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舅舅(散文)
我舅已經去世三年了,他生前的點點滴滴卻化作不盡的思念,被我藏在了內心深處。他的死,也成了難以淡忘的愧疚,被我藏在心里。每每想起,就好像有一只鋒利的刀片在割著心尖。
印象里,聽我舅講故事,是我小的時候去姥爺家的最大誘因之一。舅舅在村里算是個文化人,年輕時還給村里小學代過課,人稱“魏老師”。對于我的小時候來說,他就是個神一般的存在。我的姥爺家正處在村子中的路口,無論冬夏,一到飯點,姥爺家的門前就聚集了大幫的端著飯碗的老老小小,他們或蹲或坐都無一例外面朝著我姥爺的家門口,在等著我舅“開講了”。從《隋唐演義》、《說岳全傳》到《水滸傳》、《七劍下天山》,再到當下國際國內的大事小事,無論是正史還是流傳,他講得指手畫腳,眉飛色舞,期間還帶著豐富的表情和動作。聽的人被他的講述吸引,不時發(fā)出大笑或者嘆惋的聲音,更多的則是忘記了自己手中還端著飯碗,眼睛緊緊跟著我舅的身形,張著大嘴,聽得連口水流到碗里了都不知道。
約摸著自己碗里的飯也涼個差不多了,我舅就會停下來,旁若無人的大口呼嚕著飯,不再吭聲。聽的人正在興頭上,然而那時候吃飯可是一個大事,是萬萬不能被打擾的,所以也不好催促,也只好呼嚕自己的飯,整個街口就響起了一片呼嚕飯的聲音.....
后來啊,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村里的人大多外出打工了,人們的娛樂方式也多樣化了,也就沒有了大伙兒聚在街口吃飯的情景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舅還是習慣于在吃飯的時候端起大碗到街門口去吃飯,但是像往常那樣能準時端著飯碗聚攏過來的人越來越少,并最終完全沒有了。失去了展示舞臺的我舅也許是感到很失落的緣故,就開始整天窩在家里伏在坑上看書——他也許是全村藏書最多的農民。
書是我舅的精神寄托,他讀書的時候就好像是在另一個時空里遨游,書是他快樂的源泉,我舅就那樣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
他也許萬沒想到,他的這個愛好最終會將他帶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
小時候,我在姥爺家居住,常常有被冷落的委屈。原因是我舅有一雙兒女,也就是我的表弟表妹,他很愛他們,而且他對孩子的愛總是像炫耀一樣帶在臉上。別的不說,他呼喊孩子的稱呼和語氣就充滿無限的溺愛:“俺剛將來保準能當大官”“俺英得最孝順了,到時候我就靠俺英得了”。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會深深感到自己這個“外來人”的多余。
從我舅舅家回來以后,我在娘那里“告狀”,說我舅的偏心,娘就對我說:“你的弟弟妹妹是你舅的依靠,是他的心頭肉,怎么會不親?”我表示明白這個道理,但仍對自己被外待而耿耿于懷。
直到娘對我說:“恁舅見你不也是很親嗎?”想想也是,我舅有四個外甥,我是最小的一個,也是離他最遠的一個。每次見到我來,我舅就會去集上割肉,吩咐我妗子活面,用他認為最好吃的餃子來招待我,夏天他帶我去南渠里玩水,去田地里給我逮蟈蟈,冬天,他則給我買糖葫蘆,烤紅薯。
這個冤情就暫時告一段落了,我也就不再計較我舅對我的態(tài)度,而我也和表弟表妹建立了特親近的關系。
直到三年前,我舅的病已經很嚴重了的時候,有一次和娘說起我舅的事,娘對我說:“沒有你表弟表妹的時候,冬天,你每一回去了晚上都是在你舅的被窩里睡?!?br />
哦?我一下子怔住了,我哪里還記得?但是我的腦海里卻異常清晰地呈現出一幅畫面: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躺在一個年輕男子的被窩里被咯吱腋窩而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哦!愛我的舅舅,他從來沒有把我當成外人。
我只記得三年前,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已經病入膏肓,嚴重的糖尿病并發(fā)癥折磨著他,呈現在我面前的是呆滯的目光,浮腫的面龐,不,是浮腫的全身。
那天,他見到我后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捱過了病痛折磨中的生命最后時刻,只有他那句還依然惦記我的工作的話,讓我愧疚至今——我這個曾被他抱在懷里的外甥,沒能在最后給他那怕一絲一毫的幫助,減輕他一絲一毫的痛苦。
和我一樣被這種愧疚折磨的還有我娘。
娘一直認為她此生最大的遺憾,莫過于丟下了自己的弟弟。
我舅是我姥爺唯一的兒子,自幼體弱多病,干不了農活——打我記事兒開始,每年去姥爺家,看到的大多是已上了年紀的姥爺每天扛著鋤頭在地里勞作的情形。娘對我說:“你舅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钡拇_如此,我看到我舅更多的是他歪在床上捧著厚厚的書在看的情景。
誰也沒有想到,這看書的習慣終究把他帶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那一年,聽說他病了,我和娘就去看他,他指著自己烏黑的腳指頭說:“沒啥事,開水燙了一下,一直不好了?!彼f得輕松,娘卻一臉憂慮。
后來,表弟表妹帶他去醫(yī)院,確診是糖尿病的并發(fā)癥,已經很嚴重了。表弟帶他做了手術,醫(yī)生告誡他要多運動,注意飲食。然而,已成習慣的我舅,依然喜歡窩在床上看書。親戚去了叮囑他;表弟表妹氣得吼他;他的姐姐們去了罵他,都一概不管用,直至病入膏盲。
前年春天,我和娘再次去看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病很嚴重的我舅,一直在自言自語:“這個咋辦呢?”表弟對我娘說,醫(yī)生說這個狀況已經沒治了!
娘心中悲戚,不忍心看著自己弟弟的慘狀,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狠心離開。
沒有幾天,就傳來了我舅的死迅。娘聽到后,一口氣沒上來,昏死過去。
姥姥死時,我舅才剛會走路。娘和兩個姐姐像寶貝一樣呵護著這個可憐的弟弟,讓他一路成長起來,并成家立業(yè)。卻不曾想他成了四個姐弟中最早離開的那個。
娘在我舅的墳前哭成了一灘泥。她一直認為是自己放棄了弟弟,她一直在重復哭述:“我不該走,我對不起你呀!”
……
三年了,娘說過好多故鄉(xiāng)的事,唯獨沒有提過我舅,哪怕一個字。
我知道,對于我舅的死,娘依然無法釋懷。
我舅成了我和我娘心底里永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