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片遠山腳下，站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抬頭望，層巒疊嶂，其主峰叫……
　　 老人手牽一個八歲的孩子，問老人，爺爺，你帶我來這干啥？
　　 爺爺把孫子抱起來，馱到肩上，指著茫茫主峰問，你看到啥？
　　 孫子順著爺爺所指的方向看，奶聲奶氣地說，山上長滿了竹……好美喲。
　　 爺爺聽了孫子的話，眼窩里突然涌出老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孫子看爺爺不對勁，趕忙問，爺爺，你又心痛啦？快吃速效救心丸。
　　 爺爺放下孫子，肅然道，爺爺沒心痛，爺爺聽你說“好美喲”，激動了。
　　 孫子不解地問爺爺，激動咋就淚眼汪汪呢？
　　 爺爺頓了一瞬說，這美景里有很長很心酸的故事，讓爺爺感慨。
　　 孫子不解爺爺?shù)母锌?，但聽說有故事，就歡喜道，爺爺，啥故事，快說，快說。
　　 爺爺凝眸沉思后，開始追憶——
　　
　　 二
　　 那片遠山，云蒸霞蔚，人跡罕至，其主峰叫翠竹峰，長滿翠竹，翠得碧透欲滴，翠得渾然一體，翠得毫無雜念，翠得生機盎然，翠得不忍觸碰，翠得如夢如幻……遠望，宛若一塊碩大的碧玉覆在峰頂，與空闊的藍天接壤，與飄逸的閑云為伴。
　　 探險者從翠竹峰的腳下一路攀爬，摸索著走過一段很長的無路之道，來到竹林邊，會看到一塊用木片做的牌子，寫著：“前方禁足，請您返回！”牌子矮小，支腿歪斜，字跡模糊。
　　 所有探險者都尊重這塊看似卑微的牌子，盡管興致正濃，但還是就此止步，打道回府。
　　 可是，有一天，一個熱愛畫畫和攝影的年輕探險者立，在這塊歪斜的矮小牌子面前，掐著腰，歪著頭，瞪牌子，很不服氣地想，這個原始森林的角角落落他都來過，就是沒有越過這塊牌子，沒有深入牌子后面那片神秘的竹林，不知道林子里面是什么天地，想必有奇景，因為竹林那邊總有清脆的流水聲，也許是歡快的小溪，也許是飛濺的瀑布，也許是噴涌的清泉，也許還有深不見底的碧潭，潭中有魚兒在跳躍，有大鯢在鳴叫，有水蛇在漫舞……王安石曾言“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他很想攀上去看看，可每次都懾于那塊牌子的壓力，無功而返。不過，今天他瞪著這塊已經(jīng)腐朽的牌子，又環(huán)顧周圍，寂靜無聲，便不再畏怯，而是豪氣陡漲，越發(fā)想邁過去，他認定水流處一定有隱秘的仙境，竹林就是他眼前的障眼物，他今天要做一個“有志者”，勇往直前，抵達“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處，何懼一塊朽木呢？盡管牌子后面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不就有路了嗎？第一個探路的就是開拓者，他為什么不可以是開拓者呢？開拓者就應(yīng)該有膽有識，哈——哈——哈，出發(fā)……
　　 年輕氣盛的他拔掉那塊歪斜的木牌，扔到蒿草之中。這時，他沒了任何壓力，心里更增添了勇氣，邁出的每一步都無比堅定，他確認自己身后的每一個腳印都是開拓者的足跡，值得后人稱頌。
　　 于是，他沉入翠竹的海洋之中。
　　
　　 三
　　 一星期后。
　　 一塊半人高的新牌子豎起來，上面的大字新鮮又醒目：“前方禁足，請您返回！”
　　 一個月后。
　　 新牌子還在，但已經(jīng)歪斜，上面還濺滿泥漿。牌子兩邊的蒿草已經(jīng)倒伏，向遠處迤邐，有點路的模樣。
　　 兩個月后。
　　 又一塊新牌子豎起來，牌子再次長高，與成人差不多，牌面上的字更大更鮮紅：“前方危險，請您返回！”
　　 三個月后。
　　 牌子還在，但已經(jīng)歪斜，牌子后邊倒伏的蒿草再也起不了身，向遠處迤邐，路的模樣更明顯。
　　 四個月后。
　　 牌子還在，但已被扶直，還拉了四條支撐線，牌子左右修了大約一米高的柵欄，像一個大人用兩只手牽著兩群手拉著手的孩子，向涉足者笑言：“前方危險，請您返回！”
　　 半年后。
　　 牌子污跡斑斑，半歪著，像弓腰駝背的耄耋老人，四條支撐線也斷了，左右的柵欄大半倒伏在地，像久治不愈的癱瘓者，但它們還手拉著手，似在相互攙扶著。柵欄后面倒伏的蒿草多半枯萎了，向遠處迤邐，路的模樣越來越清晰。
　　 一年后。
　　 一個兩米高的鐵牌子雄赳赳氣昂昂地站立起來，上書八個正楷紅色大字：“前方險境，請您返回！”牌子兩旁豎起一道新柵欄，柵欄長到一人高，每隔十米設(shè)置一根立柱，威嚴得像筆挺的戰(zhàn)士，各種動物都不能隨便跨越柵欄。
　　 兩年后。
　　 鐵牌子還在，但已經(jīng)滿身泥污，八個大字也被污染了，再也沒有雄赳赳氣昂昂的神韻了。無比威嚴的立柱東倒西歪，牢不可破的柵欄上生出一個個大洞，洞旁是橫七豎八的柵欄殘骸，洞里是一條條通往竹林深處的幽徑。
　　 三年后。
　　 牌子又翻新了，增高了，基座是用水泥預(yù)制的，牌面上赫然書寫八個楷體大字：“前方絕境，請您返回！”牌子旁邊曾經(jīng)威嚴的柵欄已經(jīng)千瘡百孔，老態(tài)龍鐘，無法修葺。不過，退后幾步，又建了一道新柵欄，更高、更密、更粗，是用鋼絲絞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頂端布滿尖尖的鉤刺，如一根根直指天空的利矛，令任何動物望而卻步。柵欄上每隔十米就嵌一塊明晃晃的溫馨提示牌：“前方懸崖峭壁，請君珍愛生命！”
　　 五年后。
　　 第一道矮小柵欄完全癱瘓在荒野里，難覓蹤跡。第二道柵欄全部匍匐在地，正在腐朽。那雄偉的、令任何動物都望而卻步的第三道柵欄還頑強地挺立著，但它身上有不少新材料，像衣服上打了無數(shù)補丁，說明它經(jīng)常被修葺，才得以保持挺立。那建在水泥基座上的牌子還氣宇軒昂，沐浴著陽光和風(fēng)雨，俯視著身邊的柵欄和柵欄里面那片郁郁蔥蔥的翠竹林。
　　 一年又一年。
　　 柵欄的破洞越來越多且沒有修補，柵欄拱衛(wèi)的那片竹林越來越稀疏，留下一地數(shù)不盡的竹根。
　　 竹林那邊清脆的流水聲蕩然不存。
　　 又五年。
　　 雄偉的、令任何動物望而卻步的第三道柵欄已經(jīng)千瘡百孔，再也沒有修葺的價值，最終徹底癱瘓，化作泥土。那稀疏的竹林完全消失，留下滿地竹根。
　　 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中，柵欄的遺跡上長滿萋萋荒草，竹根地上裸出慘白的巖石。
　　 建在水泥基座上的牌子仍器宇軒昂，但已銹跡斑斑，“前方懸崖峭壁，請君珍愛生命！”的字跡依稀可辨。牌子孤零零地聳立著，沐浴著陽光和風(fēng)雨，俯視著萋萋荒草和慘白巖石。
　　 再十年。
　　 山腰上的萋萋荒草也枯萎了，主峰成了死寂的戈壁。
　　 幾乎沒人知道這里曾經(jīng)有好大好大一片翠竹林——翠得碧透欲滴，翠得渾然一體，翠得毫無雜念，翠得生機盎然，翠得不忍觸碰，翠得如夢如幻……
　　
　　 四
　　 這座城市的畫界和攝影界，如死寂的戈壁，很久沒有像樣的作品問世，藝術(shù)之泉似乎已經(jīng)干涸。
　　 有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老畫家兼攝影家?guī)资昴ヒ粍?，出了一本山水畫冊《翠竹峰》和一本山水攝影集《翡翠屏》，似在死寂的潭水中猛擲一顆石子，激起波光粼粼，廣受讀者好評，頻繁再版，成了后人學(xué)習(xí)繪畫和攝影的好教材。于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他很快成了名見經(jīng)傳的知名畫家兼攝影家。
　　 冊子和集子描述和展現(xiàn)的是一處世外桃源般的仙境：溪流縱橫，汩汩流淌，輕快碧透；眾溪交織，匯成噴涌的瀑布，潔白無瑕，似長練從山腰中飛出，瀉入煙霧繚繞的深壑之中；壑下是幽不見底的碧潭，溢出青青柔水，浸潤到山腳下，繞來繞去，纏纏綿綿；山中薄霧籠罩，影影綽綽，蒸騰的水氣被光線折射，生出道道五顏六色的彩虹，橫亙在山間，像座座供牛郎織女幽會的鵲橋；山頂上遍布竹林，每根竹子都英姿颯爽，郁郁蔥蔥，披著溫婉的翠——透出生生不息的盎然，透出晶瑩剔透的純潔……
　　 每一幅作品都讓觀眾生出無限遐想，渴盼去觸碰，但又憐愛得舍不得，怕那不潔的五指污了她的嫵媚，玷了她的圣潔。
　　 一時間，這位老畫家兼攝影家，成了業(yè)界盡人皆知的翹楚。有人慨嘆，在世的畫家和攝影家，再也沒有人能創(chuàng)出如此超凡脫俗的佳作了。
　　
　　 五
　　 被老畫家兼攝影家的作品所吸引，一個年輕的讀者去追蹤老畫家兼攝影家曾經(jīng)采風(fēng)的地方。
　　 尋尋覓覓，不辭辛苦，他終于探到那魂牽夢繞的地方。
　　 舉目望遠，那里確實有一脈遠山，層巒疊嶂，其主峰曾經(jīng)叫翠竹峰。
　　 沿著前人走過的路，他不費大勁就爬到主峰頂，但都是慘白的巖石，泛著慘白的光。還有塊建在水泥基座上的牌子，孤零零地聳立著，牌子上似有字跡，但不能辨析出模樣——畫冊中沒有慘白的巖石，也沒有斑駁陸離的牌子。
　　 世外桃源呢？
　　 這匪夷所思的情景讓年輕讀者莫名其妙?？邕^慘白的巖石地，是一處懸崖峭壁，并沒有畫作中的奇景：溪流潺潺，長虹飛架，瀑布飄逸，谷幽潭碧，翠鳥呢喃，蛙鳴陣陣，鯢啼戚戚……
　　 年輕讀者看到的是大片的荒山野嶺，正如它的惡名——禿鷹嶺。
　　 他徘徊在那孤零零的牌子旁，大為驚嘆，大失所望。不過，失望至極的他總想找點什么，便用球鞋狠踢地上的腐爛之物，終于有了發(fā)現(xiàn)：牌子兩旁有一溜溜腐物，分明是竹根的爛尸，還有金屬的遺跡。
　　 怎么會如此？
　　 四顧茫然，他無限的遐想碎了一地。
　　
　　 六
　　 春去秋來，日月如梭。
　　 那個著名的老畫家兼攝影家的畫作和影集越來越炙手可熱，成了無可爭議的藝術(shù)珍品，甚而成了地質(zhì)學(xué)家研究禿鷹嶺地質(zhì)變遷的珍貴資料。
　　 老畫家兼攝影家多次被大學(xué)邀請去講學(xué)，不僅講作畫和攝影，還講禿鷹嶺地質(zhì)地貌變遷的過程，儼然成了研究禿鷹嶺的專家。后來，他還出了幾本關(guān)于禿鷹嶺地質(zhì)地貌變遷的專著，甚而吸引了外國讀者遠赴重洋，來禿鷹嶺考察。
　　 那個追尋老畫家兼攝影家足跡的年輕讀者，精讀了他的所有作品，做了一番深入研究，又遍查地方志，還參加了地質(zhì)大學(xué)的專業(yè)學(xué)習(xí)，最終，慨嘆不已的他也寫出了自己的專著《翠殤》《竹殤》《峰殤》等系列專著，慢慢地，也從名不見經(jīng)傳變得名見經(jīng)傳了，把自己鑄成了美術(shù)評論家、攝影評論家、地質(zhì)學(xué)家、環(huán)保專家……
　　 名噪一時的他開講座，搞展出，辦聚會，幾十年如一日地大聲疾呼……
　　
　　 七
　　 孫子搖著老人的手，清脆而又響亮地說，爺爺，爺爺，我知道了，是你寫的《殤》系列讓你心痛的，我長大了一定護好那片遠山，不再讓你心痛，好不？
　　 聽到孫子的話，爺爺停止追憶，蹲下來，撫著他肉嘟嘟的臉，開懷大笑，眼眶再也噙不住那一汪老淚，刷刷刷，濺落在山下的泥土中。
　　 （編者注：百度檢索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