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奶奶(散文)
一提到奶奶,面前就出現(xiàn)那個高大的身影,各種情感像海浪一樣洶涌而至,我的心頭梗住了。我扭了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和奶奶的兒子住同一個小區(qū)。奶奶八十多了,是懷德市一所大學(xué)從教四十余年的退休老教授。奶奶幾乎都和兒子住一塊,只有夏天天氣太熱時,才回懷德市。我的姐夫和奶奶的兒子是同事,我和奶奶又是老鄉(xiāng)。我和奶奶的兒子住在同一棟樓,我在一樓,奶奶的兒子住八樓。奶奶只要經(jīng)過樓下,看到我在,就會進來和我嘮嗑幾句。
時間久了,奶奶和我熟識了,把我當(dāng)親閨女一樣,無話不講。我要是一天沒見到奶奶的面,心里就空得慌。
奶奶愛提她以前的事。奶奶說,她是省長的女兒。她爸是葉飛的部下,跟著葉飛南下的路上,和她母女倆失散多年。誰都認(rèn)為母女倆在兵荒馬亂中死了。她爸又娶了個妻子,生了七個孩子。解放后,她爸不死心,懷著一線希望,用盡所有關(guān)系托人八方打聽,最終打聽到母女倆的下落。如今只要三個小時的火車路程,母女倆步行走了半年才走到她爸的所在地。因為當(dāng)年土匪和殘兵四處逃竄,一遇到流寇她們就得退回原地。瞅著空子迂回前進。
她爸可為難了:黨組織發(fā)話了,只能留一個妻子。經(jīng)過反復(fù)磋商后,她爸決定留在現(xiàn)任妻子身邊,因為有七個孩子。她爸拿出一半工資供養(yǎng)她媽,終其一身。奶奶做為長女,留在這個大家庭里了。
或許因了奶奶從小所受的磨難,或許她爸出于愧疚和補償心理。奶奶自從進了這個大家庭后,身份地位就特別高。奶奶長女的地位不可動搖,她爸和新媽的工資一領(lǐng)到手,就交給奶奶管理。家里兩個司機、兩個保姆的工資由奶奶一手發(fā)放。其他的閑雜瑣事也都由奶奶說了算。家里的七個孩子,每個一長到13歲,她爸就單獨叫進房里,跟他解釋這個長姐的來龍去脈,并一再交待要敬重長姐,遵從長姐。七個孩子,一個個都做到了。
老一輩的革命者,從炮火和鮮血中打拼出天下,深知今天的一切都得之不易。對他們現(xiàn)今的職位和工作,就像心頭肉一樣珍惜和呵護,不肯有一絲一毫的褻瀆。省長家教森嚴(yán),嚴(yán)禁他的子女以他的公職謀取任何的私利和好處。省長甚至禁止他的子女在外面提到他們父親的名字。
奶奶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填家庭成員時,從來只填母親的名字,父親那一欄從來都是空著。高中快畢業(yè)時,班主任把奶奶單獨叫到辦公室,追問她從來沒見過她父親的名字,她父親是不是犧牲了,還是從來就沒有父親。奶奶被逼急了,臉紅了,囁嚅著,“我有父親,他姓駱……”
班主任一頭霧水,滿臉驚奇,脫口而出,“省里面就一個姓駱的,難不成你是駱省長的女兒?”奶奶臉更紅了,惶急地點了點頭。班主任長吁一口氣,若有所思地感嘆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奶奶從小愛憎分明,嫉惡如仇。即使到了晚年,八十多歲,奶奶的正義感絲毫沒有因年齡而減弱過。一個晚上,奶奶走在人行道上,看到一個老頭橫穿馬路,一輛急駛而來的汽車緊急剎車,停在離老頭幾米遠(yuǎn)的地方。可是老頭就勢往地上一躺,手拉著車門,死活嚷著司機撞到他了,要賠500元的醫(yī)療費。這典型的碰磁事件了。司機無奈下車,把錢包里的300元現(xiàn)金全給老頭了,還把每一個口袋翻出來,說沒有了。老頭就是不肯罷休。奶奶看不下去,走過去,從自己錢包掏了200元給老頭。老頭這才爬起來走了??粗项^走遠(yuǎn)的身影,奶奶大聲說,“老人家,這個年紀(jì),要知羞,要自重!”
有一年夏天,天氣特別炎熱。柏油馬路似乎都融化了粘在鞋底上。在白花花的太陽下,邁一步腿都變得十分艱難。
奶奶路過教育廳,看到門外一堆的人,舉著標(biāo)語,喊著口號,太陽沒有遮蔽地?zé)o情地炙烤著人們,很多人的嘴唇都起皮了。奶奶上前詢問。原來他們都是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很多都教了一二十年,四十多歲了。沒辦法轉(zhuǎn)正?,F(xiàn)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生源銳減,學(xué)校合并,要把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全部裁掉,他們就全都下崗失業(yè)了。
奶奶原本就是教師,對教師本能地同情;又聽到這話,俠義心腸陡起。奶奶二話沒說,就從教育廳門口走進去。被門衛(wèi)一把攔住,“干什么的,干什么的!誰叫你進來?”
奶奶雄糾糾地掏出自己的工作證,門衛(wèi)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一眼,“懷德市的?有什么事,你回懷德去!”
奶奶一聽就發(fā)作了。奶奶用手指著前面省政府地門,擲地有聲地說,“省府左邊第一間房子,我家就住在里邊,直到我爸過世。你去問問,省里有沒姓駱的?”
吵鬧聲把里邊的辦事人員給引出來了。辦事員見奶奶說話蹊蹺,不敢怠慢,忙打電話到處查詢,最終證實奶奶就是前省長的女兒。辦事員這一驚非同小可,把門衛(wèi)劈頭蓋腦一頓罵,低頭哈腰忙著把奶奶往里迎,一路上忙不迭地跟奶奶道歉賠不是。
辦事員把奶奶讓進最整潔的一間屋子,沏了上好的茶。不一會,其他領(lǐng)導(dǎo)也都到了。奶奶詢問了外面教師請愿的事。領(lǐng)導(dǎo)忙不迭地說,“老大姐,不是我們有意得罪,實在是省里的文件,我們也沒辦法?!?br />
奶奶嘆了口氣,“我也知道沒辦法??珊么跛麄冃量喔闪艘欢?,到頭來什么都沒有。好壞也把他們請到屋子里坐著,這么大毒日頭的,太陽底下曬著。大家商量商量,最低限度也給他們些補償補救措施。”
領(lǐng)導(dǎo)一連聲說“是”,轉(zhuǎn)頭朝辦事員努了努嘴。辦事員趕緊把外面請愿的人群全都請到空調(diào)房里坐著。
奶奶是北方人,身材高大。到了老年,略微有些駝背。可奶奶總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整潔,很有精神?;ò椎念^發(fā)總是染得烏黑。出門總穿質(zhì)地上好裁剪考究的套裙,夏有夏裙,冬有冬裙。雖然有些舊了,卻總一塵不染。
一般老太太衣著都很隨意。走在路上,奶奶總是顯得很惹眼。一次騙子盯上奶奶了。
騙子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走到奶奶身邊,就噓寒問暖地跟奶奶套近乎。
說著說著,騙子說跟奶奶的兒子是一個辦公室的,是同事。奶奶眼睛也不瞅他一眼,自顧自走路。
騙子說,奶奶的兒子在外面辦事情,急需三千塊錢,自己又一時走不開身,托他來向奶奶取錢的。
奶奶頭也不抬,冷不丁地問一句,“我兒子叫什么名字?”
騙子沒提防這招,一時語塞,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奶奶抬起頭,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路光明正大地擺著,要光明正大地走路啊?!闭f著就要拉騙子去社區(qū)接受教育。騙子一扭身,蛇一樣地滑走了。
還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奶奶錢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裝在褲子口袋里,使褲袋鼓出一個大包來,很顯眼。
一個小偷很快注意到了,時不時用手去蹭奶奶的褲兜。奶奶不糊涂,馬上覺察到了。
奶奶伸手捉住小偷的手,“小伙子,可不能有歪心眼啊?!避噹軐挸ǎ畞韨€乘客。奶奶拉著小偷,大聲地向全車的人說,“大家評評理,年紀(jì)輕輕的小伙子,做小偷小摸的,對不對???”
幾乎全車的人異口同聲地說“不對”同時對小偷投以譴責(zé)的眼光。車門一開,小偷就一陣風(fēng)似的溜走了。
奶奶就一個孫女,從小身邊帶大的。孫女又極懂事極聽話,從不說一句奶奶不愛聽的話,從不做一件奶奶不高興的事。奶奶的心里眼里口里,就全都是這一個孫女。這不,奶奶在懷德市放著好好的清福不享,千里迢迢跑到兒子這邊來,不就心疼孫女沒人做飯嘛。奶奶說,孫女從小吃慣了她做的飯菜,不是奶奶親手做的飯菜,孫女吃到嘴里就不香甜。
孫女讀中學(xué)時寄宿。孫女從小被教導(dǎo)不與人爭執(zhí),事事退讓。而同宿舍的又都跟野孩子一樣,欺軟怕硬。孫女吃的用的常常不翼而飛,暗地里被人瓜分完了,孫女也不敢吭聲。奶奶聽了,疼在心里,急得嗓子眼冒火。
奶奶私下找到孫女班主任,說他們家是紅軍后代,她爸爸是前省長。奶奶從小被告誡不可提家里姓名,現(xiàn)在到了八十歲高齡,為了孫女不再受人欺負(fù),竟把這些全都拋到九霄云外。舐犢之深,呼之欲出!有些好事的家長,聽到傳聞后,竟跑到老干部局去調(diào)查奶奶的身世。
奶奶身材高大,可畢竟八十高齡,家里一應(yīng)吃用的物什,都是奶奶親自購買。我常常看到奶奶拎著兩手滿滿的,有些氣喘,心中不忍,便跑去要幫奶奶。奶奶放下手中的東西,縷一縷頭上的頭發(fā),停下來,站著跟我聊了一會天,休息一陣,又自己拎著走了,就是不肯讓我?guī)兔Α?br />
我把心中的疑惑和不安講給丈夫聽。丈夫聽了哈哈大笑,“奶奶是看你身材嬌小,不忍心。怎么我每次看到奶奶,奶奶都是自然而然地把東西交給我拎?!?br />
奶奶總是親切地叫我“妹子”,我把奶奶看得比自己親娘還親。奶奶只要在一樓看到我,就會進到我屋里跟我嘮嗑嘮嗑。只是奶奶每次來,總要帶點東西來?;蚴且话褩椬?,或是一包茶葉,或是一袋餅干;再沒有東西,家里橙子也要帶幾個過來。
奶奶每回從懷德來,總要給我捎點什么:這是過武昌時買的武昌魚,這是渡長江時買的長江蝦,這是老家自己腌制的臘肉……奶奶說,“七個兄弟姐妹,一人一份,你也一份。”
我脫口而出,“奶奶,我親娘都沒有對我這么好!”奶奶開心地笑了。
暑假到了,孫女回外婆家,奶奶也就回懷德市了。一大早,奶奶敲開我的門,“妹子,我要走了!”
我急急地說,“奶奶,我開車送你去火車站?!蹦棠檀认榈匦α?,“不用,我兒子會送。你去睡吧,我還會再來的。”說著就走了。
那年秋天,聽說奶奶病了,身體不太好。我有種非常強烈的愿望,想去懷德市看奶奶??墒窃谝咔橹校N種阻攔,加上自己的拖延,竟沒有成行。不想竟成了我人生的大憾。
那年冬天,奶奶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我如五雷轟頂,好幾天不能相信這是事實。那個永遠(yuǎn)精神抖擻、笑容滿面的奶奶竟會去了另一個世界!我一直央求丈夫四處打聽,到處證實: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是真的!
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有一塊天突然就塌了,永遠(yuǎn)地塌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替換和彌補。我閉上眼,還能聽見奶奶笑盈盈地說,“妹子,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