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倫理(短篇小說)
一
遠離村莊的地方,曾有過一座千年古剎,古剎和附近的常山莊同名,名為“常山寺”,自古以來,常山莊就認為常山寺是屬于本村的“村廟”。廟里的和尚們也這樣認為,所以每逢常山莊死了人,廟里的和尚就會自動去念經(jīng)超度亡靈,而且從不接受本村事主的施舍,當(dāng)然,這些都是解放前的事。解放的時候,和尚們舍棄了寺廟,不知去什么地方。見長山寺里沒了和尚,常山莊的領(lǐng)頭人商量,這座宏大廟宇有三百多間房子,以后免不掉被政府征用,與其免費讓人拿走,還不如把它拆掉,村里起碼還能落些磚頭瓦塊。于是村里領(lǐng)頭人動員全村老百姓去拆廟,拆下來的磚瓦木料拿到集市上出售,賣回錢來買魚賣肉,供拆廟的人大吃大喝,等到常山寺拆完,賣材料的錢也全部吃干喝凈。果然,解放后建立不久的新政權(quán)要發(fā)展教育建學(xué)校,人們想到了常山寺,等來到現(xiàn)場考察,發(fā)現(xiàn)只剩下遍地的磚頭瓦礫,建學(xué)校只好另尋他址。
這里村莊密集土地緊張,常山寺被拆除后,原址上面被開墾成田地種上了莊稼。寺廟的東南角,有一個大水潭,這里的人們叫它“常山寺坑”。常山寺坑面積不太大,潭水卻很深,從未干枯過。有一年天氣大旱,生產(chǎn)隊為了澆灌莊稼,圍著常山寺坑安裝了六臺水泵,晝夜不停抽了六天六夜。到了接近坑底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坑的中間有一個水桶粗細的大泉眼“咕嘟咕嘟”往上冒水,水泵一停,一會工夫,坑水又恢復(fù)到原來的水平。
這里遠離村莊,又曾經(jīng)有過一座古剎,時間長了,自然會產(chǎn)生很多神神鬼鬼的傳說,有些傳說還伴隨著事實。
最有名的傳說是生產(chǎn)隊年代,兩個年輕的護秋人員夜間出來巡邏,他們坐在離常山寺坑一里多遠的鐵路上聊天。半夜時分,一個人忽然對另一個人說:“你聽,常山寺坑邊有女人的哭聲?!绷硪粋€人伸長耳朵聽了半天說:“我怎么聽不見?”
“你仔細聽,長一聲短一聲,是一個女人在嚎。”
“我什么也沒聽見,咱們過去看看?!?br />
“我可不敢去,要去你自己去?!?br />
“慫貨,你膽小我自己去,你在這里等我。”
膽大的護秋人員自己去了常山寺坑邊查看,另一個人坐在鐵軌上無聊,就橫躺在鐵軌上睡著了。去查看的護秋人員來到常山寺坑邊,自然什么也不會發(fā)現(xiàn),等他再回到鐵路上,另一位護秋人員已經(jīng)被路過的火車碾壓成一堆碎肉……
這是一個真實事件,自此之后,常山莊的人只要夜間聽見常山寺坑邊傳來女人的哭嚎聲,都感到要大禍臨頭。因為有誰聽到誰死的傳說,人們聽見了也不敢對人講,包括對自己家里人也不敢說,只能把恐懼壓在心底。有了這種恐懼的人有時候連續(xù)很多天不敢走出家門,貓在家里躲避禍事。
也難怪人們對常山寺坑恐懼,坑里的確淹死過周圍村子的幾個人,都是女人,不是意外淹死,而是跳坑自殺。雖說附近有秀水河,但是秀水河的河水平時只有一米多深,跳河自殺也淹不死人,深不見底的常山寺坑就成了女人們跳水自殺的首選之處。
近些年,村里的人們夜間經(jīng)常聽見常山寺坑邊傳來女人的哭嚎聲,人們不敢互相言明,只能默默壓在心底,這給只剩下老人、孩子留守的小村莊蒙上了一層恐怖的陰云。
二
靳艷萍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命苦的女人。
年輕時候她在深圳打工,在一家工廠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常振元。常振元長得人高馬大,是標準的北方大漢,而且性格特別耿直,喜歡替人打抱不平。遙遠省份的靳艷萍和常振元在同一車間上班,她沒有老鄉(xiāng),經(jīng)常受欺負。每逢她挨了欺負,常振元總會出面呵護她,他成了靳艷萍的靠山。靳艷萍自小受父母教育,“受人滴水之恩,必要涌泉相報”,常振元經(jīng)常幫助讓她感激不盡,有時候就在小飯店或者燒烤攤請常振元吃飯。誰知這讓她欠了常振元更多人情,因為每次吃飯都是常振元搶著付錢,靳艷萍倒成了白吃飯的人。很多時候,愛情都是從感恩開始,常振元的所作所為深深扎根在靳艷萍的腦海里,她覺得和這樣的人生活一輩子,一定能獲得終生幸福。常振元對這位眉清目秀的南方妹子也十分鐘情,兩個人不知誰先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們成了一對戀人。他們互相帶著對方回到各自家鄉(xiāng)與雙方父母見面,父母們也都看好他們的婚姻,交往一段時間,他們正式領(lǐng)證結(jié)婚。
婚后靳艷萍發(fā)現(xiàn),自己果然沒有選錯人,常振元對她百依百順,連一句語氣重點的話都沒說過。下班回來他搶著干家務(wù)活,靳艷萍想買什么他從不阻攔,兩個人恩恩愛愛,過起了甜蜜的小日子。
婚后不幾年,他們的女兒和兒子相繼出生,靳艷萍有了孩子不能再出去工作,全靠常振元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全家。深圳這個地方消費水平高,一家人租房子、吃飯、再加上給孩子買奶粉等開銷,每個月的收入都捉襟見肘。常振元為了養(yǎng)家糊口,工作更加努力,白天在工廠上班,夜里去送快遞,做代駕,一個人打三份工,他真正實行了婚前的誓言——就是要飯,也把要來的大塊讓給妻子吃。
常振元就是這般拼搏依然滿足不了家里的開銷,他和靳艷萍商量,與其在這里苦熬,還不如回老家。老家附近打工雖說沒有這里的工資高,但是可以住在自家房子里不用花房租,還可以讓孩子的奶奶幫忙帶孩子,兩個人都可以出去掙錢。
靳艷萍答應(yīng)了丈夫,一家人回到了常振元的老家常山莊,遠離靳艷萍故鄉(xiāng)的華北地區(qū)。
開始二年還算順利,小兒子還在嗷嗷待哺,靳艷萍不能出去上班,大點的女兒讓婆婆帶,她自己種植家里承包的幾畝土地。等到兒子大了一點,靳艷萍正準備要出去打工的時候丈夫卻出事了。他在一處建筑工地干活,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被摔成高位截癱,除了兩只胳膊能夠活動,以下身體完全沒了知覺。常振元摔殘后,工地出錢給他治療一段時間,醫(yī)院判定無法徹底治愈,只能一輩子躺在床上。后來工地給的賠償款一次付清,丈夫只好整天躺在家里,靳艷萍不得不在家伺候丈夫,無法再外出打工掙錢。
全家人每天消費再加上給丈夫買藥治病,工地給的賠償款很快花完了,家里沒有了收入來源,他們成了村里的貧困戶。靳艷萍的娘家遠在千里之外,指望不上娘家人的幫忙,村里可以依靠的只有婆婆一家。
婆婆家還有公公和一個二兒子常振方。常振方小常振元兩歲,早已到了談婚論嫁年齡,婆婆把父子倆的工資積攢起來,準備給小兒子娶媳婦當(dāng)做彩禮錢。大兒子被摔成高位截癱,婆婆自然也很心疼,除了幫助靳艷萍照顧癱瘓在床的常振元,平時看護兩個孫女、孫子,有時候也接濟他們一些錢財。在這個處處需要花錢的家庭里,婆婆的接濟也是杯水車薪。
靳艷萍有時候與娘家通電話,娘家人勸她,實在沒辦法就放棄吧,干脆和常振元離婚,帶著孩子另找地方謀生。
每提到和常振元離婚,靳艷萍的心里都如刀割般難受。丈夫?qū)λ那榉痔盍?,這份人間深愛,哪能說放棄就放棄。如果放棄了癱瘓在床的丈夫,今后他如何活下去,放棄了就等于把他殺了。
靳艷萍怎么舍得逼著心愛的丈夫去死,她下定決心,準備迎接人世間的一切挑戰(zhàn),就是自己去死也不會離開丈夫。
三
靳艷萍的公公是個懦弱而又勤勞的人,他年近六十還一直在外打工,婆婆是村里出名精明而又能干的女人。老公和兩個兒子都在外打工,家里的土地她一個人耕種鋤耪,一個女人家卻把莊稼種得比男人們還要出色,每年的畝產(chǎn)量都是他們家最高。除去操持種地,她在家里還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菜。她過日子精細,非常能算計,家里的一切事都辦理的井井有條。老夫妻倆一個在外掙錢一個在內(nèi)掌家,是一對完美的夫妻組合。他們膝下的兩個兒子常振元和常振方也都踏實肯干,一家人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老夫妻倆在村里蓋了兩所大瓦房,兩個兒子每人一所。大兒子一家不用再惦記,二兒子的彩禮錢也差不多積攢夠了,如果一切順利,等到老二常振方搞上對象結(jié)婚,他們一生的重擔(dān)就能卸下來,盡可以安度晚年了。
常振元在外結(jié)婚,帶回老婆和孫女孫子,這讓公公婆婆高興壞了。靳艷萍和常振元結(jié)婚時娘家沒要多少彩禮錢,常振元沒用父母掏錢援助,自己就把結(jié)婚的一切費用都解決了。兒媳婦靳艷萍是水靈靈的南方妹子,卻十分吃苦耐勞,回老家后丈夫常振元去外打工,她則替換下婆婆,讓婆婆在家看孩子,自己承擔(dān)起耕種承包地的地里活。盡管她沒耕種過北方土地,靠著向婆婆請教和鄰居打聽詢問,同樣把莊稼管理得規(guī)規(guī)整整。兒媳婦勤勞又孝順,婆婆在村里逢人便夸,說自己修了八輩子的福,讓大兒子娶了這樣的好媳婦。因此她十分疼愛靳艷萍,像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婆媳關(guān)系非常好。
沒想到大兒子常振元被摔成高位截癱,雖說全家只傷了一個人,卻是家里的頂梁柱,整個家庭如同天塌下來一般。眼見大兒子一家就要吃了上頓沒下頓,可把婆婆愁壞了。接濟大兒子家一些錢財,看病、吃藥是個無底洞,接濟的錢如同杯水車薪。家里雖說有些存款,但那是給二兒子娶媳婦準備的彩禮錢,如果動用了,二兒子可能一輩子打光棍,兩個兒子都是娘的心頭肉,不能顧了這個丟了那個。
婆婆為兩個兒子愁白了頭發(fā),愁來愁去,最后想出一個辦法,她和公公商量,家里事公公向來都聽老婆的,就應(yīng)允下來。
婆婆找到靳艷萍:“艷萍啊,自從你進了咱們家的門媽就把你當(dāng)成親閨女一樣,你又能吃苦又孝順,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媳婦。振元受的傷一輩子也不能治好,如果換作別人,早就丟下他跑了,媽知道你對振元情深意重,再苦再難也不棄不離,我們?nèi)胰硕己芨屑つ恪5亲詮恼裨軅?,你們的日子太難過了,我手里雖說有些存款,又不敢全給你們,那是給老二娶媳婦做彩禮準備的,如果把錢給了你們,恐怕你弟弟振方連媳婦都娶不上,只能打一輩子光棍兒。為了不把兩家人都拖垮,我和你公公商量了一下,不如咱們兩家人合在一起,你嫁給振方,既能照顧振元,又省了振方娶媳婦的彩禮錢,把彩禮錢留給振元治病。你和振方結(jié)婚以后,他們父子倆還能夠外出打工掙錢,咱們娘兒倆在家照顧振元和孩子?!?br />
“……”婆婆的話讓靳艷萍張口結(jié)舌。
“你去和振元商量一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不同意!”東屋里響起一句喊聲。婆婆和靳艷萍在外間屋說話,躺在東屋的常振元都聽到了,他大喊了一聲。
靳艷萍跑進東屋,趴在丈夫身上哭了起來。
常振元舉起還能活動的胳膊拉住她的手,也流著眼淚說:“艷萍,媽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不同意媽的主意,干脆我們兩個離婚,不用再管我,你帶著孩子去找活命的地方吧?!?br />
靳艷萍聽丈夫這樣說哭得更厲害了。婆婆也進來了,她看著兒子媳婦抱頭痛哭,心里很不是滋味,也跟著掉下了眼淚。
哭了一會之后,靳艷萍抬起頭來,堅定地對婆婆說:“媽,我同意嫁給孩子他二叔,但是我有個條件,不能和振元離婚,也不和二弟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我永遠是振元名正言順的妻子!還有,和孩子二叔結(jié)婚不能搬到媽那邊去住,我要留在這里照顧振元,我們就住在西屋?!?br />
不管常振元如何反對,靳艷萍自己把這件事決定下來。
說定了靳艷萍這頭,婆婆又去和二兒子常振方商量。常振方和靳艷萍同齡,年紀到了三十歲,直到現(xiàn)在還沒訂下媳婦,他心里也是暗暗著急。嫂子靳艷萍長得清新漂亮,又能勤儉持家過日子,還非常孝敬父母,這些都讓他十分欽佩,他暗暗把嫂子當(dāng)成自己找對象的標桿。
常振元和常振方兄弟倆自幼關(guān)系就非常好,從未紅臉發(fā)生過爭執(zhí),哥哥被摔傷后,他也十分心疼大哥,恨不得自己替代哥哥受傷受罪。母親把讓他和嫂子結(jié)婚的事說給他,他考慮之后覺得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雖然家里給他準備了彩禮錢,但是現(xiàn)在的女孩子找對象,還要在城里買一套樓房,家里的錢拿彩禮再加上買樓房肯定不夠,鬧不好他這個光棍恐怕要一直打下去。
嫂子的相貌人品都不錯,如果和她結(jié)婚,自己這輩子也算有了著落、至于領(lǐng)不領(lǐng)結(jié)婚證更無所謂,村里很多年輕人結(jié)婚都不去領(lǐng)結(jié)婚證。最后他答應(yīng)了父母。
婆婆見兩個人都同意,就和他們說家里經(jīng)濟困難,婚禮也不辦了,挑個好日子,搬到一塊就算結(jié)婚了。
這件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四
和常振方同居的頭天晚上,靳艷萍照看常振元睡著了,半夜時分,她獨自一人來到常山寺坑的坑邊,坐在坑邊放聲大哭。在家里她怕丈夫傷心,連大聲哭都不敢,只有到了這里才敢放開喉嚨發(fā)泄。
女人悲戚的哭聲整個常山村的人都聽到了,他們都知道哪個恐怖傳說,所以不敢對人言明,只能把頭縮進被子里,祈禱千萬不要禍事降臨。
靳艷萍坐在坑邊傾情哭訴,哭了一陣之后,剛要站起身,抬頭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站在身邊。來村里這些年,她早就聽說過常山寺坑神神鬼鬼的傳說,不過現(xiàn)在她并不害怕:“你是鬼嗎?是鬼就把我?guī)ё甙?,我真不想活了!?br />
那個“鬼”伸手把靳艷萍拉?。骸爸断眿D別害怕,我不是鬼,我是你的二叔公?!?br />
二叔公名叫常世杰,年輕時候去建筑工地干活被摔傷了腿,落下個瘸腿的毛病,村里人都叫他“瘸二叔”。瘸二叔四十來歲,他年紀輕輕就瘸了腿,自然很難找對象結(jié)婚,再出去打工,賣力氣的活他干不了,想找地方當(dāng)保安也沒人用,人家怕他的瘸腿影響了單位的形象,他只能在家里侍弄幾畝責(zé)任田。后來父母先后過世,家里只剩下他光棍兒一人,這下倒好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生活上也沒有太大困難,不咸不淡地過著日子。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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