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星】一份報告(小說)
夜已經很深了。
這是一個深秋的夜晚。
濃重的烏云,把江邊村的夜空籠罩得,就像一口烏黑沉重的大鍋滴溜溜地扣在人們的頭頂上,沉得猶似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隨著一道道銀亮的閃電,空中響起一陣轟隆隆的雷聲。雷聲是那樣地沉悶,沉悶得就像一個巨形的冷錘,一下下地撞擊著人們的心……
時任東川縣革委員會副主任、兼縣移民指揮長的張主任,還沒有關燈入睡,仍然坐在辦公桌前,一頁頁翻看著來自縣移民辦公室的移民遭遇事件的情況調查匯報:
……湖北鐘祥大柴湖山口大隊移民,因一場大風吹倒移民房屋83間,造成31人受傷,3人遇難。全坑大隊6隊移民,因一家鍋灶失火,引燃蚊帳、燒著房屋,殃及一排6戶移民的財產化為灰燼,10間房屋被燒得只剩下幾個黑黢黢的磚柱。湖北荊門縣回橋十里鋪黎明大隊移民,因土地、柴草與當地百姓一連打鬧4個夜晚,造成兩人死亡,致使全大隊移民出逃。其中移民郭志富的妻子,在出逃途中,活活熱死在荒郊野外。移民大柴湖蘆葦蕩大隊支書姜文山,因移民土地被當地生產隊無端占有,他代表全大隊社員,孤身背著被子卷含淚去北京反映大隊土地被占問題。移民馬會州本人殘疾,返遷回來,一家老小10口人,擠在兩間草庵子里,窮得兩個大娃整天出門討要,三個小娃整天光著屁股,尤其他那15歲的女兒和她母親輪穿一條褲子。返遷移民羅國文流竄到四川,與反革命復興黨頭子譚明貴勾結,回庫區(qū)發(fā)展成員擾亂社會秩序,被判無期徒刑。返遷移民張喜勝的妻子李吉煥,被生活所迫,與剛滿16歲的女兒賣身,最后釀下妻女殺夫(父)的人間殘案;原黃莊公社石橋大隊杏山小隊,霍有福一家返遷回來,把妹妹嫁給瓦停生產隊會計,使全家進入該隊落戶,一年后妹夫病故,舉家又被攆出生產隊。還有……還有……
這一樁樁、一件件觸目驚心的移民慘景,再一次震撼了這位老革命、老黨員的心。他呼哧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哐”一拳砸在辦公桌上,震得桌上的白瓷茶缸“當”一聲落到地上,嚇得隔墻加班的秘書鐘大明心里一格登,慌忙跑到張副主任的辦公室里,只見張副主任抖動著身子,深沉地唉嘆一聲,埋怨著說:“唉,這不怨移民,也不怨返遷移民,其實都怨我呀!”
鐘大明聽著黯然傷感地勸慰著說:“張主任,你就別自責自怨了,這都是大柴湖那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艱苦的移民生活所迫造成的!”
張副主任“呼哧”將手一揚,當即擺頭否認,說:“不!當初埠口公社書記多援朝,他從大柴湖看罷移民點回來,親自找我反映大柴湖條件太差,還說那里環(huán)境惡劣,就向我提出讓縣里往上打報告更換移民點,都怨我勸他說現在時至‘反右’‘整風’的風浪尖上,你沒看恁些老革命、老上級,連咱們的老領導、老書記,都被批斗打倒,下放到牛棚勞動改造!是我拒絕了他向上級打報告反映請求,而釀成今天的惡果?!睆埜敝魅握f到這兒,他又長長地嘆息一聲,“唉!只聽說返遷移民回來的多,他們生活困難,沒想到他們竟糟糕到這等地步……”
張副主任沉沉地說著,一把抓起他剛看過的匯報材料,回身遞到鐘大明手里,說:“你現在就把它拿去,連夜起草一份:南陽地區(qū)、河南省革委、并請轉中南局、長江委、國務院《關于反映東川移民返遷情況的緊急報告》!”
張副主任說罷,只聽鐘大明用低微的語音說了一個“是”字。鐘大明接住材料,抬眼看著張副主任欲言又止,然后轉身剛走了一步,只見門外一個亮閃,接著又是一個轟隆巨響的悶雷。隨著轟隆沉悶的雷聲,張副主任突然又喊住了鐘大明:“你回來!”
滿以為張副主任要收回成命,吩咐他不起草報告了,鐘大明就隨即回過身來。可讓他意外的是,張副主任沒有收回成命,也沒說不打報告的話,卻一言不發(fā)地走過去打開窗戶,背著他站在窗口,頂著撲面而來的風雨,瞪著一雙眸子,直直地目視著窗外。
鐘大明明白,張副主任喊住他又一聲不語,不是張副主任收回成命,這報告不打了。而是張副主任眼前,又突然閃現出前幾任老領導、老上級,無一不被“反右”“整風”被抓出去批斗,甚至有的竟押赴牛棚勞動改造,而猶豫了……
是啊,現在時至運動頭上,張副主任只是個縣革委會三結合班子的副主任兼移民指揮長,只是眼下革委會主任到省里開會學習,讓他這個副主任臨時主持縣里工作。這一竿子直通到黨中央毛主席和國務院周總理那里,可是一份通到天頂的報告啊!
張副主任從一個給地主放牛的娃娃,到參加兒童團打鬼子,又到參加解放軍南征北戰(zhàn),一直從抗美援朝回來到地方工作,歷經無數次槍林彈雨,幾次險些喪命,至今他血肉里還殘留著幾塊敵人的彈片。他從一個兒童團員,到一個普通士兵,走到今天這個七品小芝麻官的位置上,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啊,他現在一聲令下,一張通天報告發(fā)出去,一旦被無窟窿繁蛆的極端派抓住無限上綱,說他這是變相說共產黨的革命移民政策大錯特錯,那可不只是簡單的招災惹禍、引火燒身、挨個批斗、丟官去牛棚勞動的問題,弄不好是要坐牢戴枷,甚至會被殺頭的呀——
面對自己的前途命運和利弊,張副主任不禁為之徘徊、彷徨起來。有人說,張副主任當年在戰(zhàn)場上,面對敵人的槍林彈雨隨時都會中彈致命,他都沒皺過一下眉頭、眨一下眼睛。而到今天和平年代,他卻畏縮不前,不敢大膽作為,他是懦夫?還是他孬種?
不!張副主任不是懦夫,他也不是個孬種,而是他這些年親身經歷了接二連三的烏托邦、查內奸、清老鼠屎,尤其眼眼這場刮五風、反右和四清……這一系列的運動斗爭,使他一個從敵人槍林彈雨、血雨腥風中打拼出來的硬漢,深知這一場場政治斗爭的無情、惡劣和殘酷啊。
張副主任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在當年的戰(zhàn)場上,那是與敵人面對面、刀對刀和槍對槍的斗爭,那是敵我分明,目標明確,目的和任務一致,那是兩軍對陣,就像在一個棋盤上下棋一樣,黑紅子分明,各保其黨,各保其帥。而當今這一場場運動斗爭,那就非同一般了。入的是同一個黨,舉的是同一桿旗,保的是同一個黨中央、毛主席,都是喊著為革命、為真理而奮斗和為人民服務的口號,可誰知誰心里在想啥,又要干啥呀!連老話都說明槍好御,暗箭難防啊。這年月,不說你一腳不慎,就會跌進對立者,給你設置的險灘深淵里,被打成右派、反革命,再踏上一千只腳,使你永不得翻身,就連教師給學生講一個糞字,說上邊是一個大米的米字,下邊是一個共產黨的共字,就被極端派無限上綱,說這是把共產黨當糞,而被打成右派、反革命,甚至連斗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民,開玩笑說句騎馬布子上畫娃娃——紅人,就被極端派說成是變相污辱五星紅旗。何況他這個身為縣三結合革委會副主任、兼縣移民指揮長,要把移民們遭受的災難,如實匯報給黨中央、國務院的報告,擺到毛主席、周總理的辦公桌上,別說他一個小小的芝麻籽兒,就連當年功勛赫赫的老革命、老元帥,說了幾句真話實話,就被打倒批臭。這怎不讓他彷徨、徘徊呀……
張副主任正木然地望著窗外猶豫不決時,陡然一個耀眼的閃電,“咔喳”一個震耳欲聾地炸雷,他眼前立刻閃現出一個魁梧的身影。那是他的老營長老上級,也是東川縣委前任第一書記秦一飛的身影。
他不由為之一振,耳邊立刻響起秦書記那聲若宏鐘地聲音。
那是幾年前的一天晚上,那也是一個深秋的夜晚,也是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也是在這個辦公室里,那也是為一份直通中南局、黨中央的報告——《關于反映支援邊疆移民青海返籍人員安排生產生活的緊急報告》。
那時張副主任還是縣秘書室秘書。當他將那份剛起草好的《關于支援邊疆移民青海返籍人員安排生產生活的緊急報告》,遞到秦一飛秦書記手里,秦書記一看上面的人員死亡人數是百分之三時,立即和他辦公桌上的實際死亡百分之三十的數字一對,好像誰扒了他秦一飛的祖墳,惱得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當”一聲擲到地上,呼哧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手指尖“篤”一聲搗到張副主任的腦門上,“好一個張大頭,你他媽真是秋雞娃喝燒酒——暈勁不小,我問你長幾個腦袋,敢一筆抹去個百分之二十七的數字,這是在今天,這要是在當年的戰(zhàn)場上,老子非一槍崩了你不可!”
張副主任知道老領導的火暴脾氣,他沒敢直言頂撞,只是支吾地解釋著說:“老、老營長,不、不是我多長幾個腦袋,你、你知道這死亡百分之三十的比例是個啥概念,就是說,咱東川縣兩次移民去青海支邊總計22324人,按這個百分比算,那就是死亡6697人?。∥艺f老營長啊,現在這年月,你可是親眼看著恁些說真話、實話的人,無不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我的老營長,這可是一竿子通到黨中央毛主席面前,那可不只是打右派戴帽子的事,弄不好可是要坐牢、殺頭的呀!我這可是為你好呀老領導!”
“你說啥?我是你老上級、老領導,你是為我好?我問你,當年我介紹你入黨時,你高舉拳頭,面向黨旗上的鐵錘、鐮刀說的話,難道哪都是你騙咱黨的假話?你紅口白牙,擲地有聲,說什么隨時為黨和人民的事業(yè)獻身,說什么為共產主義事業(yè)奮斗終身。而今天,人民是多么希望你代表他們,向黨、向毛主席說句真話實話,可你卻前怕狼、后怕虎,竟變成了個軟蛋,你這樣豈不讓黨、讓人民失望嗎?”
盡管秦書記的話說得實在、真摯,也說得合理、合情,但張副主任仍然為秦書記擔心而勸慰著說:“老領導,我是怕……”
沒等他怕字后邊的話說出口,秦書記就說:“你怕我被撤職,怕我坐牢戴枷不是?當年恁些共產黨員,為了追求真理,為了革命,有多少人坐牢戴枷,又有多少鮮活的生命死在敵人的槍口下,他們?yōu)楦锩?、為人民死都不怕,而我這顆小芝麻,為人民說句真話實話算個啥?”秦書記說到這兒,隨手掂起筆,“嘩、嘩、嘩”在那張真實記錄著移民支邊人員死亡人數,占總支邊人數22324的30%;返籍人員輕重病號,占返回人數的62.6%,其中干瘦、浮病人,占發(fā)病人數53%的數字的情況匯報材料上,簽上“請如實上報。秦一飛”這八個流淚滴血的字,隨手遞到張副主任手上。
張副主任捧著老上級遞給那張簽著字的真實材料,他當下為秦書記那剛正不阿、堅持原則、敢說真話、實話地行為所激勵,一下子增強了他的勇氣,他二話沒說,將那張簽字的材料往秦書記桌上一擱,毅然決然地在那份通天報告上,如實填上了那組真實可怕的數字……此時此刻,張副主任眼前,立刻展現出他當年親筆起草的那份《關于反映支援邊疆移民青海返籍人員生產生活情況的緊急報告》:
南陽地區(qū),河南省委并請轉報中南局、黨中央:
……
張副主任目睹著閃現在眼前那份報告,他喃喃自語道:“這是一份用血和淚書寫的緊急報告??!”是啊,正是當年這份真實、及時的報告,把萬名青海返遷移民,從面臨疾苦和病魔的死亡線上挽救回來!這么多年來,讓張副主任想起一次,就心疼一次,就激厲一次,也激動一次,每次都讓他心疼得流淚滴血。因為這是東川縣委,出自舉國紅旗招展,全民高歌“大躍進”,高喊畝產超萬斤那個泡沫、膨脹的年代,他們敢把苦難寫成苦難,敢把真話寫成真話,那可是冒著撤職、坐監(jiān)砍腦袋的風險寫出來的呀,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膽量啊……
想到這兒,張副主任“呼?!鞭D過身來,從鐘大明手里奪過那沓材料,沒等鐘大明要勸慰的話說出口,張副主任就毅然揮筆,“嘩、嘩、嘩”簽上“請如實上報”和他的名字,隨即往鐘大明手里一遞,“你給我記住,要按這些材料上說的,實事求實地,一字不漏地寫到報告上!”
當天夜里,一份《關于反映東川縣移民返遷情況的緊急報告》寫出來了,連夜印發(fā)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