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diǎn)】不能說的秘密(散文)
十八年前的那個四月,沒有任何征兆,娘,走了,無聲無息地走了。
關(guān)于娘的去世,是一個秘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一、噩耗
那天傍晚,如往常一樣。放學(xué)下班的我們一家人,剛將晚飯端上桌子,固定電話響了。
“吃飯點(diǎn),誰打的電話?”我有些抱怨地邊說邊起身走到電視柜前,準(zhǔn)備接聽電話。妻子白了我一眼,不緊不慢地說:“別問誰打的電話,快接吧。但愿不是喊你去喝酒的。”
“應(yīng)酬?我一個小老百姓,誰會喊我去喝酒?想得美!”我自嘲地撇撇嘴。
說實(shí)在的,十八年前的我,雖然已是一個單位中層,但我牢記母親的叮囑:“人這一輩子啊,不論坐在什么位置,做什么干什么,只要不貪財(cái)、不好色,也就是不貪、不賭、不嫖,能管住自己的嘴和手,你會走得更遠(yuǎn)?!币虼?,多年來我拒絕接受別人的請客送禮,日子過得清苦卻踏實(shí)充實(shí)。用妻子的話說——警笛再響,咱睡得安穩(wěn)。
“喂,你好!哪位?”
“哪位?我是你姨老表——建立!”電話里傳來褚姨家的老表建立急切而生硬的回答。
“哦?老表,喝湯了嗎?有什么事情,說?!睂τ诮⑦@個老表哥,我很熟悉,他是我同村老褚姨家的二兒子,比我大兩歲。
“你抓緊時間回趟老家!我姨生急病了,越快越好!”老表在電話里催促我。
“生急病了?請你快去送醫(yī)院,看病錢先替我墊上,回頭給你,我馬上到。另外,我告訴你我的手機(jī)號,隨時與我保持聯(lián)系?!甭犝f娘生急病了,我慌了。掛了電話,大聲對妻子說:“媳婦,快!把咱家的現(xiàn)金全部帶上,拿上工資卡,走,趕快回老家!”
“好,你別慌,我馬上拿錢,你趕快找個熟人的車或下樓攔輛出租車打的回家?!逼拮舆呎f邊起身拿錢。
“孩子們,你們的奶奶生急病了,爸爸和媽媽要趕回老家。你們倆吃過飯就做作業(yè),如果爸媽不能回來,我讓樓下的阿姨來陪你們,要聽話哈?!蔽叶诤⒆?,兩個女兒很乖地點(diǎn)點(diǎn)頭。
和妻子快速地出門下樓,路過樓下同事的家門時,我敲響了同事家的門?!罢l?”“我?!遍T開了,同事夫妻見我一臉慌張的樣子,急切地問:“出啥事了?”
“哥,姐,老家打來電話,說老母親得了急病,讓我們回家。擔(dān)心今晚回不來,拜托你們今晚陪一下孩子。如果明天回不來,請送一下孩子上學(xué)。”我懇求道。
“沒事,你們放心回家,剩下的事我們做。對了,錢夠嗎?不夠給你們拿點(diǎn)。”
“夠了,如果不夠再給你們打電話。”我感恩戴德地說。說話間,同事姐就快速地轉(zhuǎn)身,轉(zhuǎn)眼間手里多了一沓錢,轉(zhuǎn)手放到我手里說:“老人生急病,要花錢,這是2000元錢,你們先應(yīng)急。如果不夠,打電話給我們,隨時給你們再取,快走吧,代問老人家好?!?br />
“快走吧,路上注意安全。遇事要沉住氣,有事再電話聯(lián)系?!蓖赂绺缍谖艺f。
“行,拜托了?!毕蛲路驄D鞠一躬,同事催著我說:“自家兄弟,別這么客氣?!?br />
二、說巧不巧
快速地下樓,剛好遇到一位朋友的出租車“嘎”地一聲停在眼前。只見她搖下車窗,沖我們招呼說道:“你們倆干啥去?急急慌慌地?!?br />
“真巧,姐,快上車,老母親生了急病,我們正要趕回家?!闭媸呛们?,這個節(jié)骨眼上,說曹操,曹操到。
“行,上車,走?!逼嚲o急發(fā)動,我們絕塵而去。
一路上,街燈閃身而過,漫天星光在遠(yuǎn)天幽幽地閃爍。不用我催,姐姐將車速提了上來。妻子緊緊地攥住我的手,手心里有了溫暖,也有了汗。我知道此時此刻,妻子是緊張的,我是慌張的,但我們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冷靜地思考接下來做什么。
在我們心慌意亂的時候,手機(jī)響了。表哥的電話!我立刻接聽起來?!八牡埽侥牧??”表哥的聲音有些急促。
“出城了,十幾分鐘就能趕到。你二姨的情況怎么樣?”我急切地追問。
“嗯——沒事!我等你。”表哥回復(fù)了一句,就掛斷了電話。
“什么狀況?”妻子問道。“表哥說沒事,他等我們?!蔽抑貜?fù)了表哥的話?!芭叮瑳]事就好?!逼拮拥哪樕嫌辛艘唤z笑容,但她躲避我的眼神,讓我心里打怵。我知道妻子是在安慰我,但我的心慌得一塌糊涂。經(jīng)歷過那么多風(fēng)雨的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只不過,我一直在心里埋怨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看到我“川”字型的額頭,妻子柔軟的手死死地握著我發(fā)冷的手,生怕我想不開。
快到了鎮(zhèn)醫(yī)院的時候,姐問我:“去醫(yī)院還是回家?”我不容置疑地回答道:“先去醫(yī)院吧,如果……”盡管我有了最壞的打算,但我還是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
“行,你們別緊張,就是生了個急病,會好起來的。”她一邊開車,一邊安慰我說。
“嗯,謝謝姐?!彪m然做中層好幾年了,獨(dú)當(dāng)一面處理了許多突發(fā)事件,但我的心此刻也是“嚯嚯”地亂跳,妻子攥著我的手更緊了,我能感受到,此刻,妻子心里有些恐懼,她小鳥依人地將頭靠在我厚實(shí)的肩膀上,欲言又止。
車向前行了兩三里,迎面過來一輛救護(hù)車,車速很慢,也沒有閃燈鳴笛?!安缓茫 蔽以谛睦锟┼庖宦?,眼淚“唰”地一下就奪眶而出,我的手開始發(fā)抖,身體打顫,一種絕望的悲傷涌上心頭。
“弟弟,情況不妙?!苯闾嵝盐艺f,我知道她話里的潛臺詞。我處于掙扎之中,不停地用各種推測來寬慰自己。
手機(jī)再次響起,是老表的電話。我惴惴不安地按了接聽鍵:“四弟,到哪了?”電話里老表的聲音比較平靜。
“快到醫(yī)院了?!蔽液啙嵉鼗卮稹?br />
“哦,不著急哈,直接回家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村頭等你。”老表的聲音平穩(wěn)如山。
“好?!边煅?,哽咽,但我不能抽泣。我聽懂了表哥話里的弦外之音。妻子哭了,小聲地哭了。我抑制住自己的悲傷與難過,任由熱淚飛流直下。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此時此刻,對于一個兒子來說,還有什么比失去母親更難過的嗎?雖然我不相信:娘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但我不能不面對這殘酷的現(xiàn)實(shí)??!
欲哭無淚,這是何等的悲傷與無奈、痛心與絕望。從此之后,我就是一個無娘的孩子啦!娘啊——
車內(nèi)的空氣有些窒息,窒息得讓人難受。姐輕輕地打開了車窗,一股清涼的夜風(fēng)吹進(jìn)車內(nèi),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熟悉的道路,熟悉的田野,熟悉的村莊,從此再沒有了我熟悉的娘。
“弟弟,想哭就放聲哭吧!別憋在心里,哭出來就好了。”姐安慰我道。
“姐,直接回家吧。”我哽咽地說完,閉上了眼睛。悲傷像黢黑的夜色,山一般向我壓來。我身體打顫,曾經(jīng)鐵肩的我,錚錚鐵骨的男兒,仿佛一瞬間被壓垮一般,一種無力感讓我孱弱成了狂風(fēng)中的一枚小草,任憑狂風(fēng)的摔打。
這漆黑的夜,什么時候才能走到頭?。?br />
三、善意的謊言
車到了村頭,老表和鄰居七八個人已經(jīng)在路邊等著了。走下車,向他們躬身磕頭,被建立老表一把抓住,快速地?cái)v扶起來。
“四弟,別怨我沒有對你說實(shí)話……”表哥哽咽地說。
“謝謝你,哥。”我揮手擦了擦淚水,感激地說。
“回家吧,二姨的后事還等著你商量呢?!北砀缣嵝盐艺f。
“好,回家?!蔽阴咱勚_步走到出租車前,對姐姐說:“姐,天晚了,這一路勞駕你了,你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br />
妻子拿出錢,要付車費(fèi),姐姐伸手擋住說:“以后花錢的事很多,事后再說,你們要節(jié)哀順便,明天和你哥哥一塊再來吊唁伯母?!?br />
“好,有勞啦!”我向姐姐深深地彎腰鞠躬。
“快忙去吧,有事打電話?!苯闵狭塑?,車緩緩地消失在夜幕里。
在表哥和鄰居們地陪伴下,我回到了家。小院子里,已經(jīng)擠滿了悲傷流淚的人們。大家見我走來,自動地閃開一條窄路。
跪地,磕頭,一聲長號——娘!悲傷、痛苦如潮水一般襲來,我再也抑制不住,和妻子一起,跪趴到喪屋。霎時間,整個院子哭聲慟天。
和娘吵了一輩子的爹,癡癡地望著躺在靈床上的娘。
不知道哭了多久,表哥和鄰居們把我攙起,有人用手摁著我的頭,如同雞啄食一般向娘的遺體叩首磕頭,又向滿院子的鄰居們磕頭致謝。
簡單的儀式過后,表哥把我拉到喪屋,跪守在娘的遺體旁。“四弟,人死不能復(fù)生,再難過我姨也活不回來了,你冷靜一下。今晚要開門,等會要去請大老知來問事?!北砀缣嵝盐艺f。
是啊,人死不能復(fù)生,我必須面對現(xiàn)實(shí)。用衣襟擦了擦滿臉的淚水,我冷靜起來。母親的遺容,滿臉都是安詳,身體溫?zé)幔瑳]有痛苦,全然不像走了的神態(tài),她仿佛熟睡了一樣。
“通知市里的大哥、三哥了嗎?通知小妹了嗎?”我知道,要開門,必須哥哥、小妹要到場。
“事發(fā)突然,先通知的你,大哥、三哥還沒有通知,小妹通知過了?!北砀缁卮鸬馈?br />
“哦,等等小妹,我通知大哥、三哥?!蔽夷驹G地說。
快速地?fù)艽蛑蹲拥碾娫?,侄子的手機(jī)秒通:“四叔,啥事。”
“你開車,帶上你弟弟和你爸爸,聯(lián)系你三叔,接了他回家?!蔽铱焖俚亟M織語言,盡量地避免走漏實(shí)情。夜深了,150多里路,我擔(dān)心侄子開夜車趕路出現(xiàn)危險(xiǎn)。
“什么事那么急?”侄子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急切地問。
“沒什么,你奶奶突發(fā)急病,需要你們回來。注意讓你爸媽不用著急,我已經(jīng)在老家了。”我一再叮囑道。
“我知道了,立馬回家。”侄子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四弟,還要通知二哥、二嫂不?”表哥猶豫不決地說。
“通知,肯定通知!等大哥、三哥回來后再商量一下,看怎么通知?!蔽乙闳粵Q然地回答道。
屋外傳來了摩托聲,我知道小妹來了。只見小妹行色匆匆地跑進(jìn)喪屋,當(dāng)看到娘的遺體時,放聲大哭。一時間,屋內(nèi)、屋外響起一片痛哭聲。
小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歇斯底里地哭問:“四哥,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娘沒死,沒死,你看:娘的臉色紅潤,跟平常一樣的啊,一樣的??!”
“小妹,娘不在了,娘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我安慰著小妹。
“不對,不對。四哥你別騙我,上午我才來的,咱娘活得好好的,怎么一下午就走了。求求你,咱娘生病了,趕快送醫(yī)院,送醫(yī)院,快叫救護(hù)車啊!”我被小妹搖得東倒西歪。
“小妹,娘真的不在了??薨桑薨?,哭出來就好了。”妻子用瘦弱的身體攬著小妹,放聲大哭起來。
“四嫂,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娘沒死,沒死啊——沒死啊——”小妹崩潰了,妻子崩潰了,我也崩潰了……
這漫漫長夜,我真想拿一把利刃,把窒息的黑夜捅出一個洞來,讓娘還活著的愿望之光傾瀉下來。
小妹終于接受了現(xiàn)實(shí),冷靜了下來。她癡呆地望著娘的遺容,低聲抽泣著。
“小妹,讓你嫂子陪著你和妹夫,去鎮(zhèn)上給我二姨買壽衣去吧,這是閨女該表的心意?!北砀缣嵝训馈?br />
“哦,買啥樣的?”妹夫征詢地問道。
“沒什么講究,貴賤盡心就行。二姨一輩子要好要強(qiáng),你們看著買?!北砀绨凳镜馈?br />
“我知道了,這就去買?!泵梅驍v扶著小妹,在娘的遺體前砰砰磕了四個頭,起身向外走去。
這個時候,侄子的電話打來:“老四,娘怎么樣了?”電話里傳來大哥的聲音。
“你們到哪里了?”我問道。
“已經(jīng)到半路了,還要三十分鐘就到家?!贝蟾缁卮鹫f。
“不用急,娘暫時沒事。”我撒謊說。
“說實(shí)話!”電話里傳來三哥的聲音。我知道三哥的脾氣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
“安心回家?!蔽也患偎妓鞯卮饛?fù)道。
“知道了!”手機(jī)被掛斷,屋內(nèi)死寂一般。
“還有三十分鐘就能到,”我抬頭對表哥說,“要不趁這個時間,去請大老知?”
“行!拿兩包煙,我陪你一起去?!北砀缯f道。妻子聞言,從我的包里取出煙來。
黑燈瞎火,土路坎坷不平,好在有表哥陪著。在路上,我試探地問表哥:“哥,我娘怎么老的?”
“四弟,人都不在了,還追究死因有意義嗎?”沒想到表哥也不愿意告訴我關(guān)于娘的死因。難道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我知道娘勤勞善良,不與人發(fā)生口角爭執(zhí)。我也知道娘生前患有冠心病,但我把她老人家接到縣城,找了最好的醫(yī)生診治過。我更知道娘有心臟病,我大姨、小舅都有這毛病,屬于遺傳??蛇@些都不至于要了娘的命啊!難道……
“別想那么多了,我姨既然走了,就入土為安吧。她老人家一輩子與人為善,這樣走了,也是前世修得福報(bào)。你是不知道,多少人都羨慕著呢!”表哥勸慰我說。
娘的好名聲是用汗水與淚水做出來的,娘的好人緣是用一件一件事修來的。勤勞善良的娘前半生沒過上好日子,后半生錯過了該享受的福氣。唉!
四、阿花的守護(hù)
叩開大老知的門,我虔誠地跪地磕頭。大老知慌忙站起來扶住我說:“四叔,要不得,要不得!您老別折我的陽壽啦,您這頭我擎收不了?!?br />
“孝子的頭不值錢,按照規(guī)矩,該磕的還要磕?!北砀缈蜌獾卣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