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游長城”的經(jīng)歷，注定是要詳細記錄下來的，日后遙憶，不至于丟失若干珍貴的體驗。雖然“珍貴的體驗”永遠只是經(jīng)歷者的財富，于別人而言不過爾爾，然而我最內(nèi)在的精神需求驅(qū)動著我的寫作，這些文字讓我重獲了對自己的完整歷史的信心。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若是將“游長城”的全過程喻為一首聲樂作品，居然可以契合各部分的結(jié)構(gòu)意義和藝術(shù)呈現(xiàn)。
　　
　　 一、情緒（前奏）
　　 “游長城”安排在北京之行的第二天上午，是出于體力的考慮。孰料，昨天夜里我一夜未曾睡著。早晨起床后，我按部就班地洗漱、吃早飯、換行裝，盡量不去想失眠的事，但“失眠”二字如一石子于心流，激起波瀾聲響，并向身體的四方流動傳播。
　　 從西直門北京北站乘坐高鐵至八達嶺的路上，我打了個盹。雖不能補足一夜未睡的虧空，但聊勝于無。
　　 出高鐵八達嶺長城站時，大米問我：“坐纜車還是步行？”詢問中沒有任何傾向性的語氣。我知道，她是將選擇權(quán)完全交付于我的。不僅僅是這次的選擇權(quán)，整個“北京之行”的行程安排，她都是依據(jù)我的喜好。我沒有絲毫猶豫地回復(fù)：“步行?！?br />　　 盡管情緒因失眠帶來的隱約疲憊而更為多元、復(fù)雜，使得我的步伐略顯沉滯，但無論是前方溝深谷遠的燕山余脈，還是燕山余脈上亙古長存的長城，都令我瞬時平添幾分雄壯之氣，由此奏響了“游長城”樂章的前奏。
　　
　　 二、氛圍（間奏）
　　 既已在多元、復(fù)雜的情緒中奏響了“游長城”樂章的前奏，那就將樂章表達的情緒予以情感的呼應(yīng)，充分地鋪陳氛圍吧。
　　 “山川之美，古來共談?！卑诉_嶺長城的十月，那是一年里的黃金時代，今日則是即將“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時刻。雖有少許遺憾，但“四時俱可喜”，誰能說醞釀極美景致的今日不是美的呢？
　　 通過關(guān)隘“北門鎖鑰”的登城步道，我們來到前山拾級而上。在一個南北方向的狹小平臺，游人開始擇向而行（北城或南城）。因北長城有八達嶺長城的制高點，我和大米選擇攀登北長城。
　　 登城口至北一樓的路途非常平緩，甚至有一段幾近開闊的平地。由此處垛口眺望前方，但見楓葉瑟瑟、衾光于嶺、滿目巍峨。惟其是秋色，所以那巍峨之間青黛色綿長的墻垣也似乎正與一切景物配合。似夢非夢之時，不禁令人追想歷史長河中長城之千年滄桑。
　　 有多少人曾經(jīng)如我這般凝視長城（無論是明長城，抑或明長城的前世）？燕昭公凝視過它，期冀它阻擋不斷越過關(guān)溝南下侵?jǐn)_燕國的山戎；大將蒙恬凝視過它，長達五年的修復(fù)、連接、增筑而成的萬里長城是他交給秦始皇的千古答卷；漢武大帝凝視過它，并以挾山超海之意氣揮斥方遒、四修長城；戚繼光凝視過它，他志在廖闊，終將空心敵臺、磚石結(jié)構(gòu)成為京師和明朝陵寢的直接屏障……
　　 有人朗聲喊道：“停留在這算什么，往上走?。　边@激昂的情感不僅得到那些在此拍照的游人的呼應(yīng)，也促使我和大米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我們腳踏著十分平整的方磚，隨著人流往上走。
　　 顧盼左右，可見兩側(cè)城墻迥異。內(nèi)側(cè)設(shè)“女兒墻”，高一米余；外側(cè)設(shè)“垛墻”，即外沿有兩米左右成排的垛子，垛上有方形的瞭望口和射口。內(nèi)外側(cè)城墻均以條石包砌，令人很自然地想起古代抬著條石攀上陡峭山嶺無數(shù)的肩膀無數(shù)的手。長城的不凡，皆由這些遙遠而平凡的肩膀與手所創(chuàng)造！
　　 可能是日光直射的作用，與遠眺時視覺上的青黛色相比較，近距離看到的城墻色度上稍顯明朗，并能夠清晰地看到磚包石墻特有的粗粒。摩挲之：有粗粒劃過指尖的摩擦感，有墻體背陰處自身的薄涼，也有秋陽傾覆其上處淺淺的溫和。
　　 在略有坡度的城墻上且走且看，不覺已到北一樓。北一樓是北長城的第一座空心譙樓，如同“游長城”樂章的一個重要音符，自然引得我們在此逗留了一些時間。
　　 北一樓，乃至北長城所有的譙樓均屬以磚砌拱券式的空心譙樓。若是將譙樓放置物資、供守城軍士遮風(fēng)避雨等實際功用丟開，專持建筑美感的態(tài)度去看它，那又是怎樣的呢？
　　 從建筑的美感來看，譙樓的臺身凸出邊墻內(nèi)外兩側(cè)墻皮，高出邊墻頂面。這樣的設(shè)計令譙樓的外觀更為高大廣闊。入內(nèi)，可見其中間空，營造出遞進層次的進深感，四面開設(shè)拱形窗（我記不清有幾面窗了）。毋庸置疑，拱形窗帶給我和大米的美感體驗是最強烈的。倒不是說拱形窗本身有多大的吸引力，而是由拱形窗濾掉了許多細節(jié)，單單擷取燕山余脈，及正在醞釀秋色的黃櫨、火炬、元寶楓等彩葉樹的方寸景象。它們嵌入鏡框之中，在光影里起起落落，令人驚嘆其純美與熠耀。想來，這類似于中國傳統(tǒng)園林的“框景”技法吧。不過，生活在江南的我們?？深I(lǐng)略框景效果的傳統(tǒng)園林多在杭州、蘇州、揚州等地，并且多以松、竹、梅，或塔影為框景對象，成為園林中頗具人文內(nèi)涵的景象。然“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與南方園林相比，八達嶺長城譙樓內(nèi)拱形窗的框景則蜿蜒起伏、盡作山勢，其雄巨之態(tài)遠比南方之景來得有氣勢。究其原因，與譙樓建造時的實用目的，以及長城外非城市山林而是奇險的山脈不無干系。
　　 我和大米被這種渾然天成的景致深深吸引，先后坐在拱形窗的窗臺上側(cè)觀燕山，留下了永恒的影像紀(jì)念。
　　 氛圍的鋪陳至此，已為“游長城”時情緒的醞釀至情緒的過渡提供了空間。那么，繼續(xù)向北進發(fā)吧！
　　 一路北上。此時的我們體力充沛，雖感覺地面坡度不斷攀升，但尚不會專注于腳下的艱辛，只覺兩側(cè)的山嶺正“負(fù)勢競上，互相軒邈”，而我們及身邊游人的步伐亦有意無意地契合著山嶺的狀勢。偶有停留，憑欄聽風(fēng)，但覺“山風(fēng)剛勁，擦壁如琴”，甚至可以聽到山谷里清脆的鳥鳴，使得此時的氛圍更加充滿樂感。哦，這本是“游長城”樂章中不可或缺的間奏啊。
　　 我們邁著昂藏的腳步在城墻上前行，陸續(xù)經(jīng)過北二樓、北三樓。有了欣賞北一樓的體驗，再去看此二譙樓時，便多了幾分從容。雖然它們在外觀上非常相似，但我的觀感正在隨著地點的變遷而發(fā)展。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展眼望去，在八達嶺長城的地勢變幻之間，每一處譙樓的背景依托均頗具個性，皆是樂章中重要的音符。
　　 北三樓至北四樓之間山勢陡峭，城墻逶迤約五百米，且最險處坡度達七十度。時見臺階上坐有停歇喘息的游人。我和大米前進時雖偶需借助側(cè)邊的鐵質(zhì)扶桿，但體力尚好。聽說北四樓靠近滑車入口處有一塊“好漢石”，這讓我們感覺興奮，于無形中增添了力量。
　　 一鼓作氣，我們來到了北四樓。這里是前行或折返的節(jié)點，所以人群明顯密集很多。此時不僅人群密集，并且因滯留而擁堵——誰都想一睹好漢石的面容。遺憾的是，我和大米并沒有在人群中突圍出一條通向好漢石的道路來，只得與它失之交臂。雖如此，我依然認(rèn)為自己頗有好漢的豪氣，因為我不僅登上了北四樓，并且沒有選擇由此處乘坐滑車折返，而是繼續(xù)北上?！坝伍L城”的樂章由此逐步進入高潮。
　　
　　 三、抗?fàn)帲ǜ叱保?br />　　 如果說閑逸、豪氣肆意鋪陳了樂章間奏部分的氛圍，那么“抗?fàn)帯眲t成為高潮部分的強音。
　　 經(jīng)歷了諸多抗?fàn)?，我才從北四樓抵達北八樓。其中滋味，唯己方知。
　　 自北四樓伊始，譙樓之間的距離逐漸拉長，山勢依然陡峭。不知何時，城墻上除了兩側(cè)之外，中間部分也設(shè)置了鐵質(zhì)扶欄，可見登城難度漸高。然而，長城沿著山脊不斷往上延伸，游人則不斷順著垛口往上走（還會時不時遇到由此返回地面的游人），綿延如織，不絕如縷，加之一些游人停坐在扶欄旁的石階上，盡管前方的大米一再扭頭提醒我握著扶欄走，我也只能偶爾瞅著空隙借力。
　　 漸漸地，我摸索出抗?fàn)幤D辛路途的方法——登爬結(jié)合。北四樓至北五樓的路面有兩種。部分路面以平面石鋪就，隨山勢上下起伏，蜿蜒而上，我便大步向前，坡度高的地方不妨手腳并用（我想，沒有人會笑話一個雖笨拙但努力向上的人），謂之“爬”；部分路面鋪有石階，可這些石階因?qū)捳鳟悓?dǎo)致凸出程度不一，并且階與階之間的距離時大時小，走這樣的路時，我便隨時調(diào)整抬膝的幅度，此之謂“登”。登爬之間，我心中時常激蕩起“視艱辛為墊腳石”的酣暢淋漓之感，這情感如音調(diào)呈螺旋形遞升，屢屢成為“游長城”樂章的強音。
　　 抗?fàn)幹饾u衰微的體力，是樂章高潮部分的另一種強音。
　　 “追風(fēng)趕月莫停留，平蕪盡處是春山。”途中，我們并未在北五樓和北六樓的譙樓上停歇，而是一路追尋我們的“春山”——八達嶺長城制高點“北八樓”。
　　 然而，在從北六樓走向北七樓時，我莫名眩暈，只覺頭暈?zāi)垦?、乾坤倒置，身體異乎尋常地輕盈。一時間，我無法動彈，眼見著大米的背影越來越小，卻什么都喊不出來。我站在原地，閉上眼睛。耳邊游人嘈嘈切切的交談聲漸漸隱退，唯有山風(fēng)飄蕩時的歌吹吟嘯之聲不絕于耳。
　　 過了一會兒，我慢慢睜開眼，試著繼續(xù)低頭登城。這才注意到此處腳下黛青色石磚多數(shù)斑斑駁駁，可見因表皮剝落后露出的白色斑紋，似乎正在訴說長城的磨難。對磨難的抗?fàn)幉粌H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的重要題材，也是刻在現(xiàn)代中國人骨子里的文化基因。盡管從理論上來說，這早已是我的認(rèn)知，甚至一直將這樣的認(rèn)知滲透在我的寫作當(dāng)中，但是此時在長城上，在我與體力抗?fàn)幍臅r刻，我對此有了更為感性的生命體驗——中國文化的步履終須落在山重水復(fù)、蒼蒼茫茫的大地上。
　　 然步履匆匆，時有阻斷。北七樓到北八樓是一段巨石裸露，幾乎沒有植被的斷崖。行至北七樓時，我們隨游人在工作人員的指引向下走一段路，稍作休整后從另一側(cè)繼續(xù)攀登。盡管這段路程極為陡峭，但勝利在望，想象中長城之巔的佳境使得我在亢奮激動中步履穩(wěn)健。
　　 我在一篇散文中寫道：“生活在水鄉(xiāng)的人，對山嶺總有一種深切向往的情愫。”這情愫促使我攀登過若干山嶺，今天，我再一次心懷對山嶺深切的向往登上了八達嶺長城的制高點“北八樓”。
　　 “局于一方一隅，是不會有真知灼見的?！蓖?，欣賞長城景致也不能局限于初登長城時對于城墻及譙樓的觀感，更要登高望遠。
　　 由海拔888米的北八譙樓處回望時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
　　 有數(shù)面小巧的五星紅旗軒軒飄舉，那是登頂?shù)挠稳藨c祝勝利的方式。在紅旗中尋一立足之地俯瞰。此時，我不去想燕山是晚白堊紀(jì)、第三紀(jì)“燕山運動”的產(chǎn)物，也不去想因燕山中存在許多穿越山脈的溝、峪、谷，使得燕山的屏護作用遠不及太行山，才促使各政權(quán)不遺余力地沿燕山山脈修筑長城，我將科學(xué)的態(tài)度丟開，將實用的態(tài)度丟開，去感受眼前景象最有價值，從而感動心情的一面。
　　 嫩暖的陽光和清淡的云覆蓋在燕山余脈之上，交錯的峰嶺、縱橫的溝壑在光線與云影的共同作用下近實遠虛。近山厚重明朗，遠山含蓄迷蒙。山峰的線條交搭綿延，相互呼應(yīng)，氣脈相連。山體植被茂盛，佳木秀而繁蔭，色彩斑斕?；鹁鏉u紅、青松蒼翠、棗樹鵝黃……真可謂“極目嵐光青不斷，蒼煙芒樹影迷離”。依山而建的八達嶺長城氣勢磅礴地延伸于群巒峻嶺之中，視野所及，不見盡頭。在這境界里感動心情的還有聲音的合奏。山風(fēng)呼嘯、鳥鳴秋林、水聲潺潺。它們高、低、宏、細、疾、徐、作、歇，眾妙畢集、各抒靈趣。壯哉！美哉！
　　 如果說與艱辛路途的抗?fàn)幨枪业膹娨?，與衰微體力的抗?fàn)幗允菆砸愕膹娨簦敲?，由欣賞長城之巔景物帶來的審美體驗則是壯美的強音。這些不同調(diào)性的強音形成復(fù)調(diào)，攜手將“游長城”樂章推向了高潮。
　　
　　 四、回響（尾奏）
　　 體力的原因，也因想從空中欣賞長城的風(fēng)景，所以我們決定坐纜車下山。
　　 纜車艙在空中緩緩上升，新奇感驅(qū)走了內(nèi)心的恐懼。纜車在挨近山嶺的上空穿行，從窗戶看去，但見林霏盡散，諸峰蔚然而深秀?？梢郧逦乜匆娧矍暗囊豢蒙綐?、一朵野花、一片山坡，或是一塊裸露的峭壁。你要目不交睫才行，因為眼前的景很快就會遠去，成為記憶中的影像。轉(zhuǎn)念一想，雖不能停留，但我能夠感受到一種可以彌補人生缺憾的美的味道，這種味道卻是非常雋永的。
　　 約莫十分鐘，我們回到了地面。離開景區(qū)之前，再次眺望八達嶺長城，感覺甚是親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修建“互防長城”、秦王朝連接并擴充長城、漢朝將秦長城向西延長、明朝修筑和鞏固長城……這些驚心動魄的過程我未曾親歷，終有疏離之感，但是眼前的長城對于我卻是很親切的。這些城墻在、譙樓在，還有我此次無緣看到的水關(guān)、壕塹、關(guān)城、烽火臺在，它們永遠于人是親切的。這種親切的感受終于成為回響，“游長城”樂章也在尾奏的聲聲回響中令人念念不忘。
　　 感于此游，是以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