也沒有,我有點心虛緊張,這大白天的,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半天上,院子里怎么這樣沉靜?沒有一絲生氣,真像走進(jìn)了死寂的墓地。
雖然太陽火熱,可我后背發(fā)涼發(fā)緊,我虛晃地推開門,向屋子里用力瞅。一股霉味兒迎面撲來,我不由地向后仰了一下頭,屋內(nèi)黑暗陰冷寂靜,沒有半點聲響。再定睛仔細(xì)瞅瞅,發(fā)現(xiàn)炕頭上有一堆被褥,一顆滿是白發(fā)的頭顱露在被子外面,輕輕地蠕動了一下,哦,哦,是六舅媽,還活著。我這才打起精神,緩緩?fù)普归T走進(jìn)去,一邊喊著六舅媽睡著呢?我來啦。蓉蓉看您來了。
仿佛聽到哼唧了一聲,六舅媽從被子里伸出了一只手。她慢慢抬起頭,用混濁的眼睛看著我,嘶啞地問我,誰呀?我是蓉蓉,我來看六舅媽了,你怎么啦?生病了嗎?我沒有生病,我餓了,想喝點水。停頓了片刻,她又說,孩子,你來看舅母了?坐吧,坐在炕上。聲音微弱得像一陣風(fēng)刮過,看來六舅媽的神志還清醒。可這樣的炕我哪里敢坐?我說您先吃這點兒點心,我給六舅媽打一壺?zé)崴?。提起柜子上的暖瓶,空空的,炕上的空杯子黑臟難看,我便走出小屋子,到鄰居家要一壺開水去。
鄰居家是我二表哥家,由于我的姥姥家在本村兒,全村人有一半是親戚。六舅媽沒有兒子,有個女兒也六七十歲了吧,很少回來看媽媽,大概自身也是泥菩薩過河。六舅媽一直是低保戶,行政村供養(yǎng)她口糧生活費用,責(zé)令她的侄兒,我的二表哥一家照顧她。前幾年她自己能做飯,侄兒幫她抱柴挑水打煤,還能勉強(qiáng)生活。后來生活不能自理,靠侄兒一家給她送飯送水。由于飯水不能應(yīng)時,生病了也沒有及時吃藥打針,致使她癱瘓在床上不能行動,都快三年了。
我和二表哥表嫂說了六舅媽的情況,想喝點兒水沒有。他們竟然很氣憤的樣子,說是攤上了這么一個老不死,愛死愛活隨她去吧,九十多歲了,死也夠本兒了。我把他家的一暖瓶水沖到這個暖瓶里,給六舅媽喝點兒熱水,我就告辭出來了。心里一陣陣的寒涼,怎么能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些人情倫理早就不復(fù)存在了?現(xiàn)實世界是,親生兒女都未必能指上,何況是侄兒外女?
其實二表哥家的日子也不好過,二表嫂也經(jīng)常鬧病,六十多歲了,病唧唧的樣子,說話有氣沒力,說是年輕時受苦太重,落下了關(guān)節(jié)病,行動不便,也沒有多少精力照顧別人。不過也絕不會把老人弄到他家炕上照顧,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我給六舅媽提回一壺水,給她倒了一碗,她緩緩坐起來,邊吃邊喝,看來是又饑又渴,吃了好幾塊蛋糕,喝了兩碗水,說是困了,睡下吧。孩子,你不想現(xiàn)在就走吧,把門兒給六舅母關(guān)上。我看著她睡下,給她蓋好被子,輕輕關(guān)上門,就走出來了。
六舅媽的家在村中央,一路往回走,又遇到了好幾個老太太老爺爺們,他們聚在一堆兒,在路邊拉話??吹搅宋?,都和我打招呼,我問詢他們的情況,都是七老八十的,如今雖然生活好了,不至于挨餓受凍,可共同的問題就是沒人照顧。一方面兒女們不夠孝順,另一方面沒時間,一年三季都在地里忙活,只有到了冬天閑下來,才會給他們干些堆在眼前的事兒。張三嬸兒是個寡婦老太太,邊和我拉家常,邊抹眼淚。未先說話,長嘆一聲:哎,都一樣,誰也別笑話誰。到老了,沒能力了,柴不來,水不去,孩子們不罵你就是好的。三嬸兒早就沒莜面吃了,孩子們說要給推莜面,到現(xiàn)在也沒推,東家借點兒,西家借點兒,老臉就不是個臉了,將就著活著吧,還講究啥?
旁邊石樁上坐的常勝伯,接過話茬也是訴不盡的委屈。嗨,你們那還算好的,我們家二媳婦兒張嘴就罵人,你還怎么和她講理?你能不活了嗎?尋死上吊的你說咋讓后人活?死了也沒臉見人。就厚著臉皮活著吧,活到哪天算哪天。幾個老太太也齊聲贊同,你家平子他媽真不是個好娘們兒,那尖嘴叼爪的,罵老人好像罵孩子似的,也不怕老天爺整天響雷下雨的。哎,這世道什么也不講究了,人老了,沒用了,得看別人的臉色活。大伙兒這一通嘮叨,說得我心里不好受,我也沒法兒打勸,張不開口,只能說我嫂子給我做好飯了,我要回去吃飯。
過了有半個月,我嫂子給我打來電話,說六舅媽去世了。哦,當(dāng)真去世了?這回可活出去了,我也贊成嫂子的說法,死了反而解脫了。那我得回去奔喪,因為沒出五服,我是她的表外甥,我又一次趕了回去。
喪事兒辦得也是冷冷清清,女兒家只來了一個外孫,全憑侄兒一家全權(quán)代理,隔輩子孫就是不親吧,沒有人哭喪,也不雇鼓將,院子里的荒草也沒有鏟鏟,簡單冷清,一片凄涼。只停靈三天,九十多歲的老喪應(yīng)該是喜喪,應(yīng)該辦的紅火熱鬧,親朋孝子滿屋,才對得起如此高壽的老人,這是我們這里一直以來的鄉(xiāng)俗。我眼前沒有幾個戴孝的,三天后便葬到山野祖墳里了。出殯的時候我也參加了,走了一段送葬路,內(nèi)心很是凄楚,人生有時很短暫,有時又很漫長,漫長的歲月應(yīng)該過得更精彩一些,起碼人的晚年應(yīng)該是有尊嚴(yán),有幸??裳?。我們幾千年的文明禮儀到哪里去了?孝悌忠信,尊老愛幼,都被葬送了嗎?
哎,我長長地嘆著氣,深深地難過著,眼前的情景讓我無法言說,我為老人哭泣,我為文明禮儀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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