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0月13日，洛陽龍門石窟，我站在奉先寺石窟——也叫九間房——前，仰望盧舍那大佛，十分驚詫。
　　 我不得不仰望，因為他的體態(tài)實在太龐大而高偉。目測過去，身高將近六層樓高，頭部將近一層半樓高，那雙大耳朵的長度，也像一米八九的人的身高?？戳丝词叩奈淖终f明，還真是，身高17.14米，頭高4米，耳朵長1.9米。
　　 我驚詫的是，他頭部的女性化特征特別明顯。面龐豐腴飽滿，雙眉彎彎如新月，一雙秀目，微微凝視下方，鼻梁高挺，雙耳長長下垂，下頦圓潤而略微前突，面容端莊，卻又蘊含慈祥而神秘的笑意。整體面部表情顯得圓融和諧，安詳自在。又加上頭頂上的波狀發(fā)紋和通肩袈裟上一圈圈同心圓式的衣紋，把頭像烘托得異常秀麗而圣潔。越看，越像一位雍容華貴而又端莊大方的東方貴婦。凝視她的面龐，讓我想起達芬奇的“蒙娜麗薩”。
　　 再閱讀石窟里的文字說明，后來，又百度一下盧舍那大佛，才明白了個中緣由。
　　 原來，盧舍那大佛開鑿于唐高宗咸亨三年（672年）。鑿了三年九個月，才完工。完工之后，盧舍那大佛就成了龍門石窟所有佛像中最大的大佛，而且，歷經(jīng)一千三百五十年，至今，還穩(wěn)穩(wěn)端坐在龍門石窟的千萬大佛之中，保持著最高最大的地位，無佛撼動。
　　 唐高宗就是李治，李治的皇后就是武則天。武則天又曾經(jīng)是李治之父李世民的五品“才人”。李世民喜歡她的美貌和氣質(zhì)，賜號“武媚”，不過，也并沒有特別寵幸。所以，“武媚”的才人一直當(dāng)了十二年，地位也沒有抬升。機緣巧合，李世民病重期間，她與太子李治有一面之交，又來往了幾次，竟然擦出了火花，有了男女戀情，還逐漸加深。李世民駕崩以后，“武媚”進了感應(yīng)寺當(dāng)尼姑，與李治兩人還藕斷絲連。李世民駕崩不到兩年，李治就將在感應(yīng)寺為尼的“武媚”召進宮。進宮時，“武媚”已經(jīng)懷了李治的孩子。然后，她在皇宮中的地位才逐步上升，由昭儀，一直做到皇后。做皇后五年，因為李治有風(fēng)疾，得了眩暈癥，武則天便順勢而為，開始“垂簾于后，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quán)，悉歸中宮，黜陟、生殺，決于其口”，出現(xiàn)了“二圣臨朝”的局面，而且，經(jīng)常是武則天大權(quán)獨攬。
　　 鑿刻盧舍那大佛，實際上，應(yīng)該是武則天的主意，李治只是附和而已。為了開鑿這座大佛，除了國庫出資，武則天還捐了兩萬貫胭脂錢，用當(dāng)時的糧食價格換算過來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的六百多萬人民幣。捐錢之意，表面為佛，暗中為她自己。為她要將自己的容貌與盧舍那大佛融為一體。所以，盧舍那大佛的男性身體上，有了與她的面龐非常相似的頭像，讓盧舍那大佛有了“世上最美麗的佛陀”“東方蒙娜麗薩”的美譽。
　　 據(jù)民間傳說，本來是李治看著她有菩薩儀態(tài)，要找人為她畫像，她卻不滿足于一張薄薄的畫像，拐彎抹角，提出在龍門鑿石窟刻像。李治心領(lǐng)神會，不但答應(yīng)下來，而且，找人臨摹下她的面容，做為盧舍那大佛的頭像范本。
　　 按佛教本源，盧舍那大佛就是釋迦摩尼的“報身佛”，釋迦摩尼的“報身佛”的佛身和武則天的頭像組合為一體，也就成了武則天的“報身佛”。在其背后的火焰紋大佛光金輪襯托下，既有釋迦摩尼佛祖的睿智和慈祥，又有武則天的端莊和秀麗，既閃耀著佛祖慈航普渡的悲憫，又隱含著武則天永生天地的執(zhí)念。左右兩旁，迦葉阿難二弟子及兩位菩薩兩位天王兩位力士八座刻像的護衛(wèi)，襯托得盧舍那大佛有了君臨天地俯視蒼生的至高無上的威嚴(yán)，讓所有前來瞻仰者不由自主而生敬畏之心。
　　 雖然傳說的真實性無可考證，盧舍那佛就是武則天的“報身佛”，也沒有明確的古文獻記載，卻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而是有跡可循。印度語“盧舍那”翻譯成漢語，意思就是“光明遍照”，而武則天給自己起的名字就叫“曌”，“曌”的意思就是“日月當(dāng)空，光照乾坤”，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武則天造出“曌”這個字，等于昭告天下，普天之下，只有我武則天能與日月同在，我的光輝，將與日月的光輝一起，永照乾坤。這是何等的睥睨天下的帝王氣概？
　　 洛陽當(dāng)?shù)氐囊恍├习傩?，至今還直稱盧舍那大佛為“武則天佛”。
　　 因此，這尊佛像不但面容形態(tài)像武則天，連名字的含意也完全一樣。
　　 等我轉(zhuǎn)到龍門東山，隔著伊水，遙望西山半山腰大大小小的石窟，盧舍那大佛的形象依然格外出眾，其他所有的佛像，似乎都成了他（她）的附庸。這種視覺效果，也許就是當(dāng)年鑿刻盧舍那大佛時武則天所希望達到的呢。
　　
　　 二
　　 10月15日下午4點左右，到隋唐洛陽城。燈光秀之前，游覽明堂和天堂。
　　 白天有霧霾，霧霾朦朧下的明堂和天堂，依然不失其富麗堂皇。
　　 明堂，正對著宮城大門應(yīng)天門，是殿堂式建筑，高高的三層臺基之上，巍峨聳立著八角攢尖屋頂。最底層臺基寬度比百米跑道還長，整體高度得有如今的六七層樓高。天堂，在明堂西北，兩者之間，大約有一個半百米跑道的長度。天堂是五層高的圓形塔樓，下有兩層臺基，上有金色寶頂，其高度，離一百米，也差不了多少。相比之下，明堂端莊敦厚穩(wěn)重，天堂頗有一枝獨秀直聳云天之氣概。
　　 先后走進明堂和天堂，才真正了解二者不同的使用功能。明堂是“明政教之堂”，又稱“萬象堂”“通天宮”，是紫微城的大朝正殿，武則天舉行登基大典的地方，也是武周時期皇家用于布政和祭祀的重要禮制建筑。天堂是武則天的禮佛堂，寓意“至高無上之堂”，又稱“通天塔”“通天浮屠”。
　　 現(xiàn)在的明堂和天堂，是在兩個古建筑的遺址上重新修建的，只有十幾年的歷史，雖然看起來很高大雄偉豪華氣派，但是，比起兩個高堂的展廳里所介紹的武周時期剛剛修建時的規(guī)制，只是縮小版的仿制品。
　　 據(jù)明堂里的史料文字介紹，武周時期初建的明堂，高達98米，占地12000平方米，是都城洛陽的地標(biāo)性建筑，是世界歷史上體量最大的木質(zhì)建筑，也是中國建筑的巔峰之作。當(dāng)年的明堂，共三層。底層方形，象征四季。中層十二邊形，象征十二時辰。上為圓蓋，九龍捧之。上層二十四邊形，象征二十四節(jié)氣。頂層，聳立金鳳——后改作火珠。堂中有巨木十圍，周長十五米，上下貫通。
　　 當(dāng)時和后來，曾經(jīng)有許多文人為明堂吟詩作賦，其中最著名的，當(dāng)屬李白所作的《明堂賦》，現(xiàn)如今，這篇賦還展示在明堂里，其中有曰：“穹崇明堂，倚天開兮”，這是贊揚明堂又大又高，在天地之間巍然屹立。又曰：“四門啟兮萬國來，考休征兮進賢才。儼若皇居而作固，窮千年兮悠哉！”先贊揚名堂的作用，接受萬國來朝，考征官員，舉薦賢才。又祈愿這座皇宮殿堂千年永固。僅此一例，就可以想見那時的明堂是何等的氣勢恢宏。
　　 許多古文獻都記載，天堂分五級，其高度達312.09米，被稱為“至高無上之堂”，是世界古代史上的最高建筑。雖然有專家從技術(shù)角度表示懷疑，而《通典》與《資治通鑒》均記載，天堂高“五級，至三級，則俯視明堂矣”，可以佐證，它的高度，一定比明堂高出許多，最起碼，應(yīng)該接近于明堂的三倍。
　　 據(jù)史料記載，隋煬帝建國之初，就讓人設(shè)計規(guī)劃了明堂。唐高祖李淵，唐太宗李世民，都想將明堂的建設(shè)付諸實施，卻都因為工程過于耗費財力物力和人力，或者反對意見太大，被先后擱置。唐高宗李治，實施了詳細的籌備建造計劃，沒來得及建造，就駕崩了。唐高宗駕崩不到四年，武則天在一片反對之聲中，力排眾議，下令拆掉紫微城的正殿乾元殿，于原址修建明堂。
　　 一年多的功夫，688年12月辛亥日，巍巍明堂，拔地而起，當(dāng)時起名萬象宮。
　　 689年正月乙卯朔時，當(dāng)時身為太后的武則天，身穿袞服，頭戴冕旒，手持大圭，率領(lǐng)其兒子唐睿宗李旦及滿朝文武大臣，舉行合祀先王的大享祭禮。祭拜昊天上帝之后，祭拜先后作古的三位先皇，接著是五方上帝。此次祭獻，她做初獻，打破了女性根本不能參加朝廷大享祭禮的傳統(tǒng)，對鐵板一塊的男權(quán)社會是前無古人的極大沖撞，可謂驚世駭俗。
　　 更驚世駭俗的事還在后頭，690年11月庚辰朔，武則天在明堂宣告國號改唐為周，正式登基，做了武周朝的女皇帝，而且是中國歷史上既前無古人又后無來者的唯一正式做了皇帝的女性。
　　 從這一連串的過程演變中，不難看出，武則天執(zhí)意建造明堂，最終目的，就是為了她自己的登基大典。
　　 如今的明堂一層大廳中央，擺著一張大大的皇帝寶座，寶座后面，懸掛著金燦燦的垂簾。后面的墻壁上，有一幅武則天登基時的巨幅壁畫，武則天身穿袞服，頭戴金冠，端坐中央寶座，龍椅背后，金輪閃耀，金輪兩旁，幾只白鶴在祥云之上展翅飛翔。寶座階下，穿著各種華麗服裝的文臣武將外國使臣宮女嬪妃宮廷侍衛(wèi)，挨挨擠擠，不知其數(shù)，如眾星拱月，向著女皇，躬身朝賀。其場景，堪稱浩大繁縟排場。
　　 寶座前豎著一張牌子，上面有大大的文字：每位50元，就可以登臺體驗?！斌w驗什么，體驗坐龍椅的感覺。凡到此的游客，如果肯花50元錢，就可像當(dāng)年的武則天登基時那樣，端坐龍椅之上，如果想象力豐富，也許會有接受滿朝文武及外國使節(jié)的朝賀頓生“普天之下，唯我獨尊”的榮耀感。我沒有坐上去，卻可以想象得到，當(dāng)年登基那一天的武則天，滿腹的春風(fēng)得意，前無古人的女皇的成就感，一定在她保養(yǎng)得膚如凝脂紅潤飽滿的臉龐上恣肆蕩漾。
　　 在皇帝寶座上，武則天一坐就是15年，一直到臨終，才被迫正式傳位給自己第三個兒子李顯，恢復(fù)了唐朝的國號。
　　 從“二圣臨朝”，到“唯我獨尊”，登上執(zhí)掌國家權(quán)力的最高權(quán)柄，一路走來，武則天以一己之力向男權(quán)社會挑戰(zhàn)，需要借助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反擊以儒家為主導(dǎo)的宗族社會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逆向沖撞，化解她麾下絕大多數(shù)恪守儒家理念的官僚集團成員的極力反對和阻撓。這種精神力量，就是佛教。
　　 龍門石窟雕刻盧舍那大佛，將她自己的相貌和釋迦摩尼的報身佛融為一體，只是個序曲。
　　 建好明堂之后，她指使東魏國寺僧人法明等撰寫《大云經(jīng)》，其核心內(nèi)容，包括一個預(yù)言，即彌勒佛祖的一位女性追隨者將重生為一位虔誠的君主，統(tǒng)治天下。這個預(yù)言，明顯指向武則天本人。充滿杜撰內(nèi)容的《大云經(jīng)》編撰完成之后，武則天迅速下令，將《大云經(jīng)》頒行天下，并命令西京長安東都洛陽及各州都要設(shè)置大云寺一所，收藏《大云經(jīng)》，又令僧人反復(fù)講解，廣做輿論宣傳。然后，以此為由頭，發(fā)動一場由官方到民間由政界到宗教全方位的要求改國號為周的請愿運動。最終，完成了改唐為周的“武周革命”，借助佛教的力量，登上世俗化國家政權(quán)的最高峰。
　　 明堂建好之后，她又命面首薛懷義鑄造巨大的彌勒佛雕像。據(jù)史料記載，其小指頭上，還能容得下幾十人。然后，在明堂西北，起造一座五層高的天堂，來收納巨型彌勒佛雕像。她要在天堂“禮佛”，“禮佛”的目的，是要讓這尊巨型佛雕護佑自己穩(wěn)坐皇帝寶座。
　　 如今的金碧輝煌的天堂一層大廳，正中央，端坐著一尊金身彌勒佛，同天堂規(guī)制一樣，依然是武周時期的縮小版。我凝視彌勒佛的金身坐像，恍恍然若見武則天雙手合十，雙目闔瞼，嘴唇微微翕動，念念有詞，似乎在虔誠禮佛。她是在滿懷崇敬之心祭拜大慈大悲的彌勒佛，還是在祈愿自己如同彌勒佛一樣佛法無邊萬世長存？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答案。
　　 五年后，她又將彌勒佛名字的意譯“慈氏”添加到自己的尊號中，自封為“慈氏越古金輪圣神皇帝”，以此尊號，昭告天下，她這個女皇和彌勒佛是共為一體的“報身佛”，她這個人世間的最高執(zhí)政者與佛界最至高無上的佛祖一起，共同掌管武周朝廷權(quán)柄。這就非常明確地宣告了武周一朝政教合一的執(zhí)政體制。
　　
　　 三
　　 現(xiàn)如今的明堂里，有六個對觀眾開放的展廳，其中的政績廳，既有文字資料，也有影像資料，還有圖片資料，多角度多元化地展示了武則天作為一位執(zhí)掌國家最高權(quán)力的政治家的一系列政績。
　　 展廳里有“建言十二條”的影印范本，是她總結(jié)唐太宗以及自己輔佐高宗二十年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比照前朝舊制與當(dāng)下現(xiàn)實情況，制定出的施政大綱。這一大綱的頒布，為穩(wěn)定社會，造福百姓，提供了很契合實際的規(guī)則，為后來的執(zhí)政者提供了良好的執(zhí)政范本?！皠褶r(nóng)桑，薄賦徭”，“廣言路”，“杜讒口”，“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進階申滯”，一一瀏覽過這些語句，我由衷佩服她獨到的政治眼光和清晰的執(zhí)政理念。
　　 展廳里還展示了許多資料。有她親自主持殿考從民間各地選拔文化精英的場景和文字。有文臣狄仁杰許敬宗劉仁軌姚崇宋璟等人的畫像及文字。這些能臣良相，在她的提拔和重用之下，為她施展各自理政才華盡職盡責(zé)。有她獨創(chuàng)先例，開設(shè)武舉，從民間選拔能征善戰(zhàn)的武將的場景和文字，也有通過武舉選拔上來的黑齒常之婁師德程務(wù)挺等武將的畫像及文字。這些武將，為她征戰(zhàn)四方開疆?dāng)U土平抑叛亂立下了汗馬功勞。一一瀏覽過去，更佩服她重視人才識人善用的執(zhí)政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