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續(xù)緣靈臺(散文)
一
在故鄉(xiāng)靜寧的這幾日,我悲喜交加,悲的是,送走了我的四叔,他的墳頭上有我填的新土;喜的是,見到了我想見的人,走了我想走的路。
一聲聲鄉(xiāng)音,喚醒我兒時的記憶。抓一把黃土,仿佛嗅到了我童年的味道。
那些想要見到卻還沒有見不到的人呢?一打聽,他們跟我父親和四叔一樣,把大地頂起了一個個“不服氣”的土谷堆;另一部分人跟我一樣,散落在天南地北;還有誰家的孩童追著問:“你是誰呀?”我反問:“你是誰的孫子?”“我是二福子的孫子!”得知是堂哥二福子的孫子,我便告訴他:“我也是你爺爺咧!”孩童眨著眼睛滿是猜疑。直到他的爺爺,我的堂哥二福子迎面過來,我親熱地牽著他的手喊了一聲:“二哥!”
孩童才放下戒備,堂哥說:“快叫二爺爺!”孩童甜甜地地喊了一聲:“二爺爺……”
在沒有回到故鄉(xiāng)之前,我就做好準(zhǔn)備,一旦回到故鄉(xiāng),便靜靜地躺著,躺在老屋的土炕上,幾天幾夜都不要起來。跟從前一樣,躺在一個人的身旁,感受他的注視,聽他常常嘮叨的幾句話,享受他幫我拉被角的溫暖。如今,這一切該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了。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父親。
明知父親,已經(jīng)躺在另一個屬于他的世界十幾年了。老屋也已被拆掉了。留給我的,只有那些殘缺的,少得不能再少的記憶罷了??刹挥扇说囊恢边@樣想著。
疼我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離去。在這樣的故鄉(xiāng),總覺得被什么催促著似的,還要急急地逃離。急急地向另一個,我曾經(jīng)走過的路上奔去。或許,在那些途中,還能拾起我的一雙從來沒有長大的足跡。
二
堂弟們要回靈臺。三叔如往日一樣,在菜窖里掏出四筐洋芋。靜寧的洋芋送給靈臺的親人,是三叔一直堅(jiān)持的習(xí)慣。靜寧的洋芋一到靈臺,遇見靈臺的水和面,在叔母和三個弟媳的手里變戲法似的做成各類美食,就有了另一種味道——是割舍不斷的親情夾雜著靈臺的鄉(xiāng)土味了。
車到六盤山,要向涵洞行駛時。我突然有個想法,提議堂弟們上山看看。四十年前,六盤山還沒有開通隧道,車子需要繞著彎路才能爬上山頂。至于紅軍長征紀(jì)念館,也是九十年代初才開始打造的。聽說要去山頂瞻仰紅軍長征紀(jì)念館,兒子也是十二分的樂意。為節(jié)省時間,我們決定乘車前往。山腳下的村莊已是舊貌換了新顏。處處被人為的打造出紅色的印記來,如招展的紅旗,舊時的郵局,糧店等等的。讓人仿佛一下子置身于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當(dāng)中。是紅軍一路走來,將自己的足跡留在這本該偏遠(yuǎn)的山梁溝壑之上,讓后人不斷地尋覓著這一串串紅色的蹤跡。紅色旅游的興起,為這些偏遠(yuǎn)的山村帶來經(jīng)濟(jì)效益的同時,也為后人留下了一筆不菲的精神財(cái)富。村莊的人們守著家園,將紅色的精神世界展現(xiàn)給世人,是一取兩得的事情。在隧道還沒有開通之前,一到冬季,恰逢大雪封山,村莊的人們?nèi)齼蓛傻谋持阑F鏈,守在陡峭的彎路上專為打滑的車輛服務(wù),好的情況下每天能掙到一二十元的收入。這種付出是極具艱辛的了。而我,也曾將三歲的足跡留在了這里。三歲那年,隨父母逃荒,一輛解放牌的客車吃力地爬上六盤山頂,因父親準(zhǔn)備的車費(fèi)不足,一家五口被客車司機(jī)趕下車的情景,總讓我有著揪心的疼痛。我和大人們一起步行,用三歲時的小腳開始丈量六盤山至靈臺縣的這段路程了。
紀(jì)念館在蒼翠的六盤山之巔,場面是極其壯觀的。在這里,我并沒有向兒子講述那些苦難的家事。講的最多的是關(guān)于紅軍,關(guān)于偉人的一首詞《清平樂?六盤山》。正是這首詞將六盤山帶到了世人皆知的地步。我只給兒子講述了自己上高二的那年夏天,曾和四位同學(xué)騎自行車從靜寧縣城出發(fā),一起翻越六盤山的往事?;蛟S,在我看來,真的是一種炫耀,炫耀自己的青春活力和野心,也炫耀著故鄉(xiāng)有如此深沉的紅色印記,目的在于加深兒子對故鄉(xiāng)的記憶罷了。
三
接近平?jīng)?,堂弟富惠似乎揣摩到了我的心思,問:“要不要去崆峒山呢?”看看時間已是下午4點(diǎn),應(yīng)該可以去一趟的。我問:“你們都去過沒有?”侄子文博第一個回答:“沒有去過?!蔽艺f:“那好,去吧!順便爬爬崆峒山!”
車子從東邊的山腳下進(jìn)入。到景區(qū)門口,票價(jià)特貴。比起二十年前的20元高出將近6倍。我掏出退役軍人優(yōu)待證,人家說沒用。想爬山,就不在乎門票的事了。起初,是想乘車上去的。售票員說過,乘車要快一些!我覺得,乘車就失去了爬的意義。提議,爬上山去。
眼前的臺階,很是熟悉。二十年前,曾和堂哥組織的村委班子一行來旅游。我是被邀請來專為他們拍照的。門票和路費(fèi)全由他們平攤,我是分文不掏的。提起拍照,想起一位婦女主任騎在一棵趴著的柳樹上讓我給她拍照。她擺弄著姿勢,我將鏡頭對著她和那棵趴著的柳樹。怎么看,那棵柳樹就像一條匍匐著的“臥龍”。她正騎在“龍”的脖子上。我暗想,這樣合適嗎?就在我按動快門的時候,怎樣都不曝光。仔細(xì)一看,相機(jī)出了故障。又掏出另一部相機(jī)來,一按快門,結(jié)果如出一轍的故障。害得我將兩臺相機(jī)帶到修理部維修了一回,還掏了不少的維修費(fèi)。時至今日,我一直納悶,兩臺相機(jī)為什么會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diǎn)出現(xiàn)相同的故障呢?不由人的產(chǎn)生了對那棵柳樹,以及對整個崆峒山的敬畏之情了。最重要的是崆峒山不只是道教第一山,更重要的還是一個三教(道教,儒教,佛教)共融的地方。
我是有恐高癥的,記得那時下山,不敢正視前方。有人走在前邊,讓我扶著他的肩膀,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的下去的。到山底,我還摸了摸頭,汗珠子早已沿著頭發(fā)稍往下流了。這回上山,我是抱著人常說的“上山容易,下山難”的心態(tài),決定爬上山去。其實(shí),我的體力,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體力了。爬上一段,抬頭望去,根本看不到盡頭。三番五次地向下山的人打問:“快到山頂了嗎?”人家說:“還遠(yuǎn)呢,你只爬了一半的路程?!苯又倥?,爬著,爬著再問。越問,越?jīng)]了信心。也曾想,干脆下山?;仡^一看,腳底都在發(fā)軟,那個怕呀,我都不敢大聲說出來,怕兒子聽見笑話呢。我給自己不停地打著氣,爬一個臺階,就會少一個臺階。少一個臺階就會跟山頂接近一步。先是堂弟富靈陪著我,陪著,陪著,他也超前去了。我坐在一處稍微平緩的臺階上休息了一陣子。起身往下一看,自己把自己嚇一跳。臺階上,就在自己坐過的地方,濕漉漉的。是什么呢?摸摸屁股,褲子是干的。確定不是被嚇尿的,才發(fā)現(xiàn)是褲兜里的飲料瓶子開蓋了。正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兒子電話來了。他興奮地喊道:“爸爸,快點(diǎn)來,我看見道觀了!”
道觀,我是知道的,距離中臺不遠(yuǎn)了。鼓足勇氣爬上幾處幾乎頂著額頭的臺階。道觀便出現(xiàn)在眼前,感覺一下子輕松多了。
望著朝天門,想起陡峭的天梯,知難而退,算是自己給自己服輸了。只好告訴他們:“你們幾個上天梯,我在這里等著。”在等他們時候,我又看到朝天門旁的小廣場圍欄外的幾棵古樹,依然郁郁蔥蔥的迎風(fēng)立著。二十三年前的夏天,我舉起相機(jī),以這幾棵大樹為背影,曾給我的堂哥和他們村委班子成員拍過合影。如今,堂哥已不在人世多年了。觸景生情,感慨萬千,俯瞰腳下一半的崆峒山體,由衷的感念起這天地的饋贈。
當(dāng)我仰望直插云霄的崆峒高峰時,兒子正站在天梯上的亭子間向著崆峒的深處,一聲接著一聲的吶喊著。人,不服輸是不行的,向一座大山服輸,歸根結(jié)底是在向自己服輸。還好,年輕的時候,曾上過天梯,也曾天真地向崆峒的深處吶喊過。深信,天梯上的每一塊臺階都記得我來過,大山深處的萬物也曾聽見過我的吶喊聲了!
四
清晨六點(diǎn),被叔母打給堂弟富靈的電話驚醒。叔母說,她的心臟有些不舒服。富靈喊道:“趕緊起床!我們準(zhǔn)備回靈臺!”我提醒他:“讓家里其他人先送叔母去醫(yī)院。我們即使加足馬力,也需要兩個多小時,心臟病是延誤不得的?!碧玫芰⒓唇o弟媳撥通電話,安排送叔母住院事宜。
我們一路奔跑,一路保持著電話聯(lián)系。得知叔母病情好轉(zhuǎn)。堂弟富惠才減速慢行了。本來,是昨夜要趕回靈臺的,結(jié)果錯過了高速路口。在導(dǎo)航的誤導(dǎo)之下,我們竟然朝北去了平?jīng)龅牟莘遘2坏貌环祷仄經(jīng)鲎×艘凰蕖?br />
車至靈臺西屯,堂弟富惠又一次揣摩著我的心思問:“要不要去一趟雙堠子呢?剛好順路。”我說:“得去!”提起靈臺,我就想起雙堠子,想起安埋著母親的下溝圈,想起我的一雙小腳曾丈量過的靈臺的山山水水。
在西屯街道的一家“紙火”店里購買了香和紙。雙堠子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明顯比三十年前,我所見到的雙堠子高出了許多。兒子跟侄子小博一起,依次爬上墳堆頂部,插香,燒點(diǎn)。只是忘記了從家鄉(xiāng)阿克蘇帶去一杯黃土,舉行添土儀式深感遺憾……好在,我們離開雙堠子時,一家三口又來祭拜了。問他們從哪里來的。他們說:“從天津來的,女兒明年要高考……”我說:“好呀,我是從新疆來的……”回過頭去,雙堠子依然偉岸的矗立著。那些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帶來天南地北的土添加其上,雙堠子會一直矗立在靈臺人的精神世界里。至于傳說中的皇甫謐的后裔皇甫松及弟弟皇甫竹來靈臺尋根問祖的事實(shí),就無關(guān)緊要了。只要在人們的意識中形成綿綿不斷的文脈的象征,比什么都金貴了。
夢中的故鄉(xiāng)很是遙遠(yuǎn),要從一個畫面移到另一個畫面,費(fèi)勁得似乎要搬動一座山,填平一道溝似的艱難。當(dāng)我真的踏入故鄉(xiāng),從一個地到另一個地只是幾步之遙。仿佛,故鄉(xiāng)變得如此渺小了。
五
從靈臺縣城出發(fā),一路上瓢潑大雨,視線特別模糊。我不停地提醒堂弟富惠,車子開慢一些。外甥女婿在百里鄉(xiāng)的一個村莊施工,說好的位置,車子還是超過了他所在的村莊。再次電話核實(shí),在手機(jī)定位的引導(dǎo)下,我們返回十幾里路程,接上他,一起向星火鄉(xiāng)行進(jìn)。前面的路況很是陡峭,急轉(zhuǎn)彎一個接著一個。盡管雨霧蒙蒙,我依然能夠辨認(rèn)出方向來,每到一個熟悉的村頭,我就會叫出這個村莊的名字來。外甥女婿說,是的,你記得沒錯。車到一個叫喬家溝的村莊,我突然建議,先去下溝圈吧。這樣,我們就不會繞道。路過駱駝項(xiàng),眼前的一切將我的記憶全部推翻,以前的石子路變成了水泥路;以前陡峭的坡路變得不再那么陡峭了;路基兩旁的槐樹,榆樹還有楊柳樹,在雨滴的沖洗下,變得郁郁蔥蔥,有樹的遮蔽,根本看不到原來的溝壑。外甥女婿說,溝底是修了涵洞架了橋的。這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知在這條道上來來往往地走了多少回。有時候,隨大人一起拉著架子車,給糧站上繳公糧,四五百斤的小麥裝在麻袋里,擱在架子車上,憑借三個人的力氣根本讓架子車無法上到駱駝項(xiàng)的對面的。于是,兩輛架子車的人互相幫忙,六七個人連拉帶推的將一車糧食弄上溝坡;有時候,隊(duì)里會安排一對牛來完成這項(xiàng)工作。我最喜歡干這份活結(jié)了。牽上一對牛,在駱駝項(xiàng)的溝底等著,來上一輛架子車,我只負(fù)責(zé)牽牛,將一車麥子拉到塬邊。再沿路返回溝底,十幾車麥子全部轉(zhuǎn)到塬邊,我的任務(wù)就算完成。有時候,隊(duì)長會讓我將牛趕回隊(duì)里去。有時候,隊(duì)長一高興,給我兩根長繩系在牛韁繩上。他幫我釘上兩根木樁,讓兩頭牛在溝壑的邊緣上吃草。我隨大人們一起去星火鄉(xiāng)上的街道逛逛,運(yùn)氣好的時候,可以吃到一根8分錢的麻花,或者幾顆水果糖。最重要的是幫我的父母掙到幾個工分。
駱駝項(xiàng)是我刻骨銘心的常??M繞在夢里的地方。九歲的時候,我和姐姐們一起用架子車將母親從下溝圈送到羅家坡的大姐家。途徑駱駝項(xiàng),母親見我們上坡很是吃力,她便要求從架子車上下來,蹣跚著走了半截最陡的坡路,已是精疲力盡了。大姐勸她重新坐在架子車上。誰知,這是母親最后一次途徑駱駝項(xiàng)。這一去,再也沒能從這里回來。母親離世的前幾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駱駝項(xiàng)的路斷了,我走到那里,那里都會出現(xiàn)斷崖。我曾把夢境告訴父親。父親踹我一腳不說,還破口大罵:“閉上你的臭嘴!”我不知道我到底說錯了什么?也不知道我的夢到預(yù)示了什么?直到母親離世,謎底才終于解開。父親說:“你的那個夢不吉祥?!毖酝庵?,是我的夢,讓母親斷了回家之路。一個地方能使人如此深刻的記著,無非是留下過不能忘懷的足跡罷了。如今呢?我的足跡呢?被這厚厚的水泥覆蓋在路基上了。正是這一雙一直沒有長大的腳印將故鄉(xiāng)的山川溝壑串聯(lián)在一起,時常進(jìn)入我的夢鄉(xiāng)。其實(shí),故鄉(xiāng)一直留著我一雙永遠(yuǎn)沒有長大的足跡。如今,真的奔走在這條路上,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尋找這一直沒有長大的足跡來的。
昔日的駱駝項(xiàng)全靠人工挖掘修葺的。兩邊的崖面上,有清晰的镢頭痕跡,一些有創(chuàng)意的土工們曾在崖面上留下許多杰作。譬如“人定勝天”、“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等等的時代烙印被他們刻在土崖之上,醒目的讓來來往往的人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我能認(rèn)識這些字的時候,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走了好久。在我不識字之前,總被那些刻在崖面上的畫面感染了。我想,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從崖面的高處,一镢頭接著一镢頭地向下挖去。在理想的位置上停頓下來,抹一把汗水,突然來了靈感,便刻上文字和圖案,如火炬,駱駝,牛和羊,這算不算是他們心里所有美好的愿景?而我,卻一直行走在前人為我鋪好的道路上。如今,這條路變得更加瓷實(shí)和平坦了。而崖面上那些前人留下的印記,已找不到蹤影了,取而代之的是挖掘機(jī)和鏟車留下力大無窮的痕跡了。